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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谁说女子不如男

2020-12-30 19: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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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岑花眼中的自己

我叫岑花,小名氏花,是明朝时期广西的一名壮家女子。

如果不是出生在土司家里,我应该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勤劳能干的农妇。

我念过书,练过武,一辈子干了两件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事:一是丈夫岑猛死后,辅佐孙子岑芝和曾孙岑大寿、岑大禄掌控田州局势;二是倭寇侵犯东南沿海时,奉命率领田州、归顺、东兰、南丹、那地狼兵6800人抗倭。

这两件事我不想再赘述了,就留给感兴趣的后人慢慢挖掘吧。我更想跟你们聊的是自己的遗憾——有些事情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可惜却无能为力。

我阿爸和我阿妈一共有6个孩子,4男2女。这原本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可惜后来却带来了灾难。

印象中,阿爸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平时对子女要求很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死后会发生手足相残的事情。

那是嘉靖六年(1527年),阿爸去世了,大哥岑珪、二哥岑琦、三弟岑瑶和四弟岑瓛争袭。先是岑琦杀死岑珪和岑瑶,自立为知州,四弟岑瓛逃到壬庄躲了起来。义民不平,愤起而杀死岑琦,立岑瓛为归顺州知州。

对于这场家族惨案,我痛心疾首。我曾经跟阿爸提议,让他早就从四个兄弟中找出一个人树立权威,而不必拘泥于长幼尊卑。可他不听,依然对四个儿子一视同仁,想等到他们长大了再择优选取继承人。

其实,在四个兄弟中,我最欣赏二哥岑琦,因为他有勇有谋。我甚至跟父亲说过,让二哥担任继承人。可父亲始终下不了决心,因为岑珪是大儿子,他不敢坏了规矩,废长立次。结果,悲剧发生了。

那年对我们一家来说真是多事之秋。我的丈夫岑猛和儿子岑邦彦也死了,田州乱成一锅粥,对于娘家的事我有心无力。不过,就算我在家,也只能劝劝而已,毕竟四个兄弟都是大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都明白。

我有时会傻想,假如阿爸将我留在家,招一个入赘女婿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局面?因为他一直夸我命好,说我如果是个男的就好了。其实,我根本不想外嫁,但我也不会因争名夺利而手足相残。我爱归顺州,也爱父母,也爱兄弟们。

但那是不可能的,想起岑猛来提亲时,阿爸满脸的喜悦之情,尽管阿妈对此颇有微词,可为了家族利益,我们都违背了自己的心愿,我甚至欺骗父母说非岑猛不嫁。

当时我有一个意中人的,至于是谁我不想提了,就让他永远是个谜吧。我们跟很多壮族青年男女一样,喜欢对唱山歌,以歌传情,以歌传爱。如果我们能冲破重重家族观念在一起,一定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肯定会很疼我,爱我,也不会有后来的遭遇。当然,我也就没有后来的可能。

我记得外嫁田州前,曾经跟他有过一夜倾心之谈。我们看着彼此,一个晚上不说话。分别前,他背对着我说,你走吧,如果过得不开心就回来,我等你。我当然不会回去找他,凭什么回去呢?他等了几年,后来应征到边境,在一次抗击安南人入侵时战死了。听到消息时,我病了好几天。

嫁到田州后,我跟岑猛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练拳,一起研习兵法,如影随形。当时我年轻气盛,争强好胜,渐渐地给他留下一个不好相处的印象,甚至让他防范我。加上他野心勃勃、侵凌四方时,我劝说的方式和场合也不对,导致两人疏远了。其实,岑猛是拥有枭雄气质的。

其实,我们是一家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田州变得更好,可他不一定这么认为,甚至认为我会牝鸡司晨。所以说,人是孤独的动物,就算亲密如夫妻,可有时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想什么,谁也无法相信彼此说的就是心里想的。

1527年,对我们家来说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那年,岑邦彦在工尧隘被官军杀死,岑猛逃到归顺州被阿爸鸩杀,阿爸死后四个兄弟争权夺利自相残杀,我觉得天都塌了。夫家和娘家,我两头顾不上,一点用都没有。有时我会想,假如自己是男儿,能否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能否力挽狂澜。

岑猛有四个儿子,分别是岑邦佐、岑邦彦、岑邦辅和岑邦相,虽然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爱他们。四个孩子里面,岑邦彦是最懂事的,也是最让人省心的,可惜死得太早了。岑邦佐外出当差多年,跟家里关系不是很亲密,但也分清好歹。岑邦辅是外婢所生,没资格继承父职。而岑邦相凶悍暴戾,做事鲁莽,他继承田州知州名正言顺,可他联合卢玉,想害死老土目卢苏和侄子岑芝,又夺走我和一个姐妹的养田,果然引起众怒。

八年后,也就是嘉靖十四年(1535年),一直忠心耿耿的老土目卢苏,突然起兵杀死了岑邦相和卢玉,立岑邦彦的儿子岑芝为田州知州。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血案已经发生了。卢苏说,夫人你别急,田州还是姓岑的,你不便出面做得事我替你做。总之就是岑邦相不能做这个知州,否则会给田州带来更大的灾难。

这件事可没那么好收场。岑邦佐不服气,争立。与此同时,镇安府土官岑真实、泗城州土官岑施、东兰州土官韦超云、那地州土官罗廷凤等合兵助岑邦佐,攻入田州,杀掠万人。

当时,卢苏建议我自立为田州知州,我没有答应。他知道我练过武,懂兵法,也服我。可岑猛有子有孙,作为一名女人,我何必鸠占鹊巢呢?有人还说我也姓岑,不用在乎世俗的眼光。可那样一来,当初岑猛对我的堤防和质疑不就坐实了吗?于是,我断然拒绝了,但我作为田州土司的女人,自然会力保岑氏对田州局势的掌控。

后来,我和卢苏联手,挫败了岑邦佐的阴谋,挫败了岑施的阴谋,将孙子岑芝扶上知州之位。

我跟卢苏关系挺微妙的,一来他是田州的老头目,二来他还是我弟岑瓛的岳父,因此我们能同心戮力。多亏了他的忠勇,田州才得以避免遭到改土归流,岑氏土司才得以继续统治田州。

但我的内心仍充满了遗憾,因为我的丈夫没了,原本我能做得更好的。在田州争袭之乱中,数万百姓遭殃,我也无能为力,这也是罪过。

经历这场浩劫后,我痛定思痛,下决心辅助岑芝。

有其父必有其子,岑邦彦不孬,岑芝也是个乖孩子。他当了知州后,善于听从长辈的建议,勤勤恳恳治理州事。不幸的是他在海南平叛时战死了,身后留下五六岁的孩子岑大寿、岑大禄。

我当时忧心忡忡,因为这两个孩子太小了,万一发生什么意外,田州可怎么办?我找到老土目卢苏商量,问他该怎么办。他说夫人,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敢说,只要有你在,田州乱不了。

我相信他说的话,当时的田州,岑芝战死后,权力有一大半是在我手上的,虽然我没有直接行使州事管理权,还有一小半是在卢苏手上。我们都是一家人,所以乱不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嘉靖皇帝一纸诏书,征调广西狼兵奔赴江浙抗倭。

当时,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想到岑猛的死,想到岑邦彦的死,想到岑芝的死,或多或少都跟朝廷有关。田州历来有为朝廷效力的忠心,可朝廷里偏偏有些人却看不到这些付出和牺牲。于是我决定背着年幼的岑大寿、岑大禄出征。

我年近六旬,很多人劝我别去了,还说搞不好会死在战场上。可我有得选吗?再说我想跟朝廷证明田州不孬,田州狼兵能打仗,希望田州能得到朝廷的正视和认可。

或许我太急功近利了,被人利用了也浑然不知,我率领6800名狼兵在抗倭战场上奋力冲杀,取得了一些胜利,可也带来了很大的牺牲。事后,我想了想,我们固然不怕牺牲,可有些伤亡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我不应该拿士兵们的性命斗气。

再后来,抗倭总督张经大人被革职问罪,下大狱候斩,而我们也被朝廷遣返。此行虽有缺憾,但君命难违,好在我们田州狼兵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名。

我叫岑花,因朝廷诏封为“二品夫人”,后人称我为瓦氏夫人。遗憾的是,史料中关于我的记载都是零零星星的,倒是民间有不少传说。一些人为我鸣不平,说我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堂堂正正的巾帼英雄,而花木兰替父从征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佘太君九十挂帅出征是戏剧家虚构。

说实话,我的个人荣誉是次要的,我只想史官们能正视历史,毕竟抗倭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广西狼兵的事。

不过,你们也别失望,只要将民间传说拼凑在一起,就可以还原一个完整的我。

2、父亲眼中的女儿

我叫岑璋,曾经是归顺州知州。瓦氏夫人,不,岑花是我的大女儿。

氏花生下来三天时,我请了一个算命先生给她立生辰八字,顺便给她算命。

先生说,老爷,可惜这孩子是个女的,如果是个男的留在家里多好啊。

当时我已经有岑珪和岑琦两个儿子,不愁归顺州后继无人,便漫不经心地问先生何出此言。

先生说这孩子将来要名留青史的,别说几个兄弟比不上,就连老爷也难望其项背。

算命先生大多喜欢装神弄鬼和夸大其词,但他应该不敢欺我太盛。我便问他该如何补救。

先生摇摇头,说将她当男孩养吧,最多就是将她留在家里,找个入赘的女婿。

我嘴上没说什么,回头仍给氏花称了体重,在她床头挂了一块同样重的铁块,留着以后给她铸刀。这是我们壮族人(当时叫僚人)的传统,男孩出生后,父母会在他的床头挂一块跟他同样体重的铁块,留着给他打刀。那把刀等他成年后就一直带着身上,人挡杀人,鬼挡杀鬼,形影不离,死后也陪葬。

我这辈子一共有6个子女,其中4个儿子,2个女儿。四个儿子分别叫岑珪、岑琦、岑瑶、岑瓛,两个女儿分别叫岑氏花和岑氏多。我一度认为自己儿女满堂,福禄兼备。

为了确保自己不是养一个假小子,我给大女儿取名阿花,全名岑氏花。寓意是想让她刚柔并济。

阿花七八岁时,反应敏捷,腿脚利索,言辞凿凿。她不跟妹妹氏多一样喜欢女红,而是喜欢跟兄弟们玩官兵捉贼的游戏。看见他们习武,她也跟着去,还有模有样地在一旁比划。

拳师难为情地对我说,老爷,小姐可是大家闺秀呀,怎能跟一群光膀子穿短裤的粗鲁汉子混在一起。

我说就让阿花学点武功吧,留着防身也不错。

起初,岑珪和岑琦都看不起阿花,嘲笑她是花拳绣腿。阿花很不服气。

阿花10岁时的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让她跟哥哥岑珪、岑琦比武。

当时我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下我和拳师在场。

我说今天想考考你们的武功修为,谁若胜了今晚就重赏谁。

岑珪没有将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坏笑说妹妹,哥哥本来该让你的,可在阿爹和师父跟前,只好得罪了。谁知才几个回合,岑珪就被阿花摔在地上。阿花拱手笑道,大哥承让。

二哥岑琦暗笑岑珪无能,就在他全力以赴时,也被阿花卖了一个破绽,然后将他摔在地上。阿花也拱手说,二哥承让。

比赛结束,我让阿花先走,对岑珪和岑琦说,如果阿花不是你们的妹妹,而是仇人,今天你们的脑袋就搬家了。

拳师摇摇头说,老爷我对不住您啊,没想到三人中武功最高的是小姐,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说你当初还看不起阿花呢,现在知道错了吧。

拳师叹气说,小姐如果是个男的多好啊,有勇有谋。

我说没关系,反正他们都是我岑璋的孩子。

当晚,我重重地奖赏阿花。可她不要金银财宝,只跟我要了一把宝剑。

阿花并没有因为练武而变粗变丑,相反她模样俊俏,英姿飒爽。我想过,将她留在家里,找一个入赘女婿。

但这个想法让我迟疑,因为我后来又生了两个儿子,就是老三岑瑶和老四岑瓛。

按照子承父业的习俗,我百年后是要传位给儿子的,除非儿子都不成材,才有可能传给阿花。当然,我一点也不希望那样的局面出现。说心里话,我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的,虽然我也喜爱阿花。

阿花13岁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有一天,我跟她说,阿花,要不爹给你找一个入赘女婿吧。

阿花听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爹,您这是在拉仇恨,您可是有四个儿子的人。

我说不管儿子和女儿,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阿花说那不一样,兄弟们会怎么想我?我可不想活在争权夺利里。

我说只要我还活着,谅他们不敢怎么样。

阿花说我们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没多久,登门跟阿花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达官贵人的子弟,也不乏富家公子。可阿花都看不上,说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还说她要嫁至少得是个能降服她的人。

我们土司婚嫁很注重门第,讲究门当户对。可桂西众多土司里,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年纪太小,都不合适。

就在我跟夫人为阿花的婚事发愁时,田州府的指挥同知岑猛前来提亲。

田州是桂西众多土司中实力最雄厚的,岑猛年过三十,年富力强,雄心勃勃。

不过,岑猛已经娶妻生子,对于这门亲事我是不太同意的。毕竟谁愿意将千金女儿嫁给他人做小妾和后妈呢?再说岑猛幼年丧父,童年时代饱受凌辱,我怕他心理不健全,报仇心重,将来会惹祸。我可不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推入火坑。

可退一步说,当时桂西众多土司之间为了抢夺地盘经常兵戈相见,归顺州虽然还算富强,奈何地盘太小,如果跟田州联姻可确保无虞。

我将想法告诉给夫人时,被她痛骂了一阵,说我为了政治目的牺牲了阿花一辈子的幸福。

我无言以对,说你站在我的角度试试,也许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夫人还是反对我的意见,最终我们只好找阿花商量。不料阿花说自己也看上岑猛了。

夫人听了,气呼呼说你在归顺州缺吃还是少穿了?干嘛要委屈自己。

阿花说阿妈,两个人在一起关键是气味相投,目前在桂西众多土司中,也就岑猛入我的眼了。你们若不答应,我便终生不嫁。

夫人哭着说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后悔就好。我听了也劝道,阿花要不你再想想。

阿花说阿爸,我决定了,今生非岑猛不嫁。

话已至此,我们只好随她去了。

事实证明,岑猛确实是个枭雄。可幼年的创伤让他养成了暴戾的脾气,他羽翼渐丰后,疯狂招兵买马在右江河谷侵扰四邻,大肆攻城掠地。

当岑猛的雄心变成野心,朝廷自然容不下他。最终,朝廷派出8万大军攻打田州,在工尧隘阵斩岑猛的二儿子岑邦彦,然后兵临田州城下。岑猛走投无路,跑到归顺州投靠我。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保护岑猛的,就算此前他冷落阿花,名义上他仍是我的女婿。可当时两广督府派赵臣来威逼利诱我,说如果我藏匿岑猛就要联合镇安攻打归顺州。那样一来归顺州将面临灭顶之灾。

在那种情况下,我只好昧着良心毒死了岑猛。

归顺州是保住了,可我跟阿花的父女情从此疏远了。岑猛死后,她跑回归顺州找我,质问为什么要杀死她的丈夫。

我当面跟她道歉,还说此举是为了保全归顺州,但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她含泪说是我让她变成了寡妇。

阿花临走时,我说你别忘了归顺州是你家,田州有困难记得回来找爹。

阿花说我今后很少回娘家了,我只想告诫你要教好四个兄弟,别让陷入争权夺位、手足相残的泥淖。

我叫她放心,还说自己教子有方。

阿花说,我希望你是对的。

平心而论,我的四个儿子论魄力和能力都不如阿花,但我在世时他们确实对我言听计从,不敢僭越半步。

为了弥补阿花走后留下的空缺,我后来将小女儿氏多留在家里,给她找了一个上门女婿叫岑紫。

岑紫也有点能力,可就像阿花说的,归顺州的继承人轮不到女儿或女婿。

最终我瞒着氏多,偷偷地将岑紫除掉了。至此,我终于成为一个手上沾满女婿鲜血的岳父。

我呕心沥血布局归顺州的未来,可谁知我刚离世,四个孩子就互相残杀呢。先是岑琦杀死了大哥岑珪及三弟岑瑶,自立为归顺州知州。四第岑瓛风声鹤唳,逃到安南附近的壬庄。可岑琦在知府的位上还没坐暖,就被义民杀死了,岑瓛被拥立为归顺州知府。

生前我对自己的教子方法很自信,怎么也想不到身后事是如此血淋淋,也许是我曾经杀戮太多,遭报应了吧。我在世时,儿子们都怕我的权威,都把自己真实的面孔藏起来,但我的凶残行为一定给他们树立了坏榜样,以至于他们后来变得冷酷无情。

岑猛死后,田州陷入混乱,幸亏有阿花力挽狂澜,稳住了局势。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十二月,在倭寇入侵中国东南沿海的危急关头,阿花更是不顾58岁的高龄,应诏率领6800多名广西俍兵驰骋奔赴抗倭第一线,因功被嘉靖皇帝封为二品夫人。

这是后话,因为当时我已经死去多年了。

事实证明,算命先生没有欺骗我,我的女儿岑氏花久经磨砺,成为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女英雄。

别的事情我可能做错了,但这件事情我做对了——那就是从小让阿花习武,让她按着自己的习性成长,不然我真成为埋没一代女杰的罪魁祸首了。

3、丈夫眼中的小妾

我叫岑猛,曾经是田州土司府的主人。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大名?

其实,我真正成为田州主人时,身份是指挥同知。

我7岁那年,阿爸岑溥被我哥岑猇害死,随后岑猇也畏罪自杀,我被土目黄骥护送到梧州避乱。

当我年满15岁,从梧州返回田州准备承袭父职时,黄骥和留守田州的土目李蛮发生矛盾,我成为他们争斗的牺牲品。黄骥还将我送给思恩州的土司岑浚当人质,而岑浚将我当成向田州索要土地和人口的砝码。

当时的田州由我奶奶掌控。她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才不会为了谁割让田州的土地和人口,而是向朝廷告发岑浚的暴行。最终,岑浚被迫将我放回田州。

岑浚咽不下这口气,过后多次兴兵攻打田州。当时田州无力抵抗,我饱受凌辱,日子过得就像被驱逐的鸡和狗。

1505年(明朝弘治十八年),朝廷以田州府治理不当、战祸连年为由,首次将田州“改土归流”,谢湖任知府;将我降为千户,派往福建任职。

我心想,完了,难道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我手上吗?心急如焚。

这时候,老谋深算的田州老总管卢苏给我献上一计。他叫我别去福建任职,陈兵自卫田州,拒纳谢湖。同时,还教我重金贿赂当朝大太监刘公公(刘瑾),由后者将田州目民不愿我离去的说法上奏。皇帝果然从之,罢免谢湖。

三年后,我从征江西平叛有功,升为指挥同知治理州事。名义上我虽是副官,却真正掌控田州的局势。

随着羽翼渐丰,幼年的屈辱在我心里越长越大。我率兵攻打归德州、上隆州、武隆州、泗城州、龙州和六寨,烧杀掳掠,称雄一方。

其实我最恨的人是思恩州的岑浚,他欺我年少,多次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可惜他已经死了,这个仇没法报了,我只好拿周边这些软柿子捏。

我是在田州兵强马壮时,去归顺州跟阿花提亲的。其实,我当初不是看上阿花,而是看中她爹岑璋的权谋。

归顺州原本不过是镇安府下辖的一块小土地,岑璋不仅脱离了镇安的管制,还打败镇安,将归顺州改为直隶州。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归顺州的狼兵打仗勇猛,如果田州跟归顺州结亲,就连朝廷也得给我几分薄面。

起初,我以为会遭到拒绝。毕竟当时我有妻有妾,也有孩子。同时,岑璋这个人是有点傲气的。因此,当阿花这个千金小姐答应嫁给我时,我是又惊又喜。

老实说,还没掀开阿花的红盖头时,我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喜好功名利禄的女子。不过,洞房花烛夜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娶回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问阿花说想要什么。她说我想跟你比武。

我久经磨炼,武功自然不错,但从没跟女人交过手。我说你一个女子,比什么武啊,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我尽量满足你。

不料阿花摇头说,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

话已至此,我当然不能认输啊,于是我们连夜前往校场比武。

要不是我反应迅速,刚上台就被阿花摔在地了。但她出拳之敏捷,仍让我暗暗吃惊。

比武的结局,我由于力气大,侥幸赢了。她很不服气,又想跟我大战几十回合。

我只好认输,说夫人我输了,再说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我们还用决雌雄吗。

可阿花说不行,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没有对手,输给你我不甘心。

我说夫人我认输了还不行吗,她才笑了。

过后,阿花提议将我的拳法和她的拳法合成最好的招术,我也答应了,尽管我很忙,但当时是新婚燕尔,凡事得忍让点。

相比于拳法,我更欣赏阿花的双刀和阵法,我还将它们推广到狼兵的训练中。

每当看着狼兵们虎虎生风、杀气腾腾,我有时想娶到阿花这样的女人,不知是福还是祸。福的是她甚至可以帮我带兵,祸的是可能她不好驾驭。这在土司家族里可不是好事,因为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夫妻反目的先例太多了。

我跟阿花在一起久了,自然也会闹出小摩擦,原因大概是我们都是争强好胜之人。

熟悉我身世的人都知道,我是泡在仇恨里长大的。我曾经发誓,等到羽翼渐丰,一定会报仇,因为我害怕得来的一切又被夺走。

当我兴兵侵扰四邻时,不仅百姓怨声载道,朝廷也将我视为眼中钉。因为那些官员可不希望田州土司一枝独大,只有相互制衡才好管理。

阿花不停地劝我收手。她说你现在已经是桂西霸主了,再走下去就要触碰朝廷的底线了。

我呵斥她,说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只有成为最强的人,我才不害怕失去。

阿花冷笑说,最强的人?你强得过流官吗?强得过两广督抚吗?强得过朝廷吗?

我生气了,说这是田州的事,我是田州的主人,而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小妾。

阿花说田州是我家,我只是不希望它陷入灾祸的泥淖。

我说从现在起,你搬到田州府衙旁的一间小房子去住吧,什么时候懂事了再搬回来。

其实,当时我正在气头上,我还是爱着她的,虽然我们没有小孩,但并不代表没有感情。

那几年我真的很疯狂,结果在攻打泗城的利州时让我和田州陷入了灾祸中。

不管往事和前人如何,我向来对泗城攻占利州的作法很恼怒,一直想夺回来。当看到泗城土目梁接杀死泗城土司岑接,改姓继承州官时,我便出兵了。

在这件事上,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不知道梁接弑主冒袭的内幕,不了解这是上面指使的;二是出兵的时机不对,当我派兵至泗城时,身后的思恩刘召作乱,朝廷令田州起兵合剿。由于田州狼兵大部分已开到泗城去了,只留少量的守城。急催之下,我只好从田州守城部队中抽500名由邦彦率领前往思恩平叛。由于兵少,又耽误了时间,致使参将李璋、都指挥孙震陷贼巢,被刘召所杀。都御使盛应期大发雷霆,便要追究我欺凌邻境和观望逗遛、贻误战机之罪,并以叛逆论处。

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朝廷派大军攻打田州。而我非但没有夺回利州,还送掉了自己的性命,田州也被降府为州,再次被改土归流。

我真的没有想过举兵对抗朝廷,可上面的人已经不能容忍我了。当岑邦彦坚守的工尧隘被官军攻陷,他被斩杀后,我才意识到大祸来临了。情急之下,我找了阿花商量。

阿花知道我的意思,说你去归顺州投我爹吧,尽管你不待见他的女儿,毕竟你们还是翁婿关系。

我心存惭愧,说如果还能活下来,今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

阿花说你先保住性命再说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到心里惴惴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说我大不了一死,以后田州就交给你了。也许你能做得比我好。

阿花回击我说,你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是你的小妾,何德何能。

我说那是我嫉妒你的才能。

阿花听了,不置可否。

我连夜叫来大总管卢苏,叫他在我离开田州期间辅佐阿花管理州事。

卢苏向来忠心恳恳,他反问我想好了吗,万一阿花真的掌控田州,主人可能就得换姓了。

我说阿花也姓岑,放心吧。再说岑邦彦已死,岑邦相难当重任,岑芝还年幼,除了阿花没人了。

卢苏说,老爷,我记住了。

后来,我连夜逃往归顺州,不料被岳父岑璋毒死了。

阿花确实了不起,在我死后,她力挽狂澜,挫败了岑邦相、泗城土舍岑施和田州莫苇对田州政权的觊觎,又联合卢苏让王守仁放弃了对田州的改土归流,延续了岑氏对田州的统治。

不仅如此,在孙子岑芝年幼时,阿花代理知州事。在职期间,她克己砺志,善理州政,安定了社会秩序;同时积极发展农业生产,建义学,兴教育,在各方面均有所成就,赢得了百姓的爱戴和拥护。

我承认,作为一个州官,阿花可能比我更适合,也更得民心。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岑芝被朝廷调到海南岛镇压黎族起义,战死于海南。阿花又负担起抚育曾孙岑大寿、岑大禄的责任。她继续掌管田州政务,政绩斐然。人们都尊称她为瓦氏夫人。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大概都听知道了。嘉靖三十四年(1553年)倭寇大举进犯中国东南沿海,瓦氏夫人应征率领6800多名广西兵,浩浩荡荡奔赴东南沿海剿倭。短短数月间,瓦氏夫人和倭寇打了十几场战斗,功名显赫,被嘉靖皇帝封为二品夫人。

假如我没死得那么早,桂西土司的历史中应该有我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很好奇:假设成立的话,田州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和阿花能共存吗?田州会不会变得更强大?不过,我们都是争强好胜的人,估计有点难。

不过,我的小妾能名留青史,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毕竟这世上几个男人能有此殊荣呢?至少证明我选对了一个女人,至于我们生前关系如何,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中的是非曲直谁又能说清。

4、丫鬟眼中的小姐

我叫达蓉,是瓦氏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其实我不习惯叫她为瓦氏夫人,仍喜欢叫她小姐。

明朝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我一路看着从小变大再变老的小姐去世了。

小姐是在我跟前闭上眼睛的,尽管她神情安详,我仍能隐约感到其中夹杂的遗憾。小姐这一辈子经历了很多事,比如夫妻关系不睦、壮年时丧夫、膝下没有孩子、兄弟争权夺利、抗倭大业未竟等等。

我真希望是小姐在跟我恶作剧,可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叫唤,她再也睁开眼睛。我摸着她的白头发,心里空空的。巨大的悲伤好像一座山,奇怪的是我却流不出眼泪。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好将我未尽的阳寿续给小姐。

说是小姐,其实她已经不再年轻,可59岁的她在我心中永远是小姐。

絮絮叨叨了一大段,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的小姐非同寻常,因为她是瓦氏夫人。

我叫达蓉,比小姐大8岁,是她的贴身丫环,自认为比谁都了解小姐。

我是被卖到归顺州州府里做丫环的。那天清晨,阿爸说达蓉,阿爸带你去赶圩。然后就将我背进了州府。

阿爸陪我坐了一会,然后跟我说有事要出去一下,过一会再回来接我。同时掏出几块糖果塞给我,谁知他就一去不复返了。

天黑了,阿爸还没回来,我就哭,问身边的人我阿爸去哪里了。起初他们说你阿爸办事去了,后来眼看隐瞒不住了,就直接说你阿爸把你卖到州衙里当丫环了。我不知道什么是丫环,他们说就是专门服侍岑知州的千金阿花。他们还说你别难过了,多少人想进来服侍小姐还不得呢,在这里饿不着你,也冻不着你,只要你乖巧听话。

就这样,我慢慢忘记了自己出生的小山村,忘记了跟兄弟姐妹和爹娘挤在一起的干栏房,那是一种下层养着牛和猪、上层由人吃住的房舍,也忘记了那个经常喝着稀粥饿着肚子的家庭。在那座村庄里,男人们披着头发,穿着拖鞋,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挽着发髻,光着脚丫,用竹筒挑水,喜欢唱山歌。还有,村民喜欢吃鱼生。这就是我对家乡的全部印象,我始终不记得它叫什么了。

我第一次看见阿花时,她正跟四个兄弟练武归来,呼啦啦地跑进大门,仿佛一个假小子。

她跑进房间,看见我站立门边,好奇地问你是新来的吗。

我说是,你是阿花吗。

旁边的人听了,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说没规矩的东西,阿花是你叫的吗,应该叫小姐。

阿花一把拦住,说没事,以后你就叫我小姐吧。

我说是,阿花小姐。

她又笑了,别人都怕我,只有你敢直呼我的名字。这样吧,你比我大,以后我把你当我姐姐,你把我当妹妹吧。

旁边的人听了,说小姐你不能惯着她,这会让达蓉傲娇的。

小姐说就这么定了,以后你们谁敢欺负她就是欺负我,我知道了绝不轻饶。

旁边的人说真便宜了这小村姑,悻悻而退。

小姐不喜欢女人的活,喜欢弄枪使棒,也喜欢习文练字。她经常拉我去教习场看她练武。起初我不敢去,因为那里是狼兵们日常训练的地方。他们光着膀子,汗流浃背,杀声震天。我害怕那样的场面,他们常常让我想到杀人的血腥情景。

小姐说你别怕,练武从小的来说是为了强身健体,从大的来说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桂西靠近边境,面临外敌侵扰和猛兽横行,没有武功不行。

因此,我跟小姐也学了几套拳,但跟她比起来,我那是三脚猫功夫。

我常跟小姐说,你这么厉害,将来谁敢娶你啊。

小姐说没人敢娶我就不嫁,再说我也不想依靠谁。

我说小姐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到哪里我都到哪里。

小姐说好,你这个姐姐我认定了。

其实,说小姐没人敢娶是开玩笑的。

小姐喜欢武术,身体健康,模样俊俏,她脱下戎装,换上红妆就是一个美人。

她刚过了十三岁,登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高官子弟和富家公子。可小姐都看不上,她说那些人没多大本事,挺多就是个啃老的。

我问小姐什么是啃老,她说就是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父辈给的,不算什么本事。

我听了小姐的话,突然觉得她很不一般。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小姐看了田州指挥同知岑猛第一眼后就倾倒了。

我忘不了岑猛来到归顺州提亲时,小姐望着他的眼神,简直就是小迷妹。

对于这门亲事,其实我家老爷是不怎么乐意的,理由是岑猛先前已经娶妻,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千金小姐给人当小妾。可田州当时兵强马壮,双方结亲意味着在桂西没人敢欺负。反对最强烈的要数我家太太,她劝老爷别为了政治目的牺牲了女儿一生的幸福。

老爷和太太争执不下时,决定让小姐自己定夺。

不料,小姐说我这辈子非岑猛不嫁。

老爷和太太听了,都吓了一大跳。

老爷说为什么呢,你过门后可是给人当小妾,给人当后妈的,不怕委屈吗?

太太说你图什么?归顺州容不下你了吗?你爹养不起你了吗?

小姐说,阿爸、阿妈,我看出来了,岑猛是一代枭雄。皇帝后宫有佳丽三千,可他头顶有光环,谁还在乎这些呢。

我说小姐,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小姐说不考虑了,你如果不想跟我同去田州,就留在归顺侍候老爷和太太。

我说我发过誓的,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小姐笑着说,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当时,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量,走到岑猛跟前说,岑老爷,也许田州比归顺州强大,但小姐嫁过去后你可别欺负她。

岑猛一怔,哈哈大笑,说她嫁给我是我的运气,疼她还来不及,哪里敢欺负她。

我说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不然我会记仇的。

岑猛说我记住了,到田州后,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可天意弄人,岑猛和小姐在度过了蜜月期后,竟然因为政见不同而疏远了。

蜜月期的他们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们如影随形,在一起习拳练武,在一起研修兵法。有时我故意说想跟着去观摩,小姐红着脸说没什么好看的,你还是呆在家里吧。那时的他们真的很恩爱啊。

后来,小姐被岑猛冷落了,可她在回忆那段时光仍幸福满脸。

我当然记仇,将小姐的遭遇一一写信告知老爷。老爷夸我做得对,还说没有后悔从我爹手里买下我当丫环。

岑猛跟小姐产生隔阂的原因是,田州要做强做大,就得不断招兵买马和扩充地盘。小姐却说桂西都是岑氏土司的地盘,侵扰四邻迟早会引起朝廷不满。

岑猛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经历了什么,被人驱逐仿佛鸡与犬。

小姐说那时你没得选,现在你可以施行仁德,再号令桂西。

岑猛说男人的事女人别管,你只需做好相夫教子的事。

小姐说劝丈夫变得更好,难道不是相夫教子吗。

岑猛说你就是嘴硬,却生不出一个孩子。田州是我的,应该是我说了算。他凭借田州兵强马壮,常年攻伐四邻,烧杀掳掠,弄得右江河谷怨声载道,朝廷不满。

岑猛不仅冷落了小姐,还将她贬到府衙外的一处简陋房屋里,不闻不问。

我跟小姐说,要不我们回归顺州吧,待在田州迟早会大祸临头。

小姐说不行,我既然嫁到田州来,生是田州人,死是田州鬼。田州如果有大难,我更不能度身世外。

不久,朝廷镇压岑猛。派8万大军攻破工尧隘,岑猛的儿子岑邦彦战死,岑猛逃到归顺州被岳父岑璋毒死。

在我看来,小姐的人生可以分成三个阶段,一个是少女时代,一个是官妇时代,一个是抗倭时代。

岑猛死后,田州被朝廷改土归流,逃到归顺州的岑猛被岑璋毒死。

这两件事对小姐打击很大,她私下跟我说,虎毒不食子,我爹为什么那么狠。

我说岑猛对你不仁不义在先,加上老爷受到朝廷威胁,他没得选。

小姐说,岑猛死后,田州必乱。

没多久,朝廷果然对田州进行改土归流。由于遭到土目和民众的反对,朝廷又恢复岑氏土官对田州的统治,由于岑氏土官继承人还年幼,还引发了岑邦相和莫苇争夺土司宝座的祸乱。

小姐原来跟老爷关系很近,岑猛死后,父女俩就疏远了。逢年过节我约她回归顺州探亲,小姐总说不想回去了,我现在是田州人。

我知道小姐对老爷怀恨在心,便劝她说他毕竟是你爹,再说田州今后还得靠老爷帮忙。

小姐说我爹杀死了我的丈夫,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其实我爹此举就是为了保全自己,可你信不信他连自己的四个儿子都教不好。

果然,在老爷死后,小姐的四个兄弟为了争权夺位相互残杀。

田州的剧变给小姐成长的机会,她重用田州大头目卢苏,稳住了田州局势,挫败了企图篡位的人,将田州统治权牢牢掌控在手里。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小姐习武的好处。如果不练武,小姐不可能有那种力挽狂澜的魄力,不可能有振臂一呼英雄云集的威力。

其实,小姐从来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

倭寇侵扰东南沿海时,朝廷大军屡战屡败。最后嘉靖皇帝征召田州狼兵出征。

当时田州土司分成两股势力,一种是主张不去,理由是田州向来响应朝廷征召平乱,可近来却经历被官兵镇压,元气大伤,如此朝廷不值得卖命;一种是主张派兵抗倭,争取重新取得朝廷的信任,打出田州狼兵的威力。

当时岑猛已死,儿子岑邦彦已死,孙子岑芝也在海南平乱时战死。小姐的曾孙岑大禄、岑大寿年幼无知。更致命的是,当时小姐已经58岁,年近花甲。

虽然她身怀武功,手下有良兵强将,可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没想到,小姐毅然挺身而出,说这是朝廷看得起田州。先前田州做错了事,现在该是上战场洗刷耻辱了。

我说小姐,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战死沙场了会后悔吗,毕竟你已经快60岁了。

小姐说不后悔,我还没老到不能杀敌。再说我还有田州狼兵,还有“定律三虎和秣马五豹”,更有朝廷的信任。小姐说,我此去誓不与贼俱生。

在小姐的鼓动下,除了田州,归顺、东兰、南丹和那地的土司也派狼兵奔赴东南沿海抗倭,并将小姐封为先锋。

那天我站在田州城墙上,目送小姐率领狼兵东征时,泪流满面。这不是伤心的送别,而是送亲人上战场的震撼。

我本来想追随小姐奔赴抗倭战场的,可小姐不答应。她说我年纪大了,留在田州看家,万一她回不来了还有个人烧香点蜡祭鬼。

刹那间,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上前紧紧抱住她,说小姐你一定要活着回田州。

小姐灿然一笑,说我肩挑着抗倭的使命,肯定会回来的,此去前线一定要好好地教训那帮倭寇。再说我背着曾孙岑大寿和岑大禄呢,哪里敢死。

小姐是顶着“女官参将总兵”的头衔出征的。她领着狼兵在江浙各府县频吃闭门羹的酸楚,我没有亲眼看到,不然我肯定会站出来痛骂那些狗官昏官。她上阵冲杀倭寇的英姿飒爽,我也没有亲眼看见,不过她一定立下了战功,因为她很快被嘉靖皇帝封为二品夫人。

大半年后,小姐回到了田州,我发现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包括她的侄子岑匡,还有头目钟富和黄维,以及一些叫不上姓名的狼兵。不用说,他们都已经战死了。

那段时间小姐心事重重,跟我说的话越来越少,我问了也被她搪塞而过。后来我才知道她不甘心抗倭的结局,可主持抗倭的张经大人已被奸臣害死了,新上任的抗倭总指挥不再需要狼兵。

小姐每天对着梳妆镜子发呆,一边感叹自己年华逝水,一边感叹自己报国无门。

我猜小姐病死,有很大原因是心事太重了。早知如此,我应该跟她去东南沿海抗倭的,或许那样就能及时给她排忧解闷。可也不一定,毕竟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些心病除了自己谁也解不开。

小姐就这样闷闷不乐,没多久就病倒了。

小姐临死前,曾经问我后悔给她当丫环吗。

我说不后悔,可以当丫环的人很多,你这样的小姐只有一个。

小姐眼眶一红,说你为了我孤苦伶仃了一辈子。

我说自己有幸见证了一代壮族女英雄的成长与奋斗的历程,试问几人有这样的荣耀呢?这对我来说,足够了。

小姐听了不再说话,然后不断地说胡话。她一会儿叫岑猛老爷的名字,一会儿大呼岑璋老爷的名字。

我问小姐她想干什么。

小姐说没什么,只不过看见他们从跟前走过去,叫他们停下来等她。

我说小姐你还恨岑猛老爷吗,他生前曾经冷落了你。

小姐说不恨了,毕竟是夫妻俩,再争吵也是一家人。

我又问你还恨岑璋老爷吗,他曾经杀死了你的丈夫。

小姐说也不恨了,毕竟他是我爹,再说他身后的归顺州也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

小姐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前来吊唁的人既有官府,也有桂西大大小小的土司。如果是别人,我会很乐意看着热闹的,可她是小姐啊,我怎么有那份闲情逸致呢。

小姐是在夜里出殡的,当时田州城里火把明亮,18副棺材从四个城门鱼贯而出,然后安葬在郊外的荒坡上。葬后还将封堆铲平,不留半点痕迹。以至于后人没人知道到底哪座坟才是小姐的墓。小姐死后,朝廷追封她为“淑人”。

小姐出殡时,我没有起来送别,田州岑氏土官说我太老了,就不用起来了。我当时年近七旬,头昏眼花,躺在床上听着屋外锣鼓喧天和唢呐声嘹亮,还有鞭炮声轰鸣,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小姐的丧期一结束,我就决定离开田州返回归顺州。

田州岑氏土官劝我留下,开玩笑说老不死的,你服侍了瓦氏夫人一辈子,我们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你留下来吧,我们给你养老送终。

我拒绝了,说尽管归顺州我已经没有亲人,可那里毕竟是我的娘家,也是小姐的娘家。小姐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有轮回她一定会回去的,我要继续陪着她。

田州土官听了,眼睛红红的,没再多说什么。他们请了一顶轿子,将我抬回去。

我回到归顺州,谢绝小姐侄孙们的邀请住进州府,而是在州城西郊买了一间小房子,请了一个丫环服侍,余生再也没有离开。

我一辈子没有成家,然而并不觉得孤独。实在无聊时,我就不停地追忆服侍小姐的时光。

5、狼兵眼中的统帅

我是一名田州狼兵,至于名字还是不说了,反正也不好听。

明朝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10月的一天晚上,田州土府大总管卢苏突然召集我们开会。会上,他宣布了一条诏命——东南沿海倭寇侵扰,官兵节节败退,朝廷有意派遣田州狼兵前往抗倭。

初听这个消息时,大家都没有出声,因为我们都还记得前任知府岑猛就是被官府给逼得走投无路,在逃到归顺州时被他的岳父岑璋害死的。田州还被改土归流。

田州狼兵历来对于朝廷的平叛命令很踊跃。早在永乐年间,田州土知府岑永通便奉命田州狼兵万人出征抗击交趾入侵。洪熙、宣德、嘉靖年间,田州知府岑祥、岑绍等人又多次出兵抵御安南。就在不久前,我们的知府岑芝还死在海南的平叛战场上。然而,我们这么卖命,却得不到朝廷善待,因此我们才不像以前那么热情。再说岑猛死了,岑邦彦死了,岑芝也死了,现在的田州主人岑大寿、岑大禄不过六岁,就算我们愿意出征,也没有将领呀。

卢老总管看见我们都不说话,火了。他感叹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你们把田州狼兵骁勇善战和忠贞保国的品格和传统给丢了,我替你们感到丢脸。

这时,人群里有个人说,就算我们想去也没人为将啊。

卢老总管说,这句话是谁说的,站出来。于是那个人怯生生地站出来,做好挨打挨罚的准备。

不料老总管却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现在就回答你,这次率领狼兵奔赴东南沿海抗倭的统帅不是别人,正是瓦氏夫人。

此话一出,大家便炸开了锅。我们原以为老总管骗人,可他说是真的,瓦氏夫人已经请缨于督抚,说愿替年幼的土官从征,朝廷已批准了。

什么?你问瓦氏夫人有什么本事。好吧,我来告诉你两件事吧。

她原本是归顺州土司岑璋的千金小姐,却武功高强,除了一身壮拳外,刀、枪、棍、箭样样精通,她的双刀功更是威猛无比。此外,她教给我们一个阵法——“七人为伍,每伍自相为命,四人专主击刺,三人专主割首与势,所获首级,七人共分之;割首之人,虽有照护主击刺者之责,但能奋杀向前,不必武艺绝伦也。” 什么?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那我再解释一下。这套阵法讲究整体作战,七个人为一个战斗整体,既有主刺者,又有割首和护卫之人。另外,一人赴敌,左右呼而夹击,一伍争救之。伍与伍之间也互相配合,协力作战,凡一伍赴敌,则左右呼而夹击,一队皆争救之,否则必论罪。什么?你竟然说这个阵法奇怪?告诉你吧,就是这套阵法让置大明官兵于死地的倭寇神秘的“蝴蝶阵”失灵的,后来它被名将戚继光发扬光大为“鸳鸯阵”,在抗倭战场上可是屡试不爽。

在这里我要特别说一句,瓦氏夫人厉害,我们狼兵也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打仗时,人人都使用两种兵器,口含利剑,手执弯弓,个个威武强悍,可死而不可败,所以能以少击众。

远征在即,我们经过最初的兴奋后,很快便冷静下来:瓦氏夫人带队当然好,可她已经快60岁的人了,还行吗?

这时,卢苏老总管又发话了。他说,你们难道忘了吗?前知府岑溥被儿子岑猇杀害时,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也是一个女人——覃老夫人(岑溥的母亲、岑猛的奶奶)。所以,永远别小看田州的官妇,只要局势动荡她们都能镇得住。岑邦相够猖狂吧?岑施够跋扈吗?莫苇够嚣张吧?结果还不是让瓦氏夫人一个个给灭了。

老总管说的是事实,我们都服瓦氏夫人。接下来几天,狼兵听说朝廷征召,从四面八方涌进田州。原本朝廷只议征5000名狼兵的,结果来了13000人。

由于担心田州狼兵势力过大,朝廷最后只允许4100人和450匹战马从征。狼兵中的将领,除了瓦氏夫人,还有田州幼主岑大寿、岑大禄,以及钟富、黄维、“定律三虎秣马五豹”。瓦氏夫人自己还带了40名女侍。

也曾有人劝瓦氏夫人别带着岑大寿和岑大禄前往,说他们会耽误事。可她说不行,我是替他们从征的,他们上不了战场,就让他们看看我们老一辈如何打仗的,好让他们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呐,即将前往的又是富庶地江浙。大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内心蠢蠢欲动。

有人问她,夫人我们是怎么去的江浙呢。她说,这轮不到你操心,朝廷自然有安排。

1554年10月,我们从田州东下,行经南宁,半个月后达到两广督府所在地梧州。接着从梧州顺水而下至广东佛山,然后朔水北江、贞水河,至南雄郡;翻过大庾岭至江西赣州复下船,用三板船六百艘送至南昌;在南昌换乘四百艘大赣船出鄱阳湖泝流长江,经安徽,到京口,南下大运河至丹阳。丹阳县尹、豪绅避而不见,居民闭门不纳。我们只好率部离开,徒步至奔牛镇;常州府用民船送至嘉兴。1555年,我们受命复归苏州,苏州知府不让进城,只好在城外枫桥扎营。然后我们被派往松江,不久抵达江浙海防第一门户金山卫驻防。

出征前,瓦氏夫人下达了一道军令。其中有“四不许”——不许骚扰百姓、欺压人民;不许奸淫掳掠;不许马踏禾田;不许违犯军纪。她还实行了严格的战场纪律,其中有“六斩”——规定狼兵在战场上“不如令者斩,退缩者斩,走者斩,言恐众者斩,敌人冲而乱者斩,敌佯以金帛遗地,或争取不追蹑者斩”。

其实,我们对这“四不许”和“六斩”是不怎么上心的。一个女人带兵能有多严呢?到了外面肯定会护犊子的。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个兄弟因为饥饿难忍,在丹阳城外夺了一个群众的食物,被瓦氏夫人下令斩杀。大家求情时,瓦氏夫人含泪说你们以为我想杀人吗?他可是我们的同袍兄弟,可军令如山不能违抗。他不死,我们狼兵就没法立足,也没有威信。我清楚地看见那个兄弟的头颅掉下来时,食物还卡在食道里呢。

说实在,对于这件事我挺有意见的。你瓦氏夫人不是能耐大吗?干嘛不去对付那些歧视狼兵的官员?你顶着一个“女官参将总兵”的头衔,那些地方官谁给你面子了?你率队来到江苏丹阳县时,县尹避而不见,居民也闭门不纳。还有,在苏州城,狼兵初来乍到,又刚打赢了圣墩之战,苏州知府还不照样“以祖宗旧制,狼兵不许入城”?你除了生气还能做什么?

更可恶的是,就算在战场上,官兵们对我们狼兵也充满歧视和妒忌。我们冲锋陷阵时,他们多次见死不救,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孤军作战。

金山之战就是一个令人心痛的例子,是役瓦氏夫人为了拯救身陷重围的游击白泫,奋身独援,纵马冲击,冲破重围,而她的侄子岑匡单枪匹马战群贼,在杀死六贼后战死。

还有,瓦氏夫人来到抗倭战场后,立功心切,有时急于冒进。漕泾之战就是一个血的教训。漕泾南临大海,西为金山,东为倭寇老巢拓林。嘉靖三十四年四月,瓦氏夫人不听抗倭总督张经的劝阻,受赵文华的派遣,率领1000名狼兵逼近拓林,结果在漕泾遭到倭寇伏击,钟富、黄维等14名勇将战死,死伤多人。

当然,我是一名狼兵,对于上级命令只有服从,但这确实是我的心声,相信也是不少人的心声吧。

我有时候也曾阴暗地想:朝廷调用狼兵抗倭,除了官兵不行、狼兵勇猛,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汉兵打仗有安家行粮,而狼兵只给行粮,节省费用一倍——每个狼兵一日仅白金一分二厘。我常感叹:为什么同人不同命呢?打仗时我们狼兵可不是望风而逃的人啊。

总的来说,我还是敬佩瓦氏夫人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能在国家民族危急时挺身而出、上阵杀敌。这在中国自古以来罕有,堪称巾帼英雄。

花木兰?佘太君?穆桂英?别开玩笑了,这些都是传说人物,史书里可是没有记载。而田州的瓦氏夫人是真实存在的。

随着年纪渐长,我才渐渐明白瓦氏夫人的良苦用心。比如说严格军令,一支军令涣散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田州狼兵在江浙抗倭,在东起上海县,西至嘉兴府,南至金山卫,北至姑苏城,参加了大大小小近十场战斗,力战倭寇,扭转了局势,威名远扬;比如说立功心切,当时田州土官年幼,州府疲弱不堪,瓦氏夫人急需带领狼兵打出声势,重拾威名。

在抗倭战场上,虽然田州狼兵也打过败仗,但有很多原因,除了倭寇是训练有素的强敌,还有高层指挥官的“龙虎斗”铸成的战略失误,以及各路军的妒忌歧视。总而言之,我这名小小的狼兵为曾经是瓦氏夫人麾下的一名战士而自豪。

6、总督眼中的女将

我叫张经,曾任两广总督,曾在广西领兵平叛。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四月,倭寇徐海部、陈东部、叶麻部,以及洪东冈部、黄佩部,在江浙地区横冲直撞,官军、江浙兵、山东兵望风逃遁,沿海数千里告急。盘踞在松江地区的倭寇,更是疯狂地向北推进,逼近留都南京。明世宗迫于形势,任命我提督八省之兵,限期平倭。

我深知倭寇大举入侵,根源在于朝廷里奸人当道,庸人掌权。我也知道,官军无能,就算神仙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奈何皇命在身,不能推脱。冥思苦想一番后,我突然想到了强悍能战的广西狼兵,便上奏征调狼兵抗倭。

明世宗也急了,立即应允。接下来,朝廷让原贵州总兵白泫、广西都司指挥邹继芳充任游击将军,往田州、归顺、南丹、那地、东兰等五州征调狼兵。

田州临大江,地势平坦,沃野百里,有精兵万人。在桂西诸土司中,田州最强,泗城次之,南丹次之。而田州狼兵的厉害,我是领教过的。

当年岑猛大闹桂西,朝廷派8万官军前往镇压,我也身在其中。在工尧隘,岑猛的二儿子岑邦彦带领狼兵驻守,要不是岑猛下令不得跟官军对抗,估计仰攻的官军损失惨重。加上有归顺州土兵在隘上作内应,我们才将岑邦彦斩杀了。官军占领田州城后,很快撤走了,我奉命率领10000名官军守城,不料在田州土目卢苏等人召集的狼兵内外夹攻下败退。我率领一支官军突围出城,坐船沿着右江逃跑,浩荡的狼兵从两岸追杀,箭如飞蝗。时隔多年,每当想起那一幕,我仍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想再见到那些人。

岑猛之乱后,丈夫岑猛被害,儿子岑邦彦被杀,孙子岑芝在海南平叛时战死,瓦氏夫人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掌控田州的。期间,田州还发生了三子岑邦相忤逆篡位,岑施和莫苇觊觎知州宝座的纷争。可见这个壮(僚)族女子有多了不起。

我从没见过瓦氏夫人,只知道她是归顺州土司岑璋的女儿,武功高强,精通兵法。

她后来承担起抚养田州土官,也就是曾孙岑大寿、岑大禄的重担,还代理州职,广施仁政,轻徭薄赋,发展生产,让田州土司逐渐复兴。

骑士这次上奏朝廷征调田州狼兵,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我最近才知道瓦氏夫人年近六旬,而田州土官岑大寿、岑大禄不过五六岁。田州狼兵再骁勇善战,如果没有一个出色的将领,那也是群龙无首。

就在我万念俱灰时,两广督府接到了瓦氏夫人的请战书。原来,田州土司接到朝廷的征调命令后,瓦氏夫人要求背着曾孙岑大寿和岑大禄奔赴抗倭前线。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既惊讶又敬佩。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婆,还打得动吗?要知道对手可是令官军闻风丧胆的倭寇。

当得知田州狼兵有13000人应征时,我又是一惊。只因一些朝臣害怕狼兵太多,掌控不住,最终只征调了4100人。

第一次见到瓦氏夫人时,我又吃了一惊。她虽年近花甲,但英姿犹存。

她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总督大人,是行也,誓不与贼俱生!

我知道她立功心切,急于向朝廷证明田州不是蛮乱之地,急于证明田州具有“忠贞保国”的传统,急于证明田州狼兵骁勇善战。

当时,赵文华受严嵩指使,粗暴地干涉我的抗倭策略。对此我也是无可奈何,奸臣们的势力太强大了,不是我一个人能撼动的。瓦氏夫人初来乍到,就提出上战场杀倭。我拒绝了,再说,永顺、保靖、容美麻寮等土兵也还没赶到前线。不料这竟成为赵文华向明世宗污蔑我怯战的理由,为我后来身陷囹圄埋下了伏笔。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十二日,瓦氏夫人受派,配属俞大猷进驻金山卫,担负起扼守浙直第一门户以及从西路捣拓林巢的战略部署重任。几天后,倭寇派出8000人侵扰金山卫,总兵俞大猷遣游击将军白泫和瓦氏夫人截击,稍有斩获。赵文华闻讯,赶到松江,说狼兵果敢可战,厚赏。

很快,在赵文华等人的唆使下,瓦氏夫人率领狼兵又匆忙地跟倭寇打了一仗。此役就是金山之战。

四月初八,金山诸帅扬兵出哨,遭遇贼寇,击杀九贼而覆兵三百。

四月初九,瓦氏夫人的侄子岑匡恃勇独哨,贼复掩击,岑匡杀六贼而人马俱毙。

四月二十一日,倭寇分一支约3000人南来金山,白泫率兵迎击。结果遭到围困,危急时刻,瓦氏夫人奋身独援,纵马冲击,突破重围,白泫才得以脱险。

五月初五,瓦氏夫人带领狼兵剿灭倭寇150多人。初十日,拓林倭寇空巢而出,围困金山城,索要瓦氏夫人。

金山之战虽打出了狼兵的声威,却也让岑匡这位骁将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接下来的漕泾之站,狼兵更是受到了重创。漕泾南临大海,西为金山,东为倭寇老巢拓林。嘉靖三十四年四月,瓦氏夫人不听我的劝阻,受赵文华的派遣,率领1000名狼兵逼近拓林,结果在漕泾遭到伏击,钟富、黄维等14名勇将战死,死伤多人。

消息传来,我只能仰天长叹。

随后的王江泾之战,瓦氏夫人听从我的指挥,协同大部队作战,终于取得了抗倭以来的第一场大捷,斩杀倭寇1900多人。可由于赵文华等人的粗暴干涉,我们马上又迎来了拓林之战的失败。

经过多次争执,我跟赵文华的矛盾愈发不可调和。最终严嵩等人进谗明世宗,不分青红皂白的皇上,便将我革职问罪。

我不敢吹嘘自身抗倭有多大的功劳,但征调广西狼兵抗倭绝对是一件正确的事。可惜我跟瓦氏夫人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合作便中断了。原本,我们可以更大有可为的。

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联手扭转了明军面对倭寇时望风而逃的颓势,还打了几场漂亮的战斗。

我被打入死牢后,广西狼兵很快就被接替我的杨宜赶走了。杨宜本是无能之辈,肯定驾驭不了狼兵,可惜了。

再后来发生什么事,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很快就被押上断头台。

真是“抗倭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7、倭寇眼中的克星

我是一名被俘虏的倭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最终是败在俞大猷和戚继光手里,但第一次在大明国遇到的对手却是一个壮族女人。后来,我才真正知道她叫瓦氏夫人,是少数民族人士。

嘉靖年间,我们大举侵扰劫掠大明国东南沿海,明军、江浙兵、山东兵屡战屡败。究其根源,是明军兵无武艺、队无阵法。每当我们出战,只要摆出神秘的“蝴蝶阵”,就可以置明军于死地。

至于“蝴蝶阵”有什么奥秘?就两个字——灵活。你们大清国有一本书叫《太仓州志》卷15《海防议》记载:“我走则众拢,群起而攻之,追之如蜂拥然。我若胜彼则奔去;我争割首而合围之,或于战时分兵绕出左右,先制胁后击尾;或诱我而四追兵至其营,但见其财宝不见贼众,承我取宝而袭杀之。”

我们一度将这套阵法运用到极致,屡战屡胜。可嘉靖三十三年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这套阵法不灵了,因为对讲究整体作战、协同作战的广西田州狼兵来说,“蝴蝶阵”失效了。更要命的是,瓦氏夫人发明的那套什么“七人为伍……”的兵法,简直就是我们的克星。

不仅如此,狼兵的武功和刀功也很高强。记得有一次两军对阵时,瓦氏夫人和她的24员战将均使双刀,挥舞起来,只见“成团雪片初圆月”,令人望而生畏。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十二日,瓦氏夫人刚来到金山。我们得知消息后,从拓林出动了8000人前往搦战。瓦氏夫人率领狼兵出战,可明军官兵却站在城头观望不援,导致她的侄子岑匡战死。

不久,我们又抓住了各路军不援瓦氏夫人的弱点,再次出兵金山寻衅。我记得那是五月十日,我们将金山城团团围住,如果不是瓦氏夫人武功超群,狼兵骁勇善战,恐怕广西田州狼兵早就抛尸荒野,无一生还了。

还有一次,我们将一个叫白泫的游击将军团团围住,眼看就要斩杀时,瓦氏夫人奋身独援,纵马冲击,最终冲破重围,让白泫脱离死海。

漕泾之战时,我们又将瓦氏夫人和狼兵层层包围,斩杀她的近卫及头目钟富、黄维等多人。瓦氏夫人怒火中烧,披发舞刀,来往冲杀,所骑的马尾巴上的长毛几乎被我们拔光。可就算身陷如此险境,她依然能逃出生天。

更重要的是,这一切竟然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女子所为。

你知道的,战场上有这样的对手真是不幸。好在后来明朝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将抗倭总督张经杀害,将瓦氏夫人和广西田州狼兵遣返,否则我们可能败得更快。

瓦氏夫人虽然离开了,可她让我们倭寇第一次在心理上产生了胆怯。更有人分析说,是她和狼兵让倭寇得进攻呈现出颓势的。

再后来,戚继光发明了一套奇特的阵法叫“鸳鸯阵”,当我们屡战屡败时,才猛然发现,其实这阵法我们早在瓦氏夫人那里领教过了。

作为对手,我从心底里敬佩瓦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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