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老太婆丨那个最爱我的人去了
小脚老太婆，我的姥姥，生于1925年。在那个已经开展天足运动的年代，仍然被裹上了一双小金莲，走起路来永远都是慢慢悠悠、小心翼翼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而老太婆，是大侄子对姥姥的称呼，之前姥姥在我家住时，3岁的小孩子并不清楚姥姥和他的关系，不知因何就用老太婆来代指姥姥。
关于姥姥我知道的并不多，一些是妈妈告诉我的，一些是自己储存的儿时记忆。姥姥从小是个苦命的孩子，大概是三岁丧父，六岁丧母，跟着奶奶长大的，17岁左右嫁给了同龄的姥爷。养育了4个孩子，现在有包括我在内的12个孙辈，重孙中年龄最大的都在读研了。姥姥的性格特别好，我从未见过她生气，永远都是和风细雨、笑意盈盈的，让人感觉特别舒服轻松。姥姥长得也很漂亮，虽然皱纹爬满了脸庞，牙齿也掉光了，但那双双眼皮下的大眼睛依然闪烁着善良祥和的亮光，也能让人一窥姥姥曾经的模样。
姥姥在60多岁的时候开始信仰基督教，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记得在我小时候姥姥每天早起和睡前都会做祷告，每个周日都会去村里的一户人家集体做礼拜，唱圣歌，忏悔，年幼的我跟着姥姥混迹在人群里，不知如何是从，也假装掩面哭泣，会偷偷抬头，看他们哭的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模样。姥姥总是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的主来，我的神”，看得出来姥姥是真心的虔诚的在信仰这个，也许正是这种信仰带来的强大心理慰藉和精神寄托，才让姥姥如此的长寿。
姥姥也爱唱歌，唱圣歌。记忆中的夏天，一棵大柳树下面，铺一张草席，姥姥一边摇着蒲扇为我降暑，一边唱着圣歌哄我入睡。之前的我还会唱几句，但现在却已然记不得了，只留下姥姥柔和悠扬的声音回荡在记忆深处，还有姥姥扇来的夏日清凉的风。
在姥姥家生活的日子并不怎么开心，因为不知缘起我特别害怕姥爷，大概是姥爷看上去比较严肃吧，所以姥爷在家的时候，我的心情一直是担忧害怕的，但“狠心”的妈妈却总是迟迟不接我回家，任凭我哭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当希望熬成绝望，于是姥姥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大概因为心理上的不安全感，我在姥姥家会经常尿床，那个时候已经五六岁了。每次看到被自己尿的湿湿的褥子，就特别害怕姥爷知道，姥姥就会趁姥爷出去遛鸟的时候把被子晒出去，可也避免不了被姥爷发现，虽不至于挨打，但心里的恐惧又加深一层。
在姥姥家最期待的是每次赶集，那样姥姥就会带我去喝胡辣汤，对于儿时的我来说，能够喝上一碗胡辣汤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还有“白象”方便面，那简直是儿时的美食，也是很奢侈的，自己家基本是不舍得买的，只有在姥姥家才能美美的过把瘾，都是别人来看望姥姥姥爷带的礼品。
姥姥一辈子没有什么丰功伟绩，是亿万平凡普通的老百姓中的一个。但我常常特别感慨并钦佩他们这一代人的人生，他们经历了一个风云变幻、险象环生的年代，经历了近一个世纪以来几乎所有的苦难和变化：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是他们陪伴着我们国家走过了苦难和低谷，并在那个最为艰难的年代生存了下来，繁衍了子孙后代，有了现在的我们和现在的新时代。其实，有的时候，就只是活着，就已然很伟大！
几年前姥姥就老年痴呆，认不得人了，经常会张冠李戴。但很神奇的是，姥姥却认得我，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自从姥姥去年从我家离开去大舅家生活，我就没有再去看望，直至今日，我也未曾为姥姥做过什么，这成了我永远的遗憾、自责和羞愧。当自己年龄越大，曾经的回忆也开始越来越淡，我很害怕有一天，自己再也记不起来了，慢慢地，我听不到了姥姥的呼唤，我忘记了回家的路，忘了自己是谁。于是，我选择将这一点点残存的记忆写下来。
时间敌不过衰老，姥姥最终还是走了，在一个阴雨的日子里。仿佛在那一刻，我的童年被宣告彻底结束，姥姥走了，带走了我和童年的最后一点链接，我像是被生拉硬拽一般带到了成人的世界，从此，再也无处遁逃。
我回到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那里已经破败不堪，荒草丛生，曾经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姥爷再也不会弯着腰去城墙遛鸟，姥姥也不会踮着小脚走来走去，那个曾经经常尿床的小女孩也已长大，“庄生晓梦迷蝴蝶”，我时常会想，我或许也像庄子一样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体里，大概是这个梦太长了，我还没能做完醒来吧。
或许是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我总是感觉姥姥并没有离开，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住，我找不见而已，也或许她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只是我看不到而已。如果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那么姥姥也应该化作了一颗星星，她在天上看着我，柔和慈爱的目光闪烁着恒久而又耀眼的光芒，为我照亮前面的路。
听说村北的老城墙已经开发成了旅游景点，而姥姥再也看不到，往事越千年，无论英雄豪杰，亦或平民百姓，最终都魂归尘土，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朴素而扎实的存在着，承载着后来的人们。我也终将会离去，或许这就是存在的意义吧。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但好好活着，成为了我思念姥姥最好的方式，也是感受姥姥与我同在的最好方式。我也深信，从此以后，我成了一个被庇佑的孩子，无论上帝、佛陀还是神灵。
小脚老太婆，我的姥姥，卒于2018年5月21日，享年9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