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复旦名校生聊了一天 我迷惑了

9月1日，是开学第一天。

众所周知，这样的日子，从来都和我没什么关联。

因为，自出生起，我就因渐冻症而瘫痪在床，无法下地。

幼儿园肄业后，我在家一宅就是十八年，几乎不太接触门外的世界。

但今天，我这个连幼本证书都没拿到的人，却想谈谈上学。

原因有些特别——

不久前，我跟一个姑娘，聊了很长时间。

这个姑娘，名字叫樊小书，毕业于非常著名的复旦大学。

她的高中，则毕业于更加著名的衡水中学。

提到樊小书，或许你并不熟悉。

但，这两篇现象级的爆款文章，你一定早有耳闻：

《一个北大状元的抗抑郁史》

《我上了211，985，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没错。

我，从未参加过应试教育，曾经整日整夜地待在家里，没有压力，只有游戏；

她，是 「高考集中营 」的毕业生，曾经整日整夜地学习，没有娱乐，只有焦虑。

我原本以为，自己和她八竿子打不着，沟通起来应该很困难。

然而聊了一会，我却渐渐发现，自己对她的人生越来越感兴趣。

为何？

首先，我和她的人生有许多巧合。

比如，我们都是在1996年，出生于北方的一个小镇家庭。

比如，我们都是在2016年，写出了第一篇10w+爆文，进入了自媒体行业。

比如，我们都是在2020年，决定跟小伙伴一起认真搞事，开始了内容创业。

说白了，在兴趣层面，在灵魂层面，我们经常能够找到某种共鸣。

但。

很多时候，真正对人之一生造成影响的，并不完全是灵魂和基因。

而是周围的环境。

或者说，所谓的命运。

在文章里，小书经常会写到自卑、痛苦和焦虑，写到她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这，让我非常难以理解。

因为在我看来——

身处农村不能上学，只能待在家里的我，才更贴近一无所有这四个字。

她？

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一个名校毕业的天之骄子，凭什么抱怨？

复旦不是一个很好的名校么？

为什么感到自卑呢？

事实上，童年时期，小书还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从小学到初中，她一路顺风顺水，几乎没遭过罪。

学习方面，她读着小说，轻轻松松就成了班里的尖子生；

家庭方面，她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父母会解决一切衣食住行。

当我为了治病，身上被扎了六千多针，却发现没起任何作用时——

她正把眼前一切处理的游刃有余，字典里几乎没有压力两个字。

直到，中考那年，在她所处的县城，衡水中学放出了5个招生名额。

直到，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衡水中学，进入了传说中的“高考集中营”。

5:30分必须起床，5:40分必须跑操。

穿衣叠被刷牙洗脸，不能超过10分钟。

上完课，虽然可以午休1小时。

但——

午休时，不准听音乐，不准出现任何声音。

甚至不准翻身，不准睁眼，必须完全安静地躺平。

洗澡，一周只许一次，就像肖申克监狱里的安迪。

站在我的角度看，这根本算不上教育。

衡水模式真正的名字，叫规训与惩罚。

因为教育，永远无法在压抑和恐怖中完成。

可能你会说，虽然身体被限制，但至少思想可以自由驰骋？

太天真了。

衡水中学之所以出名，并不仅仅在于它严格的体制。

更在于，它对学生的三观，乃至整个精神层面的影响和烙印。

刚入学时，小书像许多同学一样，缴纳了两万块钱的择校费。

与其它学校不同的是，择校费交完后，校方告知了小书一件事：

我给你三次考试机会

如果你三次每次都能考到全校前200

也就是说你能当这十分之一的话

这两万块钱给你退回来

奖励很直白，目标很明确。

刚刚入学，比赛就已经正式开始。

可此时此刻，小书还并不觉得焦虑。

因为，在老家时，小书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周围人眼中的聪明孩子。

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小书觉得考进前二百名，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

但是第一次考试考了六百名

没有经受过这种打击

整个人就崩溃了

是的。

衡水中学，几乎聚集了全河北最会做题的一群孩子。

在这里，小书曾经引以为傲的成绩，不过相当于凤尾而已。

有什么不好？

抱歉。

凤尾两个字，意味着考不上清华，考不上北大。

而，在衡水中学不断向学生灌输的价值观里——

考不上清华北大，就意味着人生失败，意味着不够卓越。

然后到了衡中你就接受这种教育

比如说只有努力的人才能赢

之后在竞争中胜出的人他才能考清华北大

我们当时的校训叫追求卓越

好不可以要卓越

这让我想起了电影，《头号玩家》的故事情节——

游戏制作人哈利迪，创造出了一款游戏。

临死前，哈利迪留下一个视频，说自己在游戏中，埋下了3枚彩蛋。

谁能找到这3枚彩蛋，就将获得他5000亿的遗产，走上人生巅峰。

于是，人们趋之若鹜，寻找彩蛋。

获取第一个彩蛋的方式，是进行赛车游戏。

场上，各路玩家一拥而上，疯狂追逐同一个终点线。

即使每天重复同样的关卡，即使每天撞得头破血流，也没人愿意往回看。

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像不像高考？像不像衡水中学的价值观？

就这样，为了考上清华北大，为了走上人生巅峰，小书每天拼命地学习。

午饭，只吃一口；

睡觉，不脱衣服。

为什么？

因为你穿着衣服睡你起来

你第一时间能抱起你的书本

你就省下了可能30多秒40多秒

在我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和小书一样大的时候，我正瘫在床上打游戏。

《GTA》《英雄联盟》《最终幻想》《仙剑奇侠传》……

为了购买心爱的正版游戏，我甚至在网游里做起商贩，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头号玩家》里，赛车游戏的正确解法是什么？

不是跟随着潮流笔直前进。

而是后退一步，寻找自己的海阔天空。

关于命运这件事，我经常跟朋友说，自己非常不幸，但同时又非常幸运。

不幸在于，因为肌肉无力，我极少能接触外界，少了很多交朋友的乐趣。

幸运在于，因为肌肉无力，我避开了应试教育，能潜心寻找自己的兴趣。

当身边的同龄人，在上面挤得头破血流时——

我就像《头号玩家》的男主一样，在一条与世隔绝的道路上，探索着自己的内心。

而小书的少年时代，则与我恰恰相反。

三年里，她不去看任何小说和电影。

除了做题之外，几乎不干任何事情。

可结果，还是没能考上清华，没能考上北大。

儿时的自信被彻底摧毁，小书带着自卑，得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

与追求卓越的衡水中学不同——

复旦大学的一个著名校训，是追求自由而无用的灵魂，享受高质量的人生。

因此，上了大学后，小书以为自己可以重获轻松，找回儿时那种快乐的生活。

我三年没有休息过

我任务完成了

我大学还不错

那我接下来干嘛

我接下来可以开始玩了

然而，一切真能那么简单吗？

没多久，小书就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从自卑、紧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因为，衡水中学向她灌输过的思想钢印，已经深深融进了她的灵魂里。

攀比，排名，追求卓越，必须要在竞争中取得胜利……

无论身处何地，这些令人焦虑的词句，都会不断在她脑海中频繁出现。

你在衡水中学

你始终是站在一个不断被比较的维度里

大学他没有那种直接的

成绩排名了

但是你还是会把这种思维习惯

延续到大学里面

我们不比成绩单

我们比其他的

比绝对成为一个惯性

有的人擅长社交，有的人擅长音乐；

有的人擅长跳舞，有的人擅长变美；

更关键的是，这些人的学习成绩，还丝毫不比小书差。

分都跟你一样

但人特长会比你多很多

其实是有点无所适从吧我觉得

这世上最痛苦的处境是什么？

不是你身处于隐蔽落后的山区，一辈子都过着没电没钱的日子。

而是你身处于奢华壮丽的都市，却发现眼前一切都跟自己毫无关系。

当然。

对于小书的这些思想和情绪，我并不太能感同身受。

因为一直以来，在我的价值观里——

一个人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能不能在攀比和竞争中取得胜利。

而是取决于，你有没有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度过自己的人生。

和小书聊天的过程中，我们聊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从小身体健康，跟她互换经历的话，我还会秉持自己现在这样的价值观么？

如果我从小接受应试教育，被抛到一个只能被动听讲的环境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更好？

还是更糟？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我眼前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我就可以和她互换经历。

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个按钮炸掉，然后回来继续过我自己现在的日子。

在访谈的第三个阶段，我提出了开头那个困扰我的问题：

「北大和复旦的天之骄子，为什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认为曾经的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长在东北的农村，自出生起就患有渐冻症。

我无法上学，没有朋友，不能走路，浑身上下只有手指能动。

但即便是那时，我也不曾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虽然不能动，但至少我有爱我的家人；

尽管没办法上学，但书籍和电影同样能让我学习知识；

我没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可至少我有聪明的头脑，我有感情、会爱、能思考。

小书认真的回答了我的疑惑。

她说，作为一个名校学生，你身上背负着许多的期待。

家人朋友，周围的所有人，对你的期待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人们觉得，你考上了名校，理所应当找到好工作，在大城市落户、买房。

既然你已经赢在了高考，那在人生的每一步，都应该走在别人前面。

这些种种的期待，决定了她对有的定义。

小书说了很多，也很真诚。

坐在对面，我能看出来，她是真的为这些问题困惑。

但，我虽然同情，却依然保有疑惑。

家人朋友社会的期待，同辈的竞争，种种压力都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我从头停下来，却没有听到 「自己 」。

你的 「自己 」呢？

衡水中学，复旦大学，名校学生，爆款作者……等等这些，都是外界的标签。

抛开名校生的标签，你对 「自己 」的定义是什么？

难道除了外界的眼光，就从未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其他人对成功的定义，或许是名校、高薪、有车有房。

可是人，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定义里？

我现在的心情，和张曼菱在北大演讲突然翻脸时的心理一模一样。

2014年，张曼菱作为杰出校友，被邀请回北大演讲。

在原本的计划里，她想和新时代的北大人，讲讲西南联大的故事。

可是当她拿着演讲稿走上讲台，看到下面学生的眼神，她突然变得愤怒。

她说，我看着你们坐在这里，眼睛里带着迷茫，我突然不想说下去了。

你们号称 「北大学子 」，可你们离当初的西南联大有一种精神上的源与隔。

张曼菱怒斥， 「你们考上北大不过是压抑的胜利。」

她认为，这些所谓的名校学生并不比其他聪明，而是更能接受压抑。

比起其他人，这些 「北大学生 」少了反抗，少了游戏，少了恋爱，少了青春。

少了分数外，许多更宝贵的东西。

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中，勇于反抗应试教育的兰彻成绩同样优异。

可是他觉得，这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考第一，不是为了分数，而是他真的热爱机器。

机械工程就是他一切激情的来源。

可是在张曼菱看来，坐在下面的天之骄子中，有哪些人是真的热爱学习？

又有多少人，人生前十八年不过是在和家长、学校配合，完成了一场完美的自我压抑。

她说，你们的分数并不光彩，也不值得骄傲。

相反，这是一种消极的标志，是自我的失败。

现场有一个学生不服，站起来提问：

「圣经教我们要谦卑，你却让我们张扬」

张曼菱说，这个问题让她很沮丧。

因为这个女生没有在独立思考，而是在寻找一个偶像。

她反问：你难道没有 「自己 」么？！

此刻的我，完全能理解张曼菱的愤怒。

因为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生命，是从他自我意识决定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

如果没有自我意识，那到底在活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宁可瘫痪在家，也不愿和小书互换人生。

因为我担心，假如我今天为了上名校而妥协，在高中三年里消磨掉自己。

那我日后还会有无数的借口继续妥协，继续消磨。

我会为了毕业、工作、结婚……无休止的妥协下去。

直到和《千与千寻》中的世界一样，彻底的遗忘自己，变成一只麻木的猪。

四年以后，小书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她说，我们的教育中，关于自我的教育太少。

我们人生的选择权和决定权，很难真的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我们总会为了自我与外界的矛盾痛苦。

她举例说，比如一个人被迫选了自己不喜欢、但热门的专业。

他会陷入长久的痛苦，不知道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

这让我想起了《无问西东》中的一个片段。

才华横溢的吴岭澜（陈楚生饰）， 是文学上的天才。

可是他却递交了转系申请，想去学当时被视为更先进的理工科。

梅贻琦（祖峰饰）校长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还忽略了一件事

真实

人把自己置身于忙碌中

会有一种麻木的踏实

但丧失了真实

潮流、热门、先进，这些被我们视为普世价值观的东西，究竟是由谁定义的呢？

这些东西，得到了就真的会快乐么？

如果一直按照别人定义的成功走下去，会不会在三十岁的一个早上醒来，发现你恨你的生活？

那个时候，或许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等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会不会觉得后悔？

浪费了一生的时间，用只有一次的生命，活成了其他人眼中成功的样子，却唯独忘了自己。

我认为，小书是一个勇敢的人。

她的困惑，一定曾经、正在、并将继续困扰无数人。

但她却敢于做第一个真诚讲出来的人。

今天是9月1号，开学的日子。

又会有一群充满活力的少年少女，走进衡水中学和大学名校的校园。

我不知道小书的痛苦，是否会在这些孩子身上重复上演。

但是在这里，我想送给所有人，还有小书一段话，也为这次访谈做结。

这是电影《无问西东》最后的一段独白：

世俗是这样强大，

强大到生不出改变它们的念头来。

可是如果有机会提前了解了你们的人生，

知道青春也不过只有这些日子，

不知你们是否还会在意

那些世俗希望你们在意的事情，

比如占有多少才更荣耀，

拥有什么，才能被爱。

等你们长大，

你们因绿芽冒出土地而喜悦，

会对初升的朝阳欢呼跳跃，

但是却会在赞美别的生命的同时，

常常

甚至永远地忘了自己的珍贵。

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

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

爱你所爱，行你所行；

听从你心，无问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