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三 我的师
我的初中是在黄陂县蔡店公社的灯塔中学上的,现在叫黄陂区蔡店街,至于灯塔中学,早已不复存在了,成了一蓬杂草和几段颓墙。草没小径,无从问津。
当年郭贤刚老师是我初三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算算迄今没见到他已有近四十年了。别后经年,无奈光阴虚掷、碌碌无为,总觉有负师恩。
在我脑海里对郭贤刚老师最深的印象是:身体非常单薄,衬衫总像是晾在两肩之上。袖口总整齐地挽起两折,露出精瘦的手腕。一根自制的二尺来长的柳条教鞭,延伸着他手腕的瘦削,于是显得袖管很是宽绰。同样感觉宽绰的还有左手手腕上的那一块机械手表,随着教鞭的挥舞而晃晃荡荡,摇摇欲坠。
老师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尽管一副棕色胶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玻璃瓶底,似乎还需他两眼前突加以辅助,方能看清物什。
(一)
郭老师是家乡本地郭家岗人,除了拼音时,讲课用的是方言不是普通话,听起来更加亲切。老师讲语文课时似乎不看学生,视线从“瓶底”射出来,锁住教室一处,像是注视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他娓娓而道,不时将语句中的一个词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讲完了,他换用一支彩色粉笔,将黑板上的某些词圈起,用曲线连起来,这就是段落大意或中心思想了。看着蛛网密布的板书,时有走进历史或地理课堂的错觉。
由于我们山乡中学没有足够的师资条件,历史、地理是虚设的副课,几乎没上,我那点肤浅的历史、地理常识,也只能从语文课中来。学语文,兼收一点历史、地理的副产,一举三得,值。
爱语文,还源于郭老师极大满足我的虚荣心。
一天上午语文课上,郭老师点一个同学朗读前一天下午预备课上的课文《口技》,读得结结巴巴。郭老师让其坐下,说:我相信,我们班肯定有同学会背诵。于是点我起来,一口气背诵完。
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眼光让我有些得意忘形,但一直没明白老师怎么知道我会背诵?难道他真的能掐会算?自此以后,老怕他有掐算错了的时候,我把所有课文都背诵下来,而且是越快越好,随时准备被老师点名。
郭老师的作文课也别具一格,每周五上午作文,第一周周五安排写作,下一周周五进行评讲。郭老师常自费买来白纸,把认为优秀的学生作文用他一样瘦削但中规中矩的字体刻版、油墨印刷,每个同学分发一份,他开始慢慢评讲。
记得当时有一篇考试的命题作文《秋雨飒飒》,我没有纯粹写景,而是写了一则小故事——
放学了,下着雨,没带伞,我因作业未完成被老师留住了。心烦这秋雨绵绵不停。后来老师来补讲、供饭、送伞。由教室檐口滴落的雨水,想到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古谚,由秋雨的细润想到老师的教诲。
心情渐渐开朗,认真完成作业,没要伞,欣然走入飒飒秋雨中。故事几近真实,所以写来一气呵成,没费太多心思。后来经老师评讲:什么夹叙夹议,什么详略得当,什么谋篇布局,什么画龙点睛。讲得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二)
作为语文老师,他教我们知识更多用的是鼓励、赞赏,不厌其烦。作为班主任,他在塑造我们品行上则是相当严苛的,不怒自威。
我有一次放学有事走晚了,一出学校北门,尿急,见无人,便在墙角草地方便起来。这儿比较僻静,常有学生在这儿小解,一蓬经常接受灌溉的青草生长得比别处的更茂盛些。
突然,一只瘦削的手搭在我肩上。我不敢回头看,已知道来者何人,但我刹不住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但不乏威严:继续吧,完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说完,他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也只有郭老师一人,其他老师早都已下班走了。那时老师多是民办老师,都不住校,即便是国家老师,其家属也都在农村,放学都赶回去忙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但郭老师似乎走得总比较晚些。
他摘下眼镜,两眼突得更为厉害,也许是出离愤怒了。我站着不敢看那双眼睛。
静默了几分钟,他低声地问:厕所脏不脏?
我一愣,以为是给我梯子下的诱导,自我感觉老师应该很喜欢我,不会猛剋我的,赶忙应声:嗯,脏,简直下不了脚。
他突然抬高声调:脏吗?不脏。厕所是文明的标志。人和动物最简单的区别是么事?是知羞,人类社会与动物群落最简单的区别是么事?是文明。你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厕所,就进入文明境界了,为什么不前进几步?
我完全不敢再说话了,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继续道:别想着没人看见就无所谓,任何事要做给自己的良心看。你知道吗,你曾家有个老祖宗宗圣公,他推崇慎独、三省。慎独是么事?就是独处时也不要放纵自己,要修养自己的情操。你给你祖宗丢脸了。三省是么事?就是一天多次检讨自己的言行,去三省吧。
老师并没让我作书面“三省”,可不带脏字地数落了我一通,还捎上我的祖宗,我有些不快,也有点发怵,自此尽量避开他。可他像没发生这事一样,照样点我背诵,照样评讲我的作文。不过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我有这样了不起的祖宗,我再不能给他丢脸了。
(三)
初三备考非常紧张。对于我们有个很不利因素是:初一年级、初二年级外语学的是俄语,学得热情高涨,初三年级却为应考改学英语,英语老师是一个速成培训的民办教师,边学边教,我们一下都没了兴趣,所以集体跛脚。
但我们几个所谓的尖子生和郭老师都没丧失信心,第一目标仍是孝感高中(当时黄陂县属孝感地区),其次是黄陂一中、黄陂三中。结果,只有一个同学考取孝高。后来才知道,其父亲是公社干部,给他搞了个地区三好学生指标,直接保送孝高。而我们几个,只录取黄陂三中。
郭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你怎么想的?
我说:不甘心!
沉默一会儿,他也说:不甘心!
后来回想,那时的我心很大,考虑问题并不全面,即便当时考上孝高、一中又如何?家里也未必做好让我去读的准备,每学期的学费都很困难,高中三年的住校费、生活费又从何而来?
但当时老师似乎有所预见,自言自语:复读!学费我替你想办法,我找你父母谈,不就是多耗费一年时间吗!
老师真的找了我父母,我真的复读了,只是没要老师出学费,家里东挪西借凑足了。可开学却没有见到郭老师。
他被调到长岗庙小学当校长了。长岗庙小学在蔡店北边,距蔡店街一二十里的路程。一个旧庙,两个破班,代管一群正值家长伤透脑筋的顽童。我一直认为是明升暗降,可直至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那时候,复读是违规的,临近升学考前,我被告知没有考试资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初三学生摸了一二十里山路,去找他原来的老师开证明。当时没让家人陪着一起去,说有同学等着一起去,出门后立刻就害怕了,一是怕鬼,二是怕狼。
从我湾出来,经过北垅,我就被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吓出一身汗来,因为旁边就有我们湾的祖坟山,那些亡者的容貌、过往都在我脑海留有记忆,所以对鬼魂的幻想就清晰而瘆人。这地方白天都是我们讳莫如深的禁地,何况晚上。
狼也确实有。前两年夏天,我湾里一对双胞胎孩子在他外婆家,晚上在竹床乘凉,大人稍进屋耽误一会儿,就不幸让狼叼走了一个,没撵赢,夭折了。迷信说怕活着的孩子被勾魂,要做一个木偶陪葬,都说我会画,棒槌上的鼻子眼睛还是请我去画的。恰巧这有狼出没的湾子也在线路边上。想想就害怕。
当我一手拿着一个探路的竹棍,一手握着防身用的铁皮圆规,站到还在油灯下批改作业的老师跟前时,他惊住了:今天上午已叫另两个同学把证明带到灯塔中学了呀!
原来上午有两个同学悄悄来开过证明,老师想到我是同样情况就一并开了,让他们直接带回来,免得我又跑一趟。这几个捉狭的同学直接把证明带回学校,还有意告诉我说,他们的证明已开了,我的要自己开去,害得我白跑一趟。更可气的是还连累高度近视的郭老师为送我抹黑一个来回。
虽然证明开去了,虽然考试也参加了,虽然分数也超过孝高录取分数了,但是我们几个还是没被录取。据说还是被人举报了。
这段光阴,在我的记忆长河里永远是一段不能理喻的伤痛。为什么想学却不能得到机会和条件?对别人并无伤害为什么会遭举报?如果说这举报是一种正义,那受到正义伤害的我究竟有多不正义呢?
另几个同病相怜的同学说,知道了是谁举报的,因为他没考上,怪罪老师经常给我开小灶。也许这就是我们的不正义吧。最后只能在黄陂七中(蔡店的唯一高中)就读。我的初中生活,就这样在希望与失望交替和不能理喻中划上一个不圆满的句号。
(四)
后来,我读书、工作,平凡甚至于不堪地忙着自己的小日子,所以无暇更是无颜去见我的老师。其间听母亲提说过一次,说在街上碰上了退休的郭老师,他还询问我的情况。那时我已从黄陂迁居汉口,回家的次数和时间更少,一直没能去看望老师。
从同学@稻田明月的一篇《白姑娘》的文章得知,喊他"小弟叔娃"的白姑娘的丈夫、那个被一群顽童无事喊着好玩、但每喊必应的老人就是我的恩师郭贤刚老师。前几天我问@稻田明月,老师近况如何?他说老师身体大不如前,听说卧床了,上次回去没见到他。我鼻子不禁一酸。
今天特地回蔡店去郭老师老家郭岗看望一下老人,他艰难地撑坐起来,脸有些浮肿,神志已有些不清了,开始不认识我,后来又似乎记起来了。本想照张相片留作纪念,但不想改变我脑子里的记忆,也就作罢。我不忍心打扰他老人家,也因确实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稍坐一会就告辞了。
回顾自己的初中时期,虽命运多舛,坎坷复荆棘,但终归于自身不济,不能做得更优秀。所幸我能遇上郭贤刚这样的老师,他教我读书,更重要的是教我做人——一种朴素的善良,一种地道的本分,一种诚实的担当,让我受益至今并会一直受益下去。
老师,虽山水阻隔,学生心中永远有您!遥寄尺翰,奉上一首七律藏头诗,祈愿恩师身体尽快向好,安享晚年:
郭外春风好沐杨,师恩浩荡爱流长。
身形倦惫筇杆瘦;教义充盈阐释详。
贤德还能多铁骨;刚强未可少柔肠。
垂髫孟浪时相忤,范铸宽仁善予帮。
本文作者鹿脚山人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鹿脚山人,黄陂人氏。有些庸俗,本一介草民;绝不市侩,算半个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