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折射艺术家的创作秘密 对照路遥人生可以明晰参悟

文：葛维屏

《海上钢琴师》前面冗长的铺垫，只是交待了钢琴师创造的独门奇技，就像一个武功高手出现的时候，必须首先表现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神奇，然后才会让人关心他的灵魂。

《海上钢琴师》以足够的铺垫，打造了一个钢琴师的独孤寻败的天赋，但电影至此，也只是一种形而上的神奇，还没有触及到人物的灵魂。

当钢琴师倾诉着他对邮轮的不离不弃的原因的时候，他的心灵的秘密也昭然若揭。

那么，我们必然要问，这个心灵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这个心灵就是一个艺术家的坚守的灵魂，一个执着的灵魂，一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塑造出一个大世界的创造性冲动。

影片中的钢琴师1900一生没有离开过他被收养、成长与成就的弗吉尼亚号邮轮，其实一个艺术家，又何尝离开过属于他的、滋养他的那一艘船？

莫言的船，就是“高密东北乡”，路遥的船是他的西北的黄土高原，王安忆的船是他的上海，高晓声的船，是他的哈尔滨，他们一直在他们的船上，从没有离开过这艘船，即使后来他们离开了他们的最初的泊地，但是他们的视线，依然聚焦在他们那个停泊在远地的最初的船。梁晓声、莫言后来都移居北京，但他们写出的作品，仍然是他们的故乡的那一艘船。包括今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应物兄》，作者虽然已经在北京工作，但他在小说里，仍是描写的是他的故乡土地上的往事与现实。

因此，《海上钢琴师》就是一个艺术家的心灵史，它用一个寓言式的结构，寓意了艺术创作的永恒的规律。

那么这一个规律有哪些？

我想，至少有三点吧。

一、 艺术家的成长得益于底层的哺育二、 艺术家的深刻得益于潮涌的生活三、 艺术家的功力得益于深刻的片面

一、 艺术家的成长得益于底层的哺育

收养1900的锅炉工丹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教育保尔成长的朱赫来，就是《悲惨世界》中撑起整个世界的拯救支柱的冉阿让。

有意思的是，与《海上钢琴师》同一年公映的《泰坦尼克号》中的男主角杰克，也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打工仔，但他却云集了一个男人身上的所有的优点。

而《海上钢琴师》里的丹尼同样在他的身上凝聚了一个父亲的塑造力，一个母亲的影响力。

在影片里我们看到，最初出现的丹尼是一个在邮轮上的豪华餐厅的桌肚下寻觅残羹冷炙的低贱而粗俗的下等人。

但是，当他在邮轮底层的锅炉间里，怀抱着年幼的孩子，用他的那张焕发出所有爱意的脸，唱起他的独特的摇篮曲的时候，这个人物的身上焕发出一种圣洁的光彩。

影片在回声的伴唱中，出现了“感谢丹尼”的回旋，正显现出电影对这一个最低贱的锅炉工的伟大的礼赞。

后来丹尼去世后，在船上举行葬礼的时候，他的裹尸布上，也是用红笔写下了“感谢丹尼”的字句。

这个感谢代表了什么意思？

那就是感谢底层人身上的善良、乐观、挚爱的情怀，而正是这种情怀，才是喂养1900成长的最可靠的营养。

1900能够在一艘脱离世事的邮轮上没有长残、长废，正是因为以丹尼为代表的最底层的人士，用他们的温情、他们的善良、他们的心音，在浇灌他，传承他，抚育他。

在西方的文学传统里，从来不缺少对底层人士身上的人性精神的礼赞。而实际上，这种传统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却恰恰是相当的薄弱的。

比如契诃夫的小说《驿站长》，实际上，是通过一个爱情故事，表现了一场农民起义的波澜壮阔的雄浑史实，小说毫不犹豫地站在起义英雄的身边，歌颂他们身上的人性的成份；而西方文化里对《斯巴达克斯》这样的底层人物的反抗壮举，一直持正面颂扬的态度，可以说，西方文化从十九世纪开启的经典文学作品里，就开始了对底层人士精神力场的颂扬，这才是《海上钢琴师》乃至同年拍摄的《泰坦尼克号》里能够将人物放低地位、注重底层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在中国文化里，恰恰没有这样的一种平民的传统，所以，我们的影片中的设置，现在依然回到了金枝玉叶与皇亲国戚的模式的反复推演。

因此，《海上钢琴师》里以一种变形、夸张、舞台剧方式展现的邮轮底层工人的形象，恰恰回到了西方文化的一种主流脉络，那就是乐意开掘出普通人身上的人性的亮色，这才是影片主人公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与成长的最需要的支撑与补充。

我们不妨对照一下路遥的人生。他有一个抚养他长大的继母，正是继母的关爱，使路遥虽然身在贫穷之中，但从不缺少爱的感受。包括莫言也是如此，他来自底层，但是他从不隐讳母亲对他的爱的付出，这种意象，成为他在小说里赞美母亲伟岸精神的一个源动力。

可见，底层的哺育与滋养，是《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年能够拥有健康的人格、心态与人性的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说，1900被抛弃，是他的不幸，但也是他的万幸，因为他可能脱离了正常情境下那个所谓的精英的四平八稳的生活，而被融入了充满着爱意、炉火与光芒的底层空间中，这其实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与宝贝。

二、 艺术家的创造得益于潮涌的生活

1900生活在往返于欧美大陆之间的邮轮之上，他为什么能够用他的钢琴音符，塑造出形象生动的人物特征？

这就是他厕身的邮轮所给予他的潮涌一般的丰富的生活。

这个豪华邮轮的最大的特征就是梦想之舟。影片里不厌其烦地表现当乘客看到纽约的标志性建筑物的时候，都高喊着他们的梦想的到达地。

正是因为这份梦想，才使得船上中人永远奔涌着一种激情与向往，而这份激情的生活，也无形中感染了1900。

1900的最大的人生机遇，就是他没有停靠在一个死水一潭的生活境遇里，而是生活在一个流动着的不断给他送来梦想的多面色彩的人生潮涌。

所以，1900在不动的船上，却能感受着世界的潮动，以不变应万变，吸收大千世界精华，立足自身身处的甲板，成了1900获益无穷的精神滋养。

我们可以注意一下，他为什么对那个女孩情有独钟？

因为那个女孩的脸上，流动着一种梦想的表情，她一直渴盼着对未来的期盼，这种表情，可以说是船上乘客的最标志性的特征。

所以说，1900虽然看似没有离开他的船，似乎停在船上没有挪动一步，但他的身处的空间，却处在两个方向的持续运动中。

一种是船的动，不断地向世界的博大精深进行它的航行与探访；另一个是乘客的动，他们也像潮汐一样，不断地向船上的固着点也就是1900的站位涌来，给予了1900无尽的灵感与创意。

在电影里，我们看到，1900用他的琴音，把乘客们的形貌进行了音符的画影图形，实际上，这里可以说折射出一名艺术家的最标配的象征体貌，那就是他犹如站在一条船上，逆着生活之流与奔涌过来的人流，去感受生活的丰富与多样，这样，他才能把生活之流，记录在他的创作之手下。

1900身处的是一艘创造之船，这是他能在艺术创作中留下经典的作品的原因。

三、 艺术家的天赋得益于深刻的片面

一部电影有一个“眼”，就是电影的“关节点”。

《海上钢琴师》的“眼”，就是1900解释自己为什么放弃离开豪华邮轮的那一段长篇解释，这是触及他的心灵秘密的一个重要节点。

而在这里，也图解了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秘密。

1900的长篇大论，归纳起来，就是邮轮的世界虽然狭小，但他明白自己的方向，而陆地世界虽然很复杂，但却会让人迷航。

一句话，邮轮提供给他一个“深刻的片面”的场地。

而这几乎是所有的各种类型的艺术家的共同的创作选项。

看起来，一个艺术家在他创作的天地里，犹如上帝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上天入地，通览一切，但在现实中，艺术家都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单薄的生命，他远不如塑造的艺术世界那么强大、深刻与包揽一切。

那么，艺术家为什么如此？

那就是1900告诉你的秘密。

他在钢琴的琴键上，完成了他对世界的完全的认知，离开钢琴的琴键，他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所以，离开邮轮上的钢琴，对于他来说，就是生命的终结，这也是他不愿放弃他的生命的本真、创作的源泉也就是那艘邮轮的原因。

实际上，1900在这里揭开了一个艺术的共性的秘密，那就是艺术家的创作与创造只能在他的约定俗成的空间与天地里，才能得以完成。

1900的最生龙活虎的世界，是他的钢琴琴键，一个文学家的最如鱼得水的天地，是他的文字。

这里，我们不妨以路遥为例，看起来，路遥的文字显现出对人生的宽广的把握，我们以为作者也能够包揽一切，但实际上，我们知道，生活中的路遥并没有纵揽一切的能力，他的生活很艰苦，也没有做到游刃有余，连爱情的厮守也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一种能力的缺乏与他小说里的强悍表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们由此可以明白，一个小说家的天地只能意味着他在话语权上的强势，但并不能代表他在现实生活中也能够获得一种强势的地位，这是因为，小说家的横扫六合、藐视一切的阵地，是他对文字的操弄，就像1900对钢琴琴键的熟练弹奏，在钢琴琴键的范围内，他是王者，他按照约定俗成的钢琴的规律，并借助钢琴琴键的音律，表达了他对生活的全部感知，但离开了琴键，他就什么也不是。同样，路遥在文字的键盘上，可以驾轻就熟地展现出他对生活的全部把握与体悟，在这个世界里他是王者，但文字与钢琴琴键一样，都是一种人类约定俗成的知识的符码与体系，他在这个人造世界里指法娴熟，打造了一个在这一个范畴体系里独一无二的深刻体验，形成了他的“深刻的片面”的艺术作品，但并不能说他在人类的所有的世界里，都能拥有王者的气派与气质。

可以说，文学与音乐一样，都是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在抽离的时候，对生活进行了简化，所以，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不是生活的全部，而是对生活的一种删繁就简，把生命的三百六十度的全息图景，删减成文字的直线链条（对于音乐来说，就是音乐旋律组成的线性乐谱），然后再在这一个线条内，进行深度挖掘，所以文学看起来表现生活，但恰恰先要进行删减，减到已经像面筋一样只剩下胶粘的固态物的时候，才能给予作家得心应手的创作空间，然后在此基础上，融入作者对这些剩余物的深度雕塑，最终形成了艺术作品的深刻的一面。

《海上钢琴师》正图说了这样一个创作的真相，把艺术家写作的秘密袒露出来，构成了整个电影里的对艺术秘密的至情至真的宣言。

所以艺术家的个人会给人一种矛盾的存在，他在艺术作品里，显现出他的天才的深刻的一面，但在现实生活中，又幼稚得不可理喻。艺术家在现实中，很可能会在生活的激流中，被大众不屑一顾，他根本没有对生活发言的权利，但在他创作的作品中，他却坚定地勾勒着他对世界的理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强者。

再回到路遥，他的《平凡的世界》写出来，连发表的权利都没有，这时候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弱者，但是，一旦小说成为一种生活的书写记录被读者口碑相传的时候，路遥的无能为力的自我便给予了现实反戈一击，成为话语权上的深刻的强者。

但能说《平凡的世界》是对世界的深刻的认知吗？恰恰在小说里充塞着作者的一厢情愿的想象，远离了生活中的真实，但是这一份想象，恰恰是路遥沿着现实的轨迹提取出来的自我臆想，然后他在这一条臆想链条上，注入了他的思辨、思情与思悟，使小说脱离了一地鸡毛的生活，而独立地成为一个强者的文字记录，从而反过来强加给现实中的世界。这就是文艺创作对现实的反过来的制约作用。

从中可以看出，弱者的路遥与他的文字的强者的巨大的反差，而《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同样面对着这样的反差，他的生活中，不能抗衡时代对他的厕身的船只的抛弃，但是他的强悍的音乐，却借助于刻录的碟片记载下来，成为过往时光的唯一的存在的证明，唯一精神的揭示，最终弱者的1900反制了生活中看起来露出白森森牙齿的风刀霜剑，而跃升成生活的强者。

这就是艺术所具有的魅力的原因，多少年来，让人们孜孜以求、抛头颅洒热血而执意陷身其中的艺术的魅力正在这里得到充分的体现。

《海上钢琴师》用一个寓言体的结构，完成了它的整个的对艺术秘密的全程探讨。从整个电影来说，它的表现是舒缓的，波澜不惊的，但是通篇连缀起来，却完成了一个艺术概念的形象化演示。

实际上，个人之前是看过这部电影的，但是电影过分平淡的情节，以及它不知所踪的人物走向，都曾经让人看的一脸迷茫，而整个电影没有高潮的欧亨利式的转折点，也是它的最大的弱点与不足，但是，如果把整个电影通盘来透析一下，会发现它的最后的电影之“眼”的惊鸿一瞥的呈现，还是让电影构成了它的异峰突起的解说生活本质与艺术真相的力量，并且让我从今日它重新出现在中国影院的机缘上，感受到了电影看似平淡构成背后的深刻意蕴与内涵。

它在人性的互动上无疑是弱的，所以电影采取的手法是通过夸张的动作（如锅炉工段落，完全是通过镜头的夸张性动荡摇动来达到突破现实层面的单一与平凡），传奇般的呈现（如钢琴师与高手的对垒，完成是武侠片、赌侠片中的拍案惊奇），来意图给电影的平淡现实增添更多的视觉的可视性，它甚至没有去表现发生在欧风美雨飘荡的环境里引起世界巨大伤害的战争风云，而一直将一艘邮轮上的承载作为它的所有的镜头视域，但是，就在这种避开世界的更多激烈与动荡的时代变迁的时候，电影勾勒出了一个艺术家的生命的内心秘密，为电影廓开了一个裸露出艺术秘密的巨大窥视孔，这才是这部电影值得我们回味的原因，因为电影几乎完成了一部艺术教科书用砖头般的厚度才能解开的艺术创作秘辛的揭示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