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
年方十九,面容姣好,阳光下恍若镀金的柔美轮廓透出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近邻皆知,陈家的双胞胎女儿生得最是好看。两张一模一样俏生生的脸,大女儿温文尔雅,女儿略显刁蛮。周围人都笑姐姐性子柔软生了个福相,掌心描摹的姻缘线同样是顶好的。
身在凭票的红色年代,年长意味着责任。知青下乡活动中,与另一人相伴而行,渐渐滋生情愫,就此执手,然后红衣加身、喜结良缘。似乎一切都用不着推敲,与多数人一般平淡无味,来得理所当然。柴米油盐的来去间,第三辈已初育。孙女绕膝,她已不似从前繁忙,大片泛滥的闲暇中极是欣喜地陪伴幼童,以补当年来有的天伦之乐。
可时光荏苒,岁月是以韶华为代价换得她现世的安宁。曾经光沽鲜亮的肌肤似有刀刃在其间劈开道道沟壑,笑容不再是可以引以为豪的柔和温润,反倒显得有些可怖——“唉。”她叹着,这日子,就这么过去,一如既的模糊平淡。似乎时光的磨合,只是把两人的性子削出了棱角。
“你怎么又放那么多盐?”他皱眉,啐了一口。
“还不是你吃不了糖,高血糖硬说自己没病不去看医生。而且要不是你荚这种菜,我也不会做成这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已经尽量客气地敷衍,口吻却特别不耐烦。
——“知道?你知道什么?嫌我烦就不要买这么多,浪费粮食多可惜······”
然后,一个人碎碎念,直到自己也有了倦意。碗筷在水池里碰撞出瓷器的清鸣声,错乱无章地仿佛敲击在神经上,震得胸腔不息的怒火节节又高。
——“哎呀!”
——“干嘛干嘛?”楼上传来午睡被惊醒含着起床气的不耐烦声。
——“这裙子又买错了。”她站镜前,镜面映出梅红色绣着明艳牡丹及膝裙摆,被嘲笑是五十年代的品味,她竟也轮不上了。
——“······又这么点事?这么大人了都不知自己老了?”
她看着镜中一日曰憔悴的人,没能在最好的年华打扮自己,对这副枯老皮囊的无限惋惜中还带着隐隐不甘。
往后像被呆板地复制一般,毫无营养的对话持续上演。偶尔摩擦出火药味,竟要儿女劝和才能勉强平息。她揉揉皮肤松弛、触手粗糙的眉心,在电视戏剧的尖声高唱间,老年痴呆越发严重,做的错事开始变多,记忆败坏得厉害,总为自己无意做的错事后悔着,而整个人却变本加厉的挑剔与哆嗦。她也想停下来,但喋喋不休好像已成了某种习惯,融进了骨子,便再也出不来。
时光踏板日夜不停,无声无息间,曾经忽视的荆棘腾腾而来,尖刺爪牙划破了似水年华。
“妈,你回去歇息吧,好几天没睡了,你这个样子······”
她孱弱地挥手,仰头看比她高出许多的女儿,混浊的眼中闪着微弱的光。
她说,“不,让我呆着。不然,我会后悔的。“
女儿张了张嘴,最终无声地妥协。
即使她日夜不息,细微到处处,早已挣不回那股逐日淡泊的生命力。当她跪在寺庙的软垫上默默祈求,看佛经在火光中灰飞烟灭时,忽然想起先前对孙女的感慨:“两个人呐,还是先走的好。”
长期的照顾使她的精神越发恍惚,她比以往更易做错事,这病房却是最清静的一个,再也没有不耐的反驳声。她在堆砌起的静谧间偶尔被浓郁的酒精味逼出眼泪来,只背过身,偷偷地,用手擦去。手背与脸颊一起在冰凉的房间里微微发烫。
“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那是他在病房中说得最为平稳的话。不带任何与病魔绞缠时的痛苦与挣扎,反而这种安宁与平和,将她的心狠狠一抽,然后无望地沉了下去。
她的预感来得准确,证实得迅速。三日后风和日丽的.卜午,他说,他想吃豆腐脑。女儿匆匆地去了,等来时踏进房门的那一步还未落稳,床上的人在晨光熹微中苍门的脸颊浮现出极淡的笑意。接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先走的那个,她在每个破晓前的夜惊了一身冷汗醒来,然后发现如今置身于繁华的花圈中,中央玻璃棺中躺着的男子有沉静的睡颜,朦胧间仿佛还看见他尚留着那日朝阳下几近透明的笑容。她直愣愣瞅着他凹陷的面孔,想着在病房里的那些日子,吃下的肉统统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世间,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让人产生无限恐惧与空虚的是关于那个人抹不净的美好记忆。你在平日难以思及的片段,却在失去的这一刻一股脑涌来。如同焦距缩短的镜头,由远及近,清晰到每一个眼神、嘴角。仿佛你现在呼吸的都是存在记忆里的空气。这些早已发霉的东西,晒在阳光下,烙得你生疼,然后落下泪来。那种蓄力已久的洪涝突然找到了缺口,来的汹涌,不容抵抗的将你吞没。
老人六七十,面色焦黄。无光的眼下仿佛是两个汲满水的囊袋,汩汩地流出眼泪。她日复一日在阁楼袅袅升腾的烟雾间遥望着黑白相框,似乎是欲寻回那时宁日,难言的油烟之淡,溶骨的某种习惯。
此文献给我亲爱的的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