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示众》:一日常生活剪影 却是对旧中国民众生活本质的揭露
“我在这一个讲堂中,却须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示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呐喊·自序》
这就是有名的“幻灯事件”,也是一个典型的“示众”案例。即便有人曾经怀疑过“幻灯事件”的真实性,但从鲁迅弃医从文的经历来看,“示众”案例不单具有生活写实,还具有精神方面的真实性。
鲁迅因父亲的病死而选择从医,却因为国民的麻木愚昧而弃医从文。因为鲁迅深知:纵使国民拥有健壮体格,也难免会荒于愚昧无知。至此,他舍其一生致力于批判国民的劣根性,誓与无情看客抗争到底!尤其是小说《示众》便是鲁迅对这病态社会世相的针砭和警戒。
《示众》收入于《彷徨》里头,全文几乎没有情节,也没主角,只有一个场面:一群爱看热闹的看客围观着不知所犯何罪的犯人。故事的发展未曾惊起一丝涟漪,内容也是一片浅白,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看”这个动作。一群伸长脖颈的看客,到底在看什么?能看到什么?只是各自无聊罢了。
01一群伸长脖颈的看客,到底在看什么?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此话一出,多半能勾起他人的好奇心:什么东西这么好看?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出自一个抱着小孩看刑场的老妈子之口,脑补画面,显得多了几分滑稽和讽刺。刑场看犯人,真有像她所说的那么好看?
秃头看着白背心上的文字,花了点功夫,读出了几个字,但始终未能读完。
胖小孩研究发亮的秃头,除了满头油腻和耳朵旁的灰白头发外,也不见有何新奇。
小学生望着红鼻子胖大汉,只因对方正是之前挡住自己的伟大障碍物,竟有点佩服起了对方。
长子两次弯腰,试图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都立即站直了身子,搔着头皮继续看着。
……
你看我,我看你,这群人之间只有一种关系,那就是“看与被看”的关系。此时此刻,看客的无聊境地已经步入登峰造极之境。炎日当下,这群人本来各自忙碌,却因为巡警和犯人的突然来到,让他们有了消遣时间的示众材料,整条马路一下子变得沸沸扬扬。霎时间,竟围满了大半圈看客,可见他们是有多么无聊空虚呀!
不难发现:他们所看的对象,无非是秃头、胸脯、鞋尖、脚、狗肚皮。如此丑陋的东西竟成了他们打发时间的对象,足以能识得他们的极端无聊之境,以及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这群看客终日浑浑噩噩度日,习惯性的围观行为,让他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更别说自己为什么要看,若非要找个理由,也无非只是因为无聊!
鲁迅笔下的看客无所不在,力量强大到足以将不幸之人“看”死,而且还能摧毁掉先驱者的努力。这帮曾经看着无数祥林嫂死去的家伙,却能一边若无其事地冷眼旁观,一边为满足自身盲目自大的本性而频频演戏。正如阿Q作为旁观者时,会无知愚昧地大叫“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而当自己作为示众材料时,也不忘满足看客而喊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这便是鲁迅所写的看客,纵使他们无特定的身份和个性,也影响不到他们的人物形象。恰因如此,这群人才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看客,还拥有了共同的心理和性格,看客的形象也就此活灵活现
在畸形的“看客文化”背后,存留着民众的劣根性
“幻灯事件”给鲁迅早年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以至于作者毕生致力于批判民众身上的劣根性,而民众的劣根性在不同类型的示众中表现得更为具体,且无处不在。
1、盲目从众
“他,犯了什么事啦?……”
一个工人似的粗人低声下气地向秃头请教。秃头没好心情理会,只是睁着眼睛看定这个粗人,竟把对方看得羞臊不已,非得溜出去才能缓解此时的尴尬。
其实,秃头瞧不上没文化的粗人只是表面现象,里头还有另一种情况:秃头老头子同样不知道犯人所犯何罪,甚至在场的看客都不知道。可他们还是围了过来,别人看热闹,自己也去凑热闹,稀里糊涂地看了半天,也不知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2、盲目自大
“嗡,都,哼,八,而,……”
秃头饶有兴致地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自以为能看懂,硬是挤出这几字来充作文化人,结果读出个四不像。其实,秃头压根不识几字,却依旧要读出来,非得在猪鼻子上插根葱,充当大象才能自我满足?不仅如此,秃头自己同样不知犯人所犯何罪,却要嘲笑粗人的无知和粗俗,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闲人。
在鲁迅笔下,盲目自大之人比比皆是。如《药》中的花白胡子,仗着自己年长,自以为有几分见识、身份特殊,又是以长者身份问候华老栓,又是以智者身份和刽子手攀谈,始终只是装腔作势罢了。《风波》中的赵七爷则仗着自己是“三十里方圆以内的惟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对七斤一家又是恫吓又是欺骗。如此盲目自大之人,终会误人误己!
3、瞒与欺骗
“热的包子咧! 刚出屉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胖小孩毫无精神地吆喝着,而在他旁边则放有二三十个冷的馒头包子。即便炎日当下,也阻止不了这些馒头包子“冷冷地坐着”。卖的东西是冷的,却喊出“热的”“刚出屉的”,这便是国民的另一个劣根性——瞒与欺骗。
祖国的下一代,竟一心只想着赚钱,不惜欺瞒他人做买卖,浑浑沌沌过日。或许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刚出屉的馒头包子不正是胖孩子的一种隐喻?本应是朝气蓬勃的一代,而今却如同这“毫无热气”的包子一般,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示众事件的发生可能是一次偶然,但胖小孩的瞒与欺骗绝非是当日做作。同理,国民的劣根性早已成为日常,连孩子们都已经身陷泥泽,更何况是那些麻木愚昧的大人?
从小说《示众》中,我们读出了鲁迅那压制不住的哀和怒
有些人不解,如此普通的场景,连“幻灯事件”的砍头场景都没有,却能称之为悲剧,为何?
小说《示众》开头极力写出环境的“热”和“静”。一来反衬出看客热心地看着同胞被杀的冷血无情,酷热的天气之下,一群伸着脖颈的看客,流着汗看完了整个“示众”流程。此番热心倒是给热闹的环境增添了不少热度,但却冰冷了无数人的心。
二来则蕴意着生命的死寂状态,两铜盏相击而鸣,空气中悠荡着单调的金属声,如此寂静的氛围正好与后文示众的热闹形成比对,又与结尾的一切归于死寂构成封闭式的行文结构。似乎从未发生一样,热闹过后,马路再次沉入死寂,胖小孩照旧喊着“热”的馒头包子,一切又恢复到了从前,毫无一丝变更的希望。
对鲁迅而言,“热”和“静”虽是简单二字,但却透露出无尽的悲凉之意,炎日的酷热不曾温暖鲁迅冷冰冰的哀思,深远的寂静也不曾抚平鲁迅波涛似的愤怒,数不尽的哀和怒,才是最为深层的悲剧。
鲁迅笔下的看客,只需要看,无需知道被看之人何因何故,更别提同情心理了。在目睹《明天》中的单四嫂子的遭遇之后,又有多少看客能感同身受?在《药》中,甚至已经把“看与被看”升级为“吃与被吃”的关系,夏瑜虽是被专制者所害,但深究的话,冷血旁观的看客也难辞其咎。
这群体格健壮的国民却只能做无意义的看客,成为了“无民主意识的杀人团体”,他们的目光不知看死了多少可怜之人。而这种“看与被看”的示众模式,已然成了无聊之人生活的本质。即便是身为示众对象的“白背心”,却未曾减弱作为一名看客的好奇心;即便是看客没有东西可看,也会想尽办法找寻观看材料。
身为悲观主义者的鲁迅,对几千年封建专制下国民生活的哀和怒,早已变成对人类生活本身的绝望,内心也已被历史和现实扯得支离破碎。《示众》虽只是日常生活的一个剪影,但在鲁迅的描绘下,赋予了真实而又深刻的意象,还原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国民的本来模样,让我们瞧见了当时民众的麻木和愚昧。
在阅读一部好的作品时,若我们不能用心体会,发掘作品的意蕴,和无意义的看客相比,有何区别?“示众”二字虽简单,但却是对旧中国民众生活本质的揭露:国民生活就是一种“示众”的生活,毫无意义地看着,毫无价值地活着,这便是最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