读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
决言。……《搜神后记》卷一之第五条即桃花源记,而太守之名为刘歆,及无“刘子骥欣然规往”等语。其第六条纪刘之即刘子骥入衡山采药,见涧水南有二石囷,失道问径,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灵方药,之欲更寻索,不复知处事。此事唐修《晋书》玖肆隐逸传亦载之。盖出于何法盛晋中兴书。何氏不知何所本,当与搜神后记同出一源,或即与渊明有关,殆未可知也。
李剑国对《搜神后记》的作者问题有深入的考论,足以证实陈氏的上述观点,他说:“陶潜撰《搜神后记》倒有许多旁证。梁释慧皎在《高僧传序》中已经说过:?临川康王义庆《宣验记》及《幽明录》、太原王琰《冥祥记》、彭城刘悛《益部寺记》、沙门昙宗《京师寺记》、太原王延秀《感应传》、朱君台《征应传》、陶渊明《搜神录》,并傍出诸僧,叙其风素,而皆是附见,亟多疏缺。?《高僧传》附王曼颖与慧皎书亦称:?兼且搀出君台之记,糅在元亮之说,感应或所商榷,幽明不无梗概,泛显傍文,未足光阐。??元亮之说?指的就是陶潜字符亮《搜神录》。此后,隋萧吉《五行记》?车甲?条也引自陶潜《搜神记》《太平广记》卷四四三引。唐初释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下《神僧感通录》著录有《搜神录》,下注陶元亮,释法琳《破邪论》卷下亦载:?晋中书侍郎干宝撰《搜神录》,彭泽令陶元亮撰《搜神录》。?自梁至唐初都众口一词地提到陶潜《搜神录》,应当是真实可信的,只不过佛徒把《搜神记》、《搜神后记》都称作《搜神录》,书名相混。实在不应剥夺陶潜对《搜神后记》的著作权,清人王谟早已感叹前人编次陶集于此书?弃而不省?,不过那主要不是出于?漫以为稗官小说?的轻视,而是根本就不认为是陶潜的作品。”①其实,在清代以前,并没有人怀疑陶渊明是《搜神后记》的作者,所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绝不能因为清人对它的怀疑剥夺陶渊明的著作权,除非有人能够找到坚实可靠的文献依据证明从萧梁到隋唐时代所有关于陶渊明《搜神后记》的记载都是错误的。
在《搜神后记》中,有三则故事与《桃源记》记述的情境非常相似: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峻。羊去,根等亦随渡,向绝崖。崖正赤,壁之,名曰赤城。上朝水流下,广狭如匹布。剡人谓之瀑布。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②。荥阳人姓何,忘其名,有名闻士也。荆州辟为别驾,不就,隐遁养志。常至田舍,人收获在场上。忽有一人,长丈余,萧疏单衣,角巾,来诣之,翩翩举其两手,并舞而来,语何云:“君曾见《韶舞》否?此是《韶舞》。”且舞且去。何寻逐,径向一山。山有穴,才容一人。其人命入穴,何亦随之入。初甚急,前辄闲旷,便失人,见有良田数十顷。何遂垦作,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③。长沙醴陵县有小水,有二人乘船取樵,见岸下土穴中水逐流出,有新斫木片逐流
下,深山中有人迹,异之。乃相谓曰:“可试如水中看何由尔?”一人便以笠自障,入穴。穴才容人。行数十步,便开明朗然,不异世间④。
而《桃花源记》属于第5条。这种序列关系表明,《桃源记》确实属于《搜神后记》的条目。至于“原文于?遂迷不复得路?下有?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一节”⑤,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理解为陶渊明为避免与刘之好游山水事重复而删去者,而非旧本之辑录者删去。明清人所辑《搜神后记》自有其原始依据,而非抄自陶集,其文字差异,在流传有绪的陶集版本系统中基本得不到印证;同时,陶集在宋明时代乃是人手一部的普通集部之书,所以,如果说因为笔录之误造成了诸多文本的差异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因此,我们绝不可因诸书未引作《搜神后记》或《续搜神记》而将有关桃花源的那一条排除在《搜神后记》之外。
上文提到《搜神后记》“渔人甚异之”一句下,有“渔人姓黄,名道真”七字夹注,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认为这是陶渊明自注。在《魏书司马睿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⑥中,他对这一观点有更多发挥:“《续搜神记》中载有《桃花源记》一篇,寅恪尝疑其为渊明之初稿本,其文著录武陵捕鱼为业之溪人姓名为黄道真,黄氏乃溪洞显姓。”云云。他由此推论浔阳陶氏家族与天师道之关系,可谓逸思横飞,天马行空。汪绍楹指出:渔人姓名,《太平寰宇记》一一八引黄闵《武陵记》又《太平御览》四九引,文略黄闵又有《神壤记》,见《隋志》地理类。姚振中《考证》云:“黄闵始末未详。”但《记》中云“昔有临沅黄道真”,又云?陶潜有《桃花源记》?,是成书当在陶后。此渔人姓名,当因陶记附会而成。本书此处夹注,当又系后人据《武陵记》增入。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亦正以此七字为夹注。本书卷二“镜甖”条夹注“文献王导谥”五字,卷三“程咸”条夹注“一作程武”四字。余例尚多。至卷五“刘广”条夹注“刘或作王”四字,此明指《法苑珠林》作“刘”,《太平御览》作“王”,更足以证夹注为后人附加。陈寅恪先生以“黄道真”为陶自注,说似非①。李剑国则进一步指出:“渔人甚异之”下夹注“渔人姓黄名道真”非原文所有,乃据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李本夹注有此七字,遂以知本条据李本所辑也。渔人名黄道真,见《太平寰宇记》卷一一八、《御览》卷四九引黄闵《武陵记》。《御览》引云:“昔有临沅黄道真,在黄闻山侧钓鱼,因入桃花源。陶潜有《桃花源记》。今山下有潭。立名黄闻,此盖闻道真所说,遂为其名也。”②此注盖即后人据《武陵记》而加。原文但言“太守即遣人随其往”,未有太守姓名,此言“太守刘歆”,亦据李本,李本“诣太守说如此”下注称“太守刘歆”。这里主要讨论了有关渔人姓名七字夹注的来源问题,也表达了与陈寅恪不同的意见。案《隋书·经籍志》:《神壤记》一卷,记荥阳山水,黄闵撰③。此书之前是:“《荆州记》三卷,宋临川王侍郎盛弘之撰。”此书之后是:“《豫章记》一卷,雷次宗撰。”据此可知,黄闵是刘宋元嘉时期424—453的人。唐虞世南558—638《北堂书钞》卷一
百六“援棹咏歌”条,《后汉书》卷一百十六《西南夷传》第七十六《南蛮传》唐章怀太子李贤652—684注皆引黄闵《武陵记》,可知黄闵确有此书,而为《隋志》所漏载。唐狄中立公元841前后在世《桃源观山界记》:桃源洞在祠堂北。大江南岸渔人黄道真见桃花处,备于陶渊明、伍安贫记云。会昌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军事判官前华州下邳县尉狄中立记④。狄中立的依据显然也是黄闵《武陵记》。宋陈葆光1154年前后在世撰集《三洞华仙录》卷五“秦避桃源”条引《桃源记》:晋太康中,武陵渔人黄道真泛舟自沅溯流而入,见山中桃花夹岸,落英缤纷,睹一石洞涓流中吐,寒声漱玉,居室蝉联,池亭连贯,虽男冠女服,略同于外,然所服鲜洁,颜色灿然。见道真甚悦,递邀至家,为具酒食,问今所历代,道真具以实告,众皆感叹曰:“何人世之多迁贸也!”道真辞出,他日复寻花源之路,乃迷不复见矣⑤。
这里直接用黄道真替代了《桃花源记》所写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李公焕是宋末元初人,比陈葆光要晚得多,所以《搜神后记》本桃花源故事的夹注极可能出自南宋道士之手,其来源即是黄闵的《武陵记》。究其实,这种情况与桃源故事的道教化、道家化有密切关系,尤其是唐宋时代武陵道教的发展以及桃源观的建立,使《桃花源记》这篇表达作家社会理想的文学作品几乎成了描写洞天福地的道教文本。
总之,陈寅恪关于《桃花源记》的“草创未定之本”和“增修写定之本”的说法对于我们研究陶渊明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但其关于《桃花源记》陶渊明自注的观点并不符合实际,我们对此必须保持清醒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