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屋说话

常年在外求学，很久未回老家了。心中不免对老家有份牵绊与思念。

时下又到了寒冬，雪花飘落的季节。总是在下雪时，常想起回家，想起一家人又该在老屋团圆了。心想，这雪一来，年也就近了，大家也就会要喜气洋洋地忙碌开了……

而我那心心念念的老屋啊，是在梦中你来看望我，还是我去看望你呢？

记忆里九岁前后时，爸爸妈妈反复告诫我：以后回老家要说是“回爷爷家”，而不是“回奶奶家”了。千叮万嘱后，我终于在沉默中记住了。

节假日大多是要回爷爷家过的，自然也包括清明。南方的小村庄在清明时节永远有一股抹不去的湿润，氤氲的雾气总锁在山间田畔。刚刚苏醒的野花茶树与炊烟，都在小雨小露里沉默。我们一家子，转几条羊肠小道，绕几座低矮山丘，去祭拜那些锁在记忆里的亲人。一沓纸钱一碗肉，一串鞭炮几杯酒，往坟头插上香与花，跪下来，三叩首。

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七年了，可老屋仍然残存着她的生活痕迹，向我们讲述着所有关于奶奶的爱的故事。走进大门，一眼就能看到厅堂正前方的墙壁上她的遗照，笑得有些勉强；右拐进入爷爷和她的房间，家具的位置已然变动。我习惯性地走向樟木柜，打开它。黑黢黢的柜子内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樟木微微发潮的味道和老人干净衣物的味道裹挟着回忆扑面袭来，其中还掺和着些食品包装袋的干燥气息……多么熟悉的味道啊。恍惚中我听见老屋用古老的乡音，缓缓地说起了我童年的故事——

儿时，我和哥哥欢欢喜喜地站在奶奶身后，期待着奶奶“哗啦”一下拉开柜门，这种味道就迎面扑来，那些蜂蜜、麦片自然就落在了两个开心得哇哇乱叫的小馋猫手里。我们欢呼雀跃，奶奶也乐开了怀。她眯着眼抿着干瘪的嘴笑着，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甜甜地喝完，犹如自己享用了似的，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而两个馋嘴猫浑然不知那蜂蜜那麦片是别人送给奶奶而她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特意留给她孙儿的。

厨房里，爸爸妈妈一直在忙碌。但有一样菜，爷爷要亲自动手。他系着深蓝色围裙，端着旧青花瓷碗，碗里是满满的光滑如黄丝绢的蒸蛋。那曾是奶奶系过的围裙，那曾是奶奶端过的碗，那曾是奶奶的拿手菜，那曾是我的最爱。只是那时我和哥哥不曾知道，那些好吃的菜竟是奶奶一大清早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一路颠簸买来专门款待她俩心肝的……

老屋翕动着它的嘴唇，向我诉说着那已逝去的爱。现在，我又何尝不知这一切？只是当时我太小……

幼时，依稀只知道奶奶是得了胃癌去世的。奶奶是个节俭的人，一辈子粗茶淡饭，过着极清俭的生活。那一副终日寡淡少油的肠胃，究竟是滚过了多少遍苦难，被粗砺的生活绞过了多少回，才千疮百孔，脆弱不堪！手术后，医生断言，奶奶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了。家人强忍着悲痛没告诉她。她便高高兴兴地出了院，愣是多熬了半年。但身体每况愈下的她，终于有所察觉，连照相都笑得敷衍而勉强。直到有一天，奶奶的妈妈——我的太婆去世，噩耗传来，骨瘦如柴、终日卧在躺椅里的老人，突然颤抖着想要站起来。她挣扎着，在家人的帮助下竟然猛地坐直了，刚站起来，却又如一张纸般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她不甘心，仍想站起来，这次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抠着扶手，眼里泛着泪花——当时，她早已不进油盐，靠打点滴度日，连动也十分艰难，一句话都说不出。

坚强的奶奶，就在三日后去世了。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后翻出眼白来，都没有闭上。

可惜时间没来得及让奶奶等到小孙女长大。她还不懂什么是生活的艰辛，也不知道自己的奶奶拥有的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不懂怎样去了解大人，也不懂他们的喜怒哀乐；更不知道那句没说出来的遗愿会是什么。她只会站在奶奶的床前嚎啕大哭、害怕。毫无疑问她是被爱的，但她还不会爱，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就是奶奶的整个世界。她习惯了被赠予大把的爱，再次伸出手，却再也得不到那可来自奶奶的糖果。而现在她终于长大了，学会了珍惜、理解，还有去爱，爱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可独独只一个奶奶，是时间里失落的亲人，是被硬生生剜去的一块肉，是怎么呼喊也得不到回应的墓碑。她回忆起儿时常牵奶奶的手，而现在自己这一手的爱，在生与死面前，无处搁放。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与遗憾，岂是七个字字面的含义！

七年可以风干当时的眼泪，却吹不尽终身的遗憾。只能庆幸身边还有我最深爱的父母，还有我慈爱而日渐老去的爷爷，以及众多让我看一眼就心暖不已的亲朋好友。在成长的年轮上，我会继续写满我的爱，好好爱他们，好好走下去。但我知道，爱，还要会爱。

如今老屋也已渐渐老去，而我也已逐渐长大。那个让我童年快乐无忧，给我带来无数美好回忆的乐园，那片让我一见就抑制不住泪水的热土，却会无数次在我梦中萦绕，依然诉说着那份久远的爱。而老家的乡土乡音里仍住着奶奶，从九岁，到十六，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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