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散文:父亲的唢呐
前言:怀念我的父亲和他未及绽放的青春,文章略长。
如果不是看了《百鸟朝凤》,我几乎都要忘记父亲是一个吹唢呐的匠人。或许在我曾经的眼里,那只是如他所认为的一项微不足道的技能。但是当电影的第一声唢呐吹响,这声音就刺破我的记忆,父亲的那只唢呐,穿透我的记忆,回响在我耳边。
父亲在农忙时是个农民,农闲时是个农民工,于他,这是主业。唢呐对于他来说,只是一项副业,父亲用的最真切的词语来形容吹唢呐,就是“换钱”,这如其他的所有谋生手段一样,他从来都不曾想到的是,这些在他眼里的闲活计,有一天可能会被上升到文化的高度。所有的所谓匠心技艺,最初都是为了生计。吹糖人,捏泥人,木匠,玉匠……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无过是为了生计,成了饭碗,才有延展性,有一天这饭碗盛不上饭了,要么被供起来,要么就被尘土掩埋。就像《百鸟朝凤》里,游天鸣的父亲把他的儿子送到焦老爷子手里时百般恳求磕破了头,是因为那时候唢呐匠是受人敬仰的且是面上风光的一个不错的饭碗,最后不再有人请吹唢呐了,他对儿子游天鸣说,“你还留着这些破玩意儿干啥”。这饭碗,碎裂了。
父亲的唢呐班子是我所知道的附近的村庄里唯一的一个,除了唢呐,还有小鼓和钹,成员都是同一个村子的。当有人请的时候,他们就从农事中抽身出来,组成一个班子前往。到了主人家,放下家伙什儿,歇个脚,喝罢茶水,等着主事人传唤。嗓子一清,双手一按,气从腹起,悠长而深厚,于是嘹亮的唢呐声就响彻整个村子。如果说,鼓声能够使心跳跌入鼓声的节奏里的话,那么唢呐声能够穿透人的灵魂,引起人心灵的震颤,同喜同悲。喜事时,唢呐的欢快与红色的大红双喜相呼应,将喜庆推到高潮;而白事时,唢呐的婉转哀绝与白色呼应,沉重了悲怆。而有一天婚礼流行白色的纯洁时,唢呐匠再难呼和了。越来越少人会请唢呐班子了,父亲的技艺也再难可以施展了,于是他的那只唢呐上落满了擦不掉的灰尘,只存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的熟通音律,在我,是很难想象的,我无法将他长年累月伺弄庄稼和泥砖的布满厚茧的糙手与这精细的艺术活联系起来。他还在学时便已经学会了吹唢呐,据他说,跑去听别人吹几遍,把音记在心里,回到家就能将其复现出来。这使我想起了电影里的武功奇才偷拳,偷看了功夫高手演练一套高深拳法,便成为了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却做着扫地僧的活。我不由得觉得父亲的高深起来,他的粗陋形象开始崩碎,重塑为一个令我钦佩的人。
我故乡在南方的一个偏隅,文化远没有中原的深厚,人们的文化活动,都是对繁忙农计之余的娱乐。我想,也许在他们的抱怨劳累之中,远没有那么多的怨怼,而是潜藏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快乐。至少,在农计之余,互相对唱几句粗野的山歌,也能使他们感到幸福。就像每一个节日里的载歌载舞,人神共娱,埋藏着对生活美好向往。我一直疑惑,在这个文化的欠缺的地方,技艺的传承存在一定的难度,他们是怎么克服的。父亲给了我答案,世代有传下来的谱子,但不是像现在的音符,而是哆来咪的方言变音,儋州话本身的极富音乐性,使得这样的法子有着可行性。
古人就是用这样简单的形式把这些音律传了一辈又一辈,也许就是这样的简单,造就了地方音律的简单性和原始的淳朴性。我知道,这样的负面后果是有的,原汁原味的保留,使得很多鄙野的俗性残留,而我们在历史剧变接受了全新的东西后也再难去理解它们。就如同我们对古文的费解一样。我问父亲,何以不往下深造,他说,这些东西终归是旁枝末节,是有钱人玩的。并在最后警告我一句,这些东西粗做了解便好,万不可使之废了我的学习主业。我知道,这是他对我投注了极大的期望,怕我走了歪路。我的可爱的父亲,时代使他成了惊弓之鸟。
父亲第一次出活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不能想象那时他的心情,是否紧张,还是因为平时的演练使得一切行云流水,恐怕他自己也很难把自己代回那时候的心情吧。父亲如今已经是六十多岁,这几十年的锤炼使得这些乐符刻画在他的骨子里,我想,如果他看了《百鸟朝凤》,也许是有亲和感并且感触良多的,只可惜,父亲从来不看电影。
除了唢呐,父亲还会吹笛子,拉二胡,吹口琴等等,音乐的共性使得他触类旁通。但家庭条件,他是很难买得起乐器的,于是他会制作乐器,这好像是很成因果的。他给我说起了制作二胡,用的是大蛇皮,我能想象他要制作一只二胡而面对一条寻到的大蛇时的火热。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了渴求的玩具。
但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展示他的这些技艺,也许是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许是觉得那只是稀疏平常的东西。
我再也没听过父亲的唢呐声。那些声音消绝在那个时代里,像是一条绷断的二胡弦,崩出最后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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