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仇人家成长的亲情岁月
作者：情海一哥
一、晴天霹雳，稚嫩生命里的天空全部沦陷
那年我七岁，在村子里的民办小学上二年级。
那是个周四的上午，大地迎春，阳光明媚，教室里读声朗朗，窗外那棵老柳树纳新吐绿，抽出了窈窕的新枝，柔软细长的枝条像飘逸的长发，在阳光下挥舞着，舒展而富有诗情画意。
麻雀、喜鹊还有布谷鸟，在枝头雀跃欢唱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歌咏比赛。
我坐的位置紧挨着窗户 ，金色的阳光透射进来，轻轻地铺展在课桌和书本上，光影斑驳，让人感觉出奇的美好。而我这会儿正在走神，在想着给自家那两只刚落生的羊崽起名字。我已经想了好多天了，想一个否定一个，不是感觉不好听，就是感觉不对味，折腾得我都无法安心上课。
我双手托腮苦思冥想着，它们一个爱撒欢，总爱咩咩地叫唤，要不叫欢欢吧。另一个呢，总闷声不响的，安静的像块木头，不如就叫木木。嗯，这两个名字不错！终于想到满意的名字，我得意地笑了，然后用铅笔在本子后面郑重地写下了欢欢、木木两个名字。
欢欢木木那呆头呆脑懵懵懂懂的样子让人爱怜，我可喜欢抱着它们玩儿了，不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欢欢些，因为欢欢活泼可爱，对我的脾气。
这时，讲台上的周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思完全没在课堂上，这回肯定要挨批评了。不过周老师并没发现我在走神，或者发现了也没往心里去，她点我的名字是要表扬我，说我的作文《春之歌》写得很棒。
同学们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周老师把我的作文做为范文读给大家听，我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我想，等放学回到家一定把这个消息告诉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娘一高兴说不定会煮俩鸡蛋给我吃呢！想到这儿，我心里乐开了花。
这真是个美好的不能再美好的日子啊！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美好的日子，却成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就在我坐在教室里沾沾自喜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我的天已经塌了，我这个年龄应该拥有的一切全部被一场车祸带走了，去了另外一个谁都不愿意面对的世界。从这一天开始，我由一个父母双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生病有人疼爱照顾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一个正沐浴着阳光茁壮成长着的幼小生命，被命运无情抛弃，从此，我的世界从阳光明媚转入无尽的黑暗，从美好的天堂直接跌入了地狱。
我从学校冲到一公里外的失事现场的时候，赵大憨家的那辆手扶拖拉机还残缺不全地躺在山谷里，机车零件散落的到处都是。而我的爹娘，还有赵大憨的老爹三人，已被乡亲们从谷底抬了上来，他们都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面色平静安详，却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我那时还不太懂，失去双亲对于我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巨大的灾难，还不理解那种切入骨髓般的失去双亲的痛，更不会去想今后的日子自己该怎么办？该怎样活下去？这不是一个七岁孩子所能考虑的周全的问题。
虽然没想那么多，但我知道爹娘死了，永远离开我了，我两眼禽满泪水，仇恨的目光射向圪蹴在一边满脸是血的赵大憨。
赵大憨跟我们家是邻居，他家翻盖新房，便喊我爹娘帮着上山砍树，没想到一块去了六个人，却只活下来三个。赵大憨是这次事故的司机，不是他将手扶拖拉机开下山谷，我爹娘就不会死，他就是凶手，是罪孽深重的刽子手！
我心中如同燃烧着一座火山。
我怒气冲冲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走到赵大憨背后，劈头盖脸地狠抽下去。那会儿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两下！三下！赵大憨回头见是我在打他，不躲也不闪，抱着脑袋痛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叫喊道：“我对不住你啊大侄子，对不起你爹你娘啊，你打死我吧！”
我不吱声，只是机械又凶狠地挥着手里的枝条，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用力。每抽一下，我满眼的泪水便被震得飞溅出去，接着马上蓄满，再震飞，再蓄满。那会儿我什么都不想，只知道他该打，最好按他自己的要求让我把他打死，给我爹娘报仇！
周老师从后面抱住我时，我才哇哇大哭起来，我拼命挣扎着要过去接着打，但我没有周老师力气大，她紧紧搂着我，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二、心怀仇恨 把快乐建立在姐妹俩的痛苦之上
那天之后，我大病了一场，我本来就瘦弱的小身板显得更加弱不禁风，走在路上，一阵强烈的风吹来，能把我吹得东倒西歪。
我的去留问题成了村里的一桩大事，因为我全家是从东北迁到山东这边来的，本来是来投奔亲戚，但后来亲戚举家搬走了，去了南方的大城市。爹娘这一走，我在这边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能够联系上的亲戚派出所都联系过了，可没人愿意收留我，因为现在的我无疑是个累赘。
最后还是赵大憨的媳妇张迎春跑到村委会，跟村长说要收养我，还说这也是赵大憨的意思。发生事故的当天，赵大憨便被警察带走了。
有人收留是件天大的好事，总算消除了梗在大家心头的块垒。
那天村长和周老师亲自把我送到了赵大憨家，对我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新家了，又对张迎春说所需手续后面再补办，还让我喊张迎春娘。我咬着牙不吱声，而是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她，我心想打死我都不会喊她娘，赵大憨是我的仇人，张迎春也是，他们全家都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认贼作父，管仇人喊爹叫娘。
张迎春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叫娟子，另一个五岁，叫丽丽。村长把她们介绍给我的时候，让我喊娟子姐姐，我不予理睬。他又让丽丽喊我哥哥，丽丽嫩声嫩气地喊了，我仍然一声不吭。
在这个家里生活的第一个月里，我一句话也不说，每天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一样冰冷，因为我在这儿感觉不到半点儿亲情和温暖，并且在这里我看谁都不顺眼，所以感觉特别委屈孤独，这让我更加想念在爹娘膝前玩耍撒娇的日子。
因为太压抑，中间我跑了几次，但每次都被张迎春追了回来。有一次我半夜趁她睡着了跑的，可别看张迎春五大三粗的没个女人样，睡觉时还打呼噜，可睡着了却还那么警觉，我这边稍有点儿动静她就醒了，我前脚跑出门，她后脚立马追了上来。
她追上我后抱住我，要带我回去，我又踢又咬拼命挣扎，咬得她手臂流血，她也不气不恼，还一个劲地哄劝我，实在没办法了，她就把我一把抱起来，抱回家锁好门再睡。可再睡我却听不见她的鼾声了，她也许根本没睡，而是在黑夜里大瞪着眼睛，提防着我再次逃跑。
后来我不跑了，跑也跑不掉，真要跑出去，我也跟流浪狗一样无家可归。
我坚持不跟她们说话，娟子和丽丽讨好我，我也不理不睬。他们家本来不富裕，可我来家里的第一个月，张迎春便给我买了两套新衣服，这惹得丽丽嫉妒的够呛，要知道她长这么大，一直都在穿姐姐剩下的旧衣服，上衣和裤子都是补丁连着补丁，即便过年能有套新衣服穿就不错了，这下不打破她的醋坛子才怪。
有一次，家里的一只生蛋的母鸡病了，虽然心疼，但张迎春还是把鸡给炖了。一盆香喷喷的鸡肉端上桌时，丽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一只鸡腿，可张迎春手更快，只见她手一扬，“啪”地一巴掌打下去，鸡腿落回到瓷盆里，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鸡腿夹到了我碗里。
丽丽不甘心，又伸手去抓另外一只鸡腿，可张迎春一伸筷子也夹走了，说那只留着给我明天吃。
丽丽委屈地哭了，娟子则用恼怒的眼神瞪着我。我才不管那么多，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我嘴上吃着香，心里却没有一丝感动，还一边吃一边“吧哒”嘴，吃着多香似的。我这是故意在刺激丽丽，见她泪眼婆娑地哭个没完，我心里别提多解气了。
还有一次，丽丽正在玩一个小破布娃娃，我上去就抢，丽丽哭着抓挠我，我用力将她推倒在地，她的头撞起了一个大包，疼得躺在地上大哭，而我却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直到张迎春听见哭声跑过来抱起女儿，她边哄边说哥哥不是故意的，对我却没有半句埋怨。
秋收是每家最忙碌的时候，甚至忙得饭都吃不上，我却心安理得地看着她们忙，油瓶子倒在我脚边我都不带扶一下的，给他们家干农活更是门都没有。可爹娘在世的时候，每到农忙季节，我便跟在他们身后屁颠屁颠地忙活，即便是在平时，我也经常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虽然我对她们一家人这样，但张迎春却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总是嘘寒问暖，生怕有半点儿亏着我似的。可她越讨好我，我就越厌恶憎恨她。
失去了爹娘，日子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这让我愈加无休止地想念双亲，无数个夜里我无数次地哭醒，有一次我哭醒后发现张迎春在我头顶俯视着我，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在我脸上。
三、偏执任性，第一次说了句完整话便挨了一巴掌
第二年春，赵大憨被放了出来。
那阵子我可想不通了，听人家说杀人犯被抓进监牢之后，即便不判死刑那也得把牢底坐穿，可他进去一年就放出来了，太不可思议了，他手上可有三条人命呢！
我见到赵大憨吃惊之余，第一想法认定他是越狱逃出来的。
赵大憨回到家那天，他们全家人都高兴坏了，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折腾了好一阵儿，唯独我冷冷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响用仇恨的双眸死死盯着赵大憨看。赵大憨看见我，脸上的喜悦之情顿时凝固了。他冲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没理他，一个人躲到外边去了，这儿的气氛让我显得多余。
这天张迎春破天荒地把那只每天准时报晓的大公鸡杀了，这回她没把两只鸡腿都给我吃，而是给我夹了一只，给赵大憨夹了一只。赵大憨看了看眼巴巴盯着鸡腿的丽丽，转身把鸡腿放在菜板上，顺手抄起菜刀“咣”地一刀下去，把鸡腿斩成两块，然后给娟子和丽丽一人分了一块。他说他喜欢吃鸡头和鸡屁股。
赵大憨回来后不久，便跟村子里的人一块去矿上干工了。这个家本来就穷，我来之后，吃穿用的，加上学费，增添了不少负担，必须要有个正经八百能挣钱的劳力才能养活。所以他去矿上挣大钱也是被逼无奈，听说那儿经常出一些矿难事故，不是穷得没法，没人愿意去矿上干工，就怕那钱有命挣没命花。
但他去矿上只干了一年便干不下去了，体力明显跟不上，老是大口大口喘气，经常胸闷、胸痛，有时痛起来要死要活的，还经常咳血。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得了矽肺病，医生说是因为吸入大量粉尘所致，还说患这种病的人最多也就五六年活头。
为给赵大憨治病，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赵大憨拖着病躯去矿上讨说法，钱不仅没要到，还挨了一顿打，告到当地派出所，人家根本不理会。
他这一病，让这个本来穷困的家庭雪上加霜。不说别的，光是我和娟子、丽丽的学费，就成了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那个暑假他们全家总动员，打工的打工，捡破烂的捡破烂，可临到开学，别说三个人的学费了，一个人的学费都没凑足，张迎春东家借西家凑，最后才勉强凑齐了一个人的学费，也就是说我们仨只有一个人还能继续上学，另外两个就得辍学在家了。
我当时心里坦然的很，书我肯定读不成了，赵大憨夫妻不可能放着自己俩女儿不让上学，让我一个外姓人花钱上，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开学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唠了半宿。我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一句没听清，后来我困得实在不行，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我起床尿尿时，听到有人在嘤嘤嗡嗡地小声哭泣，不过我当时困顿不堪，迷迷登登地也没太在意。第二天清早，我发现娟子的俩眼睛肿得像桃子，她睡觉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了。
那天在饭桌上，赵大憨宣布继续供我上学，让姐妹俩暂时辍学在家，说等以后家里有钱宽裕了再让她们上。他后面那话只是一句安慰，没任何实质作用，因为那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娟子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自己眼睛上抹了一下，不过我没看到眼泪，也许她昨夜一夜把所有眼泪都哭干了，要知道娟子是多么热爱学校热爱读书啊，她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数一数二。
可开学后没多久，我也不想上学了，我不想上学不是考虑学费的问题，也不是有心为娟子着想，把这个宝贵名额让给她，而是我现在无法融入到学校的氛围当中去了。我害怕看到那些天真无邪的面孔，害怕看到同学们肆无忌惮地玩乐嬉闹，我甚至害怕阳光，害怕笑脸，害怕那些发自内心的关心和爱护。所有这些，都像刀子一样割刺着我的心。我不想笑，不想开心，也不需要快乐，更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流露出这些与我格格不入的情感来。我不喜欢和同学们玩游戏，对集体活动更是意兴阑珊，因为我仇恨这些东西。如果不是周老师，我一天都不想在学校里呆下去。周老师的关爱起了决定性作用，也是因为她，我才对学校还有那么一丝恋恋不舍的情怀。
那是快要放寒假的前几天，会照相的王瘸子来到校园里，他要给大家照相，还说照全家福可以享受七折优惠。好几个学生把自己的爹娘喊来照全家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快乐，可对于我来说，那一张张笑脸却像一把把锯子，把我的心切割的七零八落，流血不止。因为别人都有爹娘，我没有，我不可能把赵大憨和张迎春喊来照全家福，他们不是我爹娘。
那坏透了的张二蛋明明明看出了我的尴尬，还拿我开涮，让我把干爹干娘喊来照全家福。他话音刚落，我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拳，打得他鼻子窜血。
那天班主任铁青着脸让我向张二蛋道歉，我说什么也不干，逼急了我就嚷嚷说再也不来上学了，然后背起书包跑了。
第二天，张迎春见我没有去上学的意思，便奇怪地问我原由，我说我不想读书了。她一听脸色变了，那表情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她让我把话再重说一遍，我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一遍，刚说完，“啪”地一声响，她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我脸上。
我来这个家一年多时间，这是第一次说了句完整话，平时不是“嗯”就是“啊”地应付他们，从心底懒得搭理他们，没想到头一次说句完整话便给自己惹来一巴掌，我既委屈又愤怒，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转身就往外跑。张迎春吓坏了，从后面“噔噔”地追上来，搂住我可着劲地道歉，还抓着我的手用力打她，闹了好半天，我才跟她回家。
但上学的事情我始终没松口，我已下定决心不去上学了。
“学一定要上！”卧在病床上的赵大憨一激动，气都喘不匀称。
一家人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我还是不答应。这时赵大憨的药熬好了，娟子给他端到床前，可他一口都不喝，他说如果我坚持不去上学，以后就别再给他熬药了，熬了他也不喝。说这话的时候，他一阵子猛咳，直咳得透不过气来，他痛苦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额头上浸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子。
全家人都吓坏了，他这病喝着药也就能维持那么几年，如果不喝......娟子和丽丽哭着给我跪下了。我默默回到自己屋里，但我并没有改变主意。
晚上，周老师来了，她跟赵大憨夫妇说明了情况，还代表学校向我表达了歉意。
周老师亲自出面，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第二天便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从那之后，周老师对我的关爱陡然增加了好多倍，对我的学习也更加上心了，我的成绩也像钻天猴一样，“噌噌”地往上窜，家里那一面墙的奖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四、爱有深度，十一年来第一次在心里喊了爹娘
爹娘的死虽然是赵大憨一手造成的，但责任并不完全在他身上，他当时开着手扶拖拉机下坡的时候，刹车失灵才导致了那场惨烈车祸，那是过失，而并非蓄意谋杀，并且那场事故中他老爹也断送了性命。
其实，这些年来周老师一直在不间断地在为我做心理疏导，一心化解我心头的阴霾与仇恨。开始我自然很抵触，直到上了中学，我才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变得成熟起来，学会了理性思考问题，对那场事故也有了客观认识，并从心底接受了这个残酷现实。
在这个世界上，我跟周老师的话最多，她像姐姐一样无时无刻关心着我这个苦命孩子，扶助着我不断成长进步，即便我考上重点中学离开了她，我们也从未中断过书信电话往来，正是她无私而明亮的爱，给了我积极向上的力量，让我有足够勇气去享受温暖，拥抱光明，学会了做人的正能量和大道理。
而我融入这个家庭的十一年时间里，赵大憨和张迎春给了我常人所不能给的关爱，实际上这份情感似二月春风，一直温暖呵护着我，只是一开始我封心锁爱，拒绝那股子春风的感化，而现在，那缕春风已经吹进我的心房，板结在我心头的那块坚冰已然被溶化了。
渐渐地，我在家里的话多了起来，放假的时候还主动帮忙干些农活，虽然到现在我还从未喊过赵大憨一声爹，也没叫过张迎春一声娘，但在心底深处，却认可了这种特殊关系的存在，或多或少地对他们产生了依赖感。并且随着岁月的交替更迭，这种依赖情愫仍在不断加深，我看他们的眼神再也找不见仇恨的光芒，取代而来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温暖和信任。
我彻底卸下了仇恨和负担，像钻出土的禾苗一样，开始享受阳光的呵护与照耀。这让我倍加珍惜，我学习更加用功了，不仅每学期都能拿奖状回来，还获得了学校奖学金，这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看到我彻头彻尾的重大变化，赵大憨两口子发自内心的高兴。
那个艳阳高照的炎炎夏日，赵大憨夫妻俩带着丽丽下地干活去了。因为我同学今天说要从城里来乡下找我玩儿，所以我只好在家等他。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人，打电话过去，说是车子坏在了路上，来不了了。
刚挂电话，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同学在搞恶作剧，一边骂走出去开门。门打开后，却见周老师笑盈盈地站在门外，而在她身后，跟着一位把一张胖脸笑成一朵花的邮递员。
我觉得那天是有史以来过得最慢的一天，我左等右等，都不见赵大憨夫妇和丽丽的影子，我都差点儿跑到地里去找他们了。
一直等到太阳西沉，天空泛起了红彤彤的云霞，才看到村北头的大马路上有三个黑点缓慢移动过来，那黑点儿移动的很慢，走走停停，像是三只寻找食物东张西望的蚂蚁。
渐渐地，那三个黑点近了，体积也变大了，我先是看到头发斑白佝偻着腰身的张迎春，她背上背着一大筐青草。那满满一筐草重量不轻，所以她踏在路上的脚步很重，脚一落下便会溅起一股子尘烟，尘土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在她脚面上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土。
赵大憨因为有病在身，所以只拿了把镰刀，扛了把锄头。说起赵大憨的病，真是打了当年为他诊断的那位医生的脸，那医生说他也就五六年活头，可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活得不赖，而且经过长期治疗和调理，他的精神状态也日渐好转，都能下地干一些简单农活了。
丽丽也背了一筐草，但比张迎春那筐要少很多。娟子不在，去年她嫁到邻村里去了，丈夫是一个憨厚朴实的农村小伙，当年娟子就生了个胖乎乎的儿子，模样儿很可爱。
我走上前接过张迎春的背筐，她脸上堆满了开心的笑容，眼角笑出了一堆褶子。我把背筐背回家放下，尔后又帮丽丽卸下背筐。
我打来一盆清水，接着取来毛巾递到他们手上。张迎春接过毛巾在自己身上一阵子抽打，我看见灰尘和草屑像逃命的猴子一样猛往外窜。然后她把毛巾浸到水盆里，打湿，捞出，拧成麻花状，水拧干后才擦脸擦手。这时，我在她裸露的胳膊上看到一道血口子。见我担心的样子，她轻描淡写地笑笑说：“被枣树枝子割的，不碍事。”
等他们收拾妥当，我回自己屋里取了样东西又迅速折返回来，压制着兴奋心情，我用平淡的语气说：“这是我的军校录取通知书。”
为给家里节省开支，我选择了报考军校，没想到竟然真的考上了，并且以很高的分数被录取。上军校三年不仅学费可以全免，额外还有津贴，这能给家里减少一笔很大的开销。
他们一听顿时都瞪大了眼睛，尤其赵大憨，那本来就有些凸的眼球，都快迸出了眼眶。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录取通知书，一边看一边念着上面的内容，声音都哽咽了。
看得出来，他内心非常激动，捧着录取通知书的双手像摸在发动机上一样抖个不停。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突然，他面朝南方“卟嗵”一声跪了下去，那个方向的南洼地里，有一座坟茔埋着我的爹娘。
“大拴！香草！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吧？咱儿子有出息了，考上了军校了啊，我没辜负你们临终前的嘱托啊！”
说完，他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猛往外冲。我也泪流满面地跪下朝南方磕了三个响头。
去学校报道那天，我带上了全家合影的那张全家福，背景是家里那面贴满奖状的墙。照片上赵大憨和张迎春笑得最开心，他们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我知道，那里面除了岁月的沧桑，还裹着满满的幸福和深沉的爱。
做为孤儿，我是不幸的，但同时又是幸运的，在痛失双亲之后的十一年时间里，对于寄养在这个家里的我来说，亲情从未缺失，如同一口丰盈的深井，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有血缘，却胜似亲情。而我就像一只桶，一只无知且浅薄的水桶，永远无法测量出这口井里爱的存量有多深。
那天，赵大憨和张迎春把我送出去好远。我上车后他们仍迟迟不肯离开，一直朝车子离开的方向挥着手，这时一道阳光恰巧落在他们手上，像一根用爱铸造的神奇权杖，为我驱走了痛苦和阴霾，又让我收获了一世界的幸福和美好。
透过车窗，我眼含热泪久久凝望着他们。
我在心里叫了声爹！又喊了声娘！儿子一定会争气的，将来学成归来，一定好好孝敬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