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忧天》·高考题
2013年福建语文高考作文题让我感到非常迷惑。当一首诗歌成为作文的材料,从既有的高考作文题型出发,把诗歌作为一篇作文的材料对待,为什么就不能把文章写成一篇诗评呢?诗歌鉴赏是高中生高考备考必做的功课之一,虽然那主要是在古代诗歌领域,但在古代诗歌与现代诗歌之间,阅读鉴赏这个思维活动本身并不存在绝对的分隔线。 我记得高考备考时候,语文老师讲诗歌鉴赏时强调的一个原则就是知人论世。我看到福建作文题出来后,一些人对这首诗歌做了想象性解读。我并认为对一首诗歌做个人化解读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但我还是认为如果把顾城的《忧天》看作是表达“民族文化之根”的一首抛砖引玉性的诗歌,一定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城的《忧天》写于1972年,我不想从历史的年代和那个时候诗人自己的际遇来思考这首诗的意义——尽管在高考语文命题的指挥棒下,无数高中生都要在高考备考中经受这种“知人论世”式诗歌鉴赏的锤炼。诗人顾城离这个时代太近,我不想用他个人更多的人生际遇做出我对这首诗歌可能表达的“民族文化之根”内容的怀疑。顾城离开这个国家——按“民族文化之根”论者的说法,这几乎就是砍去与这条根关联的一条脉系,他在新西兰WaihekeIsland选择一种让人迷惑的方式结束生命,对广大公众而言,这几乎还是一个谜,更不用说那些整天被迫泡在高考备考坛子里的高三学子。1993年,在新西兰WaihekeIsland发生的悲惨一幕,一些当事人现在还活在世间。如果我问你们这些高考命题者为什么要拿一个涉嫌伤害自己妻子(并或是致其死亡直接原因)的诗人的诗作来作为高考作文题命题内容,一定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假设,如果顾城没有选择离开,新西兰的法律不会就此事展开任何调查吗?我不想就此事对顾城做任何结论性评论。 但我还是必须指出,诗人顾城灵魂里的根是我们这些阅读他的诗歌文字的读者所不知道的。但我基本可以确定,从他选择移居新西兰的WaihekeIsland这事来看,民族文化之根这个词语对顾城可能是陌生的。 还是让我首先回到古城的诗歌上来。 “黑暗”和“光明”一直是盘绕在顾城是诗歌中的两个挥之不去的词语,有时在他的诗中直接把这两个词语道出,有时则以一个意象性词语出现。从早年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开始,到1993年在他写给“杉”的两首诗里,“黑暗”与“光明”的主题不断出现。 《忧天》这首诗,就是“黑暗”与“光明”两个主题间的变奏。“流星”就是光明的具体意象,“扎进地层”的“一段树根”则是黑暗的具体意象。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比《一代人》更早,但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对立已经在诗句中显现出来。在这首诗里,诗人以一段扎进地层的树根的意象化解了黑暗与光明对立的纠缠。 我不想对“扎进地层”的一段“树根”做更多的意象解读。对比一下艾青的《树》吧,他也写到了树根,但与顾城不同,艾青诗作中的树根是与树构成整体的一个诗歌意象,并且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共同具有了生命的内涵。 树·艾青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立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伸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在地下看不见的深处——在黑暗中,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根,与扎进地层的“一段树根”有着非常大的不同。一段扎进地层的残缺着生命意义的树根,即使深深扎进地层,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悲哀地看到有人把这篇作文的立意指向了这样一种表达,“无依无附在天宇飘行”的自由是不可取的,“自由是相对的”。不错,孤立地看,这两句话是正确的,是正确的废话。但是,它与顾城的诗歌有什么关系呢?顾城在他的诗里把“自由”两个字加上了引号,这个引号的含义哪位命题者或哪位命题评价人出来给我们讲讲清楚呢? 自由就是能够自由地做出一种具体的选择。在《忧天》这首诗里,写诗的那个人是自由的,他自由地选择了作为一段扎进底层的一段树根。它证明的恰恰是自由的可能性,自由的现实性,而不是什么自由的相对性。难道有诗人写出“她要化作一颗流星”就是做了一种错误的自由选择吗?就是抛弃了民族文化之根吗? 如果把《忧天》这首诗看作是诗人在黑暗与光明的对立中做出了自由选择,那么至少从1979年的《一代人》开始,诗人已经在自己的作品里清晰表达对选择成为扎根地层的一段树根的自我对抗。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首所诗表达的,与《忧天》完全不同,在黑暗与光明的对立中,这一次诗人在二者的对立中惊惧地看到两者竞不可思议地结合在一起。黑夜中黑色的眼睛都是黑暗的,如果甘愿做一段扎根地层的树根,那么这个黑暗就是无需抗拒的,然而,在《忧天》中被诗人以“无依无附在天宇飘行”为由加以拒绝的流星——光明,却无法不让诗人继续仰望,然而,能够看到的这光明不是通过别的,恰恰是通过黑暗——黑夜中黑色的眼睛。世界的荒谬性在两句经典的诗句中得到了最唯美的表达。我们知道那是1979年代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的痛点。 我不了解顾城本人,但我相信一切世俗性的事物对他来说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我甚至可以说,一切想从顾城诗歌里找到当下这个时代所某些人需要的心灵鸡汤、观念鸡汤、哲学鸡汤、信念鸡汤的尝试都是对诗歌和诗人本身的歪曲。 1993年,当顾城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他给儿子木耳写了两首诗。黑暗与光明的主题在这两首诗里交互出现,但他们已经隔开了,不再纠缠。这可能预示着,诗人不必再徘徊于这二者既对立有不可思议地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深深的荒谬感。在黑暗和光明的两种诗境里,诗人都找到了爱的可能。 1. 杉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 有外婆① 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2. 杉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杉,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杉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杉,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我不知道福建参加今年高考的孩子们会怎样写自己的应考作文。我只想对我们这些成年人说,不要忘记顾城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们还没有读懂“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首诗句的意义,我们要为他的离开和死担负某种责任。 愿我的国家不是一个越来越不配有诗的国度。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