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姥姥的点点记忆(散文)
很早就想写点纪念姥姥的文字,但唯恐词不达意,坏了她的形象。几次提笔,几次辍笔,以致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现在壮起胆子了却这桩心事。
姥姥就是我的亲外婆,妈妈的亲妈妈,别人问她生于哪一年,她总是瘪着嘴“呵呵”一笑说:我家爹说的,庚子年。待我识了字,查黄书,才弄明白她说的庚子年就是一九零零年,那年,万恶的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一把火烧了我们的圆明园。
姥姥姓何,没有正式的名字,去世的时候灵位上写的是“陈何氏”这似乎不是名字的名字。小时候没有缠足,长大自然一双大脚,听老人们讲:大概是为避匪患,土匪来了跑得快,免受侵害之故。
打我一醒事,姥姥就有七十多岁,拄着杖,弓着腰,走路就从来没有直过身子,嘴角左面有几大点紫色的斑状,我不知道是不是胎记,后来我也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未提及,至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当时就没有一颗牙齿,嘴巴瘪瘪的,笑起来像个小娃娃。
孩提时期,模糊记得,外婆时常来我家,手里拎些我家紧缺的粮食之类的东西,有次还悄悄给我一颗糖,说是舅舅去县城开会,好不容易弄到的,叫我别给其他的兄弟姐妹们讲,自个儿私下里吃了它,我舍不得,藏它在碗柜下面,不料被老鼠拉走,气得我懊悔了几天,不知道是否也给其他姊妹们的糖,反正那几天我看他们就怪怪的。
后来我读书去了镇上,姥姥时常当着外人的面夸我:说我小时候是方圆几里地的一个美少年,模样俊的可人,嘴巴甜的粘人,她还暗地里为我预约了几家人的姑娘,还说男儿是千家门上的叫鸡,东家不成西家成。可惜我记不清小时候自己的模样了,现在的我长相平平,言辞木讷,预约的几个小姑娘都不愿屈就,另攀高枝了,不是嫁往贵州,就是嫁往四川,更远的还去了广东,东家不就,西家也不成,不过这是后话。
因了这个,姥姥一次要去四川小姨家,便钦点我同行,那时我就六七岁的样子。其他许多事都忘了,唯独祖孙俩出远门这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第一次。
从我家到小姨家,路程就是三几十里,但要跨过一条河,途经两个省,山高谷深,水流湍急,一老一小,艰难可知。一出家门,便顺石级而下,足足有五六里路程,据说这是民国年间当地陇姓富户为了方便三省边民往来,捐资修建的,空手走尚且困难,何况姥姥还要提着一升包谷炒面。虽说是去自己的女儿家,但女儿还有老小,为了给足儿女们的面子,姥姥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空手过往,还因小姨的婆婆是个比较精细的人。走了一段路,我也换姥姥一程,祖孙俩轮流护送一升炒面,虽说不过七八斤,但于我们来说还是负重前行。
一点钟光景,我们来到赤水河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赤水如此近距离接触,不过我这人胆子忒小,看着滚动不停的河水,听到“轰轰轰”的水声,便心生怯意,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歇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偌大个世界瞬间只留下我们祖孙二人,我第一次见到赤水,就被它深深的折服。姥姥边用怀中的一个小汗巾擦汗水,边给我讲她知道的关于这里的一些故事,什么蚂蚁仙子救人,什么七仙女造桥等等。望着相对而立的绝壁,姥姥兴叹说:幺,要是有座桥,我俩婆孙就不受这个罪了。不想40年后的今天,这句话变成了现实。
对岸一只小木船悠闲的斜靠水边,一根绳子将它系在纤缆上,颇有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但当时我的眼中就只希望船家快点过来。隔着赤水,喊船家他是不应的,要待对面有人过来,才摆渡过河。时间仿佛被拉长,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过来,船一靠岸,姥姥便吩咐我赶快上去。船在水上摇动不停,我心里慌慌的,不敢上,姥姥便招呼船家:“赵大哥,麻烦你把我家小孙孙牵上船。”那个姓赵的船家60岁上下,精瘦干练,和姥姥是熟人,笑着说:“要得,要得。”伸手把我从岸边的石头上抱进船中,又搀扶着姥姥走上船。坐在船上,望着流动的赤水,对面绝壁迎面而来,顿时头晕目眩,我赶紧抓住姥姥瘦弱的手,仿佛抓住一棵大树,姥姥叫我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船终于靠岸。
过了赤水,就是蜀地,祖孙俩沿着滇川盐道拾级而上,古盐道从河底往上斜行,这种款式对于姥姥来说是不利的,因她弓着身,柱着杖,手里还要提着东西,见她步履蹒跚,我便要了过来。炒面从姥姥的手上转移到我的手上,汗水也从姥姥的额头转移到我的额头,流进嘴里,咸咸的,我第一次如此大量的尝到汗水的味道。不要说春意融融,其实春天的阳光也是惹不得的。每遇到水井,祖孙俩便停下来歇息歇息,一来补充水分,二来恢复体力,本来她老人家就没有什么体力,只不过在用一种信念在行走罢了。
为了让我忘记疲劳,姥姥一路不停的给我讲彝族智人《哪哩智斗老虎的故事》,听起来有趣得很,说到精彩处,她总是瘪着嘴“呵呵"大笑,像个娃娃,比我还高兴,那些情节现在我还大致记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约晚饭时分,终于到了小姨家。
小姨出来迎接我们,姥姥向她介绍说:这是二姐家老三。小姨见我就夸:长得乖巧,像个女娃子。在小姨家做客,我们都得到优待,我还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几个姐姐弟弟和很多的新鲜事。
谁知做客期满,我们要回家了,小姨执意要送我们走,我也不知她有何用意,到了离她家很远的一个拐弯处,小姨从他的衣服内层拿出一件新衣服,说是给我的,我当时内心高兴坏了。后来姥姥告诉我小姨她婆婆是个精细人,如果当着婆婆的面送东西是不行的,难怪我们走的时候姥姥还故意的将提兜打开盖子在她婆婆面前晃了几下,那是在给小姨打掩护。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别人如此大的馈赠,所有至今记得。
姥姥家是个大家庭,四世同堂,一二十口人,都在一起生活,姥姥当家,公公都要听她的,整个家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成为我们当地人人羡慕的家庭。都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在姥姥的眼中,女儿永远是她的心肝尖儿,哪家有个伤风感冒,哪家有个坡坡坎坎,再忙她都要赶到,待一切风平浪静,她才云淡风轻。大家活的那么普通,但又是那么正常,姥姥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中国传统的女人,她以相夫教子为圆心,以自己孱弱的身子为半径,以忍受包容为动力,一生都在画“家”这个圆。
后来我到了县城读书,与姥姥见面的机会少了,放假的时候才得见几回;再后来又去了更远的省城读书,有时放假也不回家,和姥姥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每次见面,她都叨念说我又长黑了。
那年寒假,正好姥姥得病,说不轻,几个儿女都赶到她身边, 我也随老妈前往,看着姥姥又黑又瘦又小,真不忍直视,第二天她便平静的走了。
姥姥走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天空飘着雪,地上笼着雾,她和外公同日撒手,同时上山,同穴而眠,这在我们当地是很少见的,到如今我也是仅见。人们都说,二老修行得好,不求同年同月生,求得同年同月死。
那一年,姥姥八十四岁。
(云南镇雄坡头中心学校 曹明富)
作者简介
曹明富,彝族,坡头镇中心学校教师,先后在教育部门、政府部门工作过,热爱本民族文化,曾长期致力于研究家乡的民族文化遗产,在《云南日报》发表地方性历史研究文章《三户人家与鸡鸣三省》、在昭通史志办《纵横》刊物发表地方遗迹探秘《与三堆骷骨有关的历史记忆》、部分作品被《今日头条》、《腾讯新闻》、《百度新闻》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