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信陵君真君子 而难知《窃符救赵》背后的“养士”规则
前言:作为“战国四君子”之首,世人似乎永远也不会用“浪得虚名”或“徒有其表”之类的贬义词来形容这位优秀的军事家和外交家,节选自《史记》的《窃符救赵》课文令几乎每个国人都对他不陌生。大智大勇的信陵君在候赢、朱亥等“岩穴隐者”们的鼎立相助下,不顾个人安危,不谋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窃符救赵”和“却秦存魏”的历史大业。
然而,事情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信陵君以诚待人和众“士”拼死相助都不假,而事件所折射的战国养士潜规则却未见的那么美妙。
太史公对魏无忌的厚爱从行文就可见一斑,虽然四公子都有列传,然赵之平原君、楚之春申君和齐之孟尝君都是用其封号作为传名,唯独给予他《魏公子列传》的小灶,就是为了突出那独一份的优秀,从传记的描述来看,魏无忌则更是战国乱世的一块完璧。
捧一贬三:《史记》里的四公子
在《史记》中其他三公子要么大节有亏,要么晚节不保或品行不端,太史公从未隐藏过自己的偏好,且看:
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史记.春申君列传》
春申君是典型的晚节不保,功高盖世却卷入李园的阴谋,最终身败名裂。
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史记.虞卿平原君列传》
▲两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不识大体、利令智昏,这几个字大家都看得懂,所谓“翩翩浊世佳公子”明褒实贬,须知上一个获此封号的人就是张学良,抛开大义不谈,他们只是生错了时代的花花公子。在司马迁看来,赵胜甚至还不够单独列传的资格。
▲剧照:孟尝君和冯谖
至于开创养客新局面的孟尝君,历代都有不少人号称“当代孟尝”之类的,然而他的“门下三千客”却在落魄之时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弹剑而歌”的冯谖,最后落了个“好客自喜”(乐于养客而沾沾自喜,类似于叶公好龙)的评价,这么多人贡献的成语也莫过于“鸡鸣狗盗”和“狡兔三窟”而已。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史记.魏公子列传》
司马迁的意思是,关于养客,信陵君是最用心、最有发言权的。
《史记》里的无双公子和“士”
关于信陵君礼贤下士的事迹,笔者大概整理了一番。
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
候赢作为大梁城门的门卫是一位极有个性的老大爷,久仰其名的信陵君亲自驾车去接,并空出副驾驶位置,一如今天的机场接朋友的礼节。侯大爷也没有讲什么客套,整理了一下衣帽就径直上了车子坐在空出的尊贵座位上,并不时观察一下公子的态度,当然,魏无忌很上路。
侯大爷并没有点到为止的觉悟,一会要求横穿市集,一会跟老朋友朱亥聊天,就这样一直牛到信陵君家里,后者都丝毫没有什么不应该的神态。演戏演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可以了吧,更何况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真诚的。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侯大爷引荐的朱亥号称屠夫中的“贤者”,信陵君三番五次地拜见,朱亥却从来不上门回礼,这在古代是极为失礼的行为,而信陵君仅仅是“怪之”。
在邯郸的十年,魏无忌找机会结交了薛公(卖酒的)和毛公(赌棍)两位“隐士”,被平原君吐槽“妄人耳”,而信陵君则说“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气呼呼的表示要出走。
虽然摆出姿态挽留了大舅哥,但平原君对这几句话肯定是不服的,而后来的事情则令他不得不服。
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平原君的门客一下子跳槽了一大半,被华丽丽地比了下去。
综上,信陵君的表现比起《三国演义》中刘备的表演还要入木三分,他也绝非伪君子,只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麾下的情报系统反映迅速,这是好事,但绝非可以随意显摆的东西,尤其是在当魏王的亲哥哥面前,可他却认为自己的就是哥哥的,这显然高估了、昏君的气量,落得个“不敢任公子以国政”的被闲置下场。
结合他被妹夫(平原君)吐槽后想拔腿走人的事迹来看,魏无忌缺的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城府,说好听点,这是一个不善弄假的性情中人。
《史记》中有许多关于“士”群体的笔墨,而在《魏公子列传》中较为集中,结合其他描述我们来探讨一下战国时期“养士”的潜规则。
为知己死:“士”们的奇怪行为
信陵君以诚待人,周围的“士”也貌似以死相报,然而仔细读来却有些细思恐极,笔者将通过问答的方式做个解释。
候赢凭什么那么拽?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候赢自己说了实话,前面的倨傲都是表演,既然公子不惜折节下交,那我一包老骨头也就不惜名声受损也要突出公子的“能下士”了,换句话说,这笔买卖公子您不亏!这也是他最后选择自杀的原因。
朱亥为什么不回访?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不同于平时召之即来,有难消失不见的狐朋狗友,朱亥的表态充分体现了“士”的觉悟:小礼无用,要命随时!原来在信陵君三番五次的礼遇中,朱亥早就将自己当成了随时献身的死士。
信陵君为什么去而复返?
在求助魏王无果的情况下,信陵君不得已带着一群门客准备找秦军拼命,候赢则在城门口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公子好走,我老了就不奉陪了”。史书上说信陵君这个时候了还在反思是否自己曾经有过失礼的地方,于是折返回去打算问个明白,此时的候赢才缓缓道出“窃符救赵”的妙计,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信陵君献计。
看似理所当然,其实这是聪明人才敢玩的游戏,候赢算定了魏无忌的性格才敢这么做,万一公子一怒之下直奔邯郸而去,岂不要留下千古笑柄?这一出的巧妙之处在于既买了关子、显了能耐,又无形中替主公扬名了一把。
公子北上之时,朱亥持锤相随,候赢北乡(通“向”)自刭,此二人的确不负“士”的名号,那他们能够代表普天下的“士”群体吗?
笔者的回答是:能,但也不能。
从鸡鸣狗盗解读“客”的组成
“鸡鸣狗盗”在《史记》里是一个中性词,孟尝君借此逃出了秦国的魔掌,后世则引用为小偷小摸一类上不得台面的人物。
想来也是,说好的“士”怎么就出来一群这样的人物呢?
抛开职业歧视不谈,其实这样的人物不光孟尝门下有,信陵君说不定也有,数遍战国时期出现的门客,其佼佼者莫过于毛遂之辨、朱亥之勇、候赢之智、冯谖之狡、尸子之明、豫让之忠、聂政之愚和荆轲之烈,然而都非独一无二之辈。而其他的门客甚至还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准,对于他们的组成,笔者大胆的猜测: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会有。
▲毛遂自荐
信陵君关于赵国军队的情报从何而来?想必有善于飞檐走壁的探子和视力极佳的岗哨吧,这活显然是侯朱二人所不能胜任的,作为贵族的私人智囊兼武装群体,吹拉弹唱的、文书算账的、操兵弄武的、打杂做饭的,想必都不可或缺,更多还有笔者想象力所不能及的。
而三千人的大群体总要有一个核心圈子,侯朱二人就位列其中。至于大多数人则理解为信陵君雇佣回来的伙计即可,只是这个词(雇佣)在当时尚未被发明而已,真正的“士”只是门客中的一小部分。
十不存一:“士”的比例
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究竟有多少人愿意陪信陵君赴死呢?
答案是“车骑百馀乘”,按照古代一辆战车三个战士的配置,大约随行了三百余人,按照书中“致食客三千人”的描述,可见真正的铁杆也就是十分之一。可是侯老大爷尚且能舍命表忠,剩下的两千多人总不至于都走不动道吧?
当然,相对于三千门客跑得只剩下一个冯谖的孟尝君,信陵君养士的境界不知高出凡几,但即便如此也没剩下多少,这是否意味着“士为知己者死”只是一句空话呢?
▲冯谖--孟尝门下唯一的智者
自然不是,每个时代都有舍生取义之人,侯朱二人就是佼佼者,更有贪生怕死之辈,但我们依旧不能诋毁他们的选择,毕竟在现代人眼中,没有什么人情是需要用生命去偿还的。
俗话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信陵君的确是候赢和朱亥的知己,却未见得是三千门客的公共知己,无他,精力不够而已,至于“养客自喜”的孟尝君,最后也就是冯谖还记挂着自己当年的大方。
而门客的待遇又如何呢?孟尝君曾分出三等待遇,一等配车,二等加餐,三等管饭,按照金字塔的比例,平均水准应该是管饭加少量零花钱(或者鱼肉),这点待遇怕恐怕也不足以引起投奔者的效死之心吧。
也许有人觉得笔者在用今人的思维去代入古人的思想,低估了古人的觉悟。这话有些道理,但须知对象如果是个体,那无论什么样的行为都是可以解释的,但我们探讨的是一个群体,那就不得不参照他们当时的社会地位和处境来探讨这个问题了。
“士”的来历和地位:为什么他们要“为知己死”?
曾有网上多言先秦是“士”的黄金年代,因为七国争雄导致了对人才的争夺,“士”的地位水涨船高,拥有随时跳槽的权利。笔者对这话自然是嗤之以鼻的,历史永远不会开倒车,跳槽在当年也绝非想象中的容易。
▲专属于贵族的礼乐
战国的政治体制沿袭自三代和春秋,出身依旧能够决定一个人上限,贵族与平民的差距甚至比印度的种姓制度还要不可跨越。而“士”作为出现在战国舞台上新群体,他们多来自底层平民或者落魄的小贵族,他们对于贵族有着天然的敬仰。
因而所谓的“知己”极少发生在两个“士”之间,唯有来自上位者的赏识才弥足珍贵,才会被引为“知己”,这正是他们容易被感动的原因。而战国时代恰恰还给他们留了一个阶级上行的口子,对于贵族身份的向往足以令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
明面上来说,贵族或商贾都可以养士,能力越大范围越广,封君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贵族,自然最具备能力和吸引力,但除此之外,养士也是有潜规则的。
规则一:贵族才能是主导者
前一节提到几位优秀的“士”,走向仕途的唯有毛遂,他被赵惠文王推向战场,兵败后羞愧自杀,这其中的确有赵王用人不明的因素(毛遂推却未果),但归根结底还是能力不足所致。
不客气的讲,列国的确求贤若渴,但他们缺的是顶级人才,而非四公子门下这群可替代品。
据此,在贵族们倾力表演“礼贤下士”戏码的背后,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呢?再怎么客套,骨子里的上下尊卑是改变不了的。
▲“士为知己者死”正是豫让的名言
所谓“知己”,在“士”的眼中是一种从上至下的认同。以豫让为例,智伯不经意间的礼遇令他自认为找到了“知己”以至于自残破相非要报仇,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和执着,作为心思单纯之辈,豫让恪守了“士”的操守,与候赢和朱亥的作风无异。
笔者的确觉得不值,但还是很欣赏这种慷慨赴死的做派,不过话又说回来,且看看真正的聪明人都怎么做的。
规则二:跳槽是聪明人的专利
战国时代真正的顶级人才则莫过于商鞅、李悝、吴起、张仪、苏秦和李斯之辈,世人往往忽略他们“士”的身份,只是唯有诸侯国君们才有资格当他们的主公而已。
▲忽悠楚怀王的张仪
此六人中,唯独李悝死在魏文侯之前,得了个善终,其他人则未能在“伯乐”及后代的手底下从一而终。商鞅选择造反,最后成了新法的祭品;吴起死在楚悼王的葬礼上,践行了“鸟为食亡”的座右铭;张仪叛逃魏国,组织合纵反攻秦国(未来得及执行就病死了);苏秦反间于齐国,横死于齐国朝堂;李斯与赵高同流合污,被后者腰斩于市。
可见,战国最聪明的几个人都是心思活络之辈,干活的时候的确尽忠职守,一旦发生变故却丝毫没有“为知己死”的觉悟,反而生出异样心思,同为“士”的身份,这又是为什么呢?
▲被车裂的商鞅
其一在于他们对现有的荣华富贵产生了眷恋,丧失了慷慨赴死的勇气,这是人的本性使然;
其二则在于他们智商高绝,既有另投他家的本钱,也参透了战国的用人准则。
换句话说,聪明人才不会傻乎乎地去寻死。
规则三:为知己者死其实算是道德绑架
前文提到,没有什么人情是需要拿命去还的,哪怕是救命之恩。这是现代人的理念,放在战国则则不然,因为大家生命的价格截然不同,而当年的奇葩之处在于,强塞过来的人情也需要用命去还。
以荆轲为例,太子丹欲用千里马肝和美人玉手此类不能吃也不能玩的东西买下荆轲的命,这种虚伪的惺惺作态却令一个纵横江湖的游侠欲拒不能。
▲荆轲:刺秦非我愿,只是走无门
荆轲是有自知之明的,《史记》中的只是好勇斗狠而非无脑之辈,他并非战无不胜,更明白刺秦的难度和后果,于是提出了樊於期人头这样苛刻的条件,只是没料想后者的横剑自刎将他逼到了墙角。
跑路将意味着臭名远扬,也难逃太子丹恼羞成怒后的追杀,故而荆轲只能选择一条相互成全的不归路。至于他等待援手如同戈多,半年也没找到一个功夫好胆子大的,可见二人的号召力也很一般,或者说想玩命的人太少。
聂政当年也是一个自由的侠客,却因为韩大夫严仲子的赏识而有了送死的义务,他与荆轲的遭遇唯有主动和被动的区别。
不同于网络上秦、汉、明、清四大帮派,笔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先秦粉,没有什么比那个“凡有血气,皆有争心”的大争之世能够令我心生向往了。
结语:我们对古人的“误解”
读先秦史总是迷茫的,有时候连《三国演义》里的忠诚和背叛都难以理解,更何况先秦那个遥远的时代呢?上文洋洋洒洒五千字的解读,笔者在想是否误会了古人?除了“士为知己者死”之外,我们也许还误会了泓水岸边的宋襄公、争相赴死的寿和急子两兄弟、触槐而死的锄麑、功成身退到底的介之推、抱梁柱而死的尾生... ...
▲清明节的来源,国人应当不陌生
死亡对于古人而言,仿佛是求仁得仁、理算当然甚至是死得其所,至少不是终结,这是当下的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而在《窃符救赵》的故事当中,我们应该看到是一位真君子和两位真英雄,不管时代和观念如何变化,始终否定不了的是他们内心的执着,他们坚持是那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千年以降的后人唯有致敬,又岂敢诋毁之?
再或者,错的是我们也未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