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研究与评论》中学教育版2017年1期：作文教学急需取得衡文共识
作文教学急需取得衡文共识
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中学 陈兴才
摘要：从“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教”出发，到“应该写出什么的文章”，再到“教什么，如何教，如何写”是正常的写作教学研究图式，但现实是，对前两者严重忽视，而只把精力放在最后一点上，写作教学的改进就很难有实效。要提高教和写的效率，应该反溯前端，衡文共识的取得就非常迫切。
关键词：衡文 作文评价 为何要写作 表达目的 祛魅
这里用“衡文”这个概念是为了表达“什么样的学生文章才是应然的和理想的”，也就是文章优劣的评判标准，未用“写作评价”是因为可能被误解为“作文教学的评价”。
为什么取得衡文共识很迫切？
如果我们要谈厨艺，肯定先要明确我们想吃什么样的和具备哪些养分的的美食；如果我们要谈育人，首先要基于我们需要培养什么样的人（如“21世纪关键素养”给教育提出方向）；同理，我们要谈作文教学的方向和改进，自然要明确什么样的作文才是好作文，这个问题不解决或不先考虑，我们努力的价值会无从考识而意义可疑，前提是我们希望学生不仅能写，还能写真正的性情文和思想文，因为写作是培育思想、才情和公民素质的。而在现实中，有很多老师花了很多精力在如何教和指导如何写上，却对什么作文才是好的、什么作文是坏的并不放在心上——如果要证明这一点的话，到诸多高考优秀作文、示范作文集中翻翻，那种热衷“作注”回避“思考”的，绣花枕头塞烂稻草的，事不达理胡搅蛮缠的，见识浅陋素养堪忧的，就可随手拈来。而且，之所以被当作优秀作文，表明它们有迷惑性，这就不是一个是否错给分的问题，还直接影响到文风、文品乃至人品的养成。从这一点上来说，弄不清什么是好文章，什么是坏作文，想设计出有效的作文教学，想有效的指导学生的审题立意构思，其实是自以为是和自说自话。
常常听同行们的作文课，甚至是优秀课展出，比如以如何审题、如何构思、如何选材、如何提炼主旨、如何让结构漂亮、如何润饰语言表达，课堂上或是通过作业去操练，总能发现“学生的进步”，但最后呈现的进步是什么呢？依然是那种无情无思无我、凌空高蹈、有气却无力的套话文章，不排除形式和语言的漂亮，但就是一个“作”出来的东西，没有至诚，没有情趣，没有见识，看不到“我”的存在，那这样的“教作文”的意义究竟何在呢？是不是做在无用功，或起码是让师生的辛勤劳动事倍而功微？评价不正，我们的老师和学生都将在黑暗和昏聩中练体操，犹如鬼打墙，自然谈不上作文教学的改进与提高。所以我主张语文老师们，包括高考作文阅卷的老师们应先弄清什么是好、坏作文，教与写，才有价值起点，然后才会有作文教学的有效改进与实质提高。
衡文的出发点是“为什么要写作和教学生写作”？
我们为何要教学生写作，代表的是常识和最基本的出发点。用这个常识和最基本点去考察我们的写作教学，既可看出我们在衡文方面的窘境甚至是歧途，也可明了努力的方向。
为什么写，为什么教，也就是作文教育的担当或目的是什么。简单点说，一是为“文”的，二是为“人”的。换个说法就是，一是写文章的本领，偏重于表达能力，观察、思考、想像、描摹、整理的能力以及写作的兴趣；二是作为人的成长，偏重于有思辨有理性有健康情感良好精神底子的公民。这里我们可以把“人文”一词拆开来解，人与文，这两种担当是缠绕在一起的，互为依托和表里。最终要达成的是“培养公民的语言表达素养”，这里面有两个要素，一是“语言表达”，二是“公民”。在此意义上说，写作和教写作并非人生余事，而是培养现代公民的极重要途径，写作的过程也正是这个任务实现的过程。
写作是整理和表达“思想”的过程，写作教学既是为了让学生“有思想”，也是教学生“如何思想”的过程。前者是教学的担当与责任，后者是教学的入口与途径。有时，我们会被学生的文笔不好蒙蔽，认为只是文章本身不出色，但语言乏味和面目可憎的内里其实是“思想”出了问题，无情无思无我、空话套话是学生“思想”苍白的体现。危害又超出作文本身和教学本身，是对于“人”的危害——一代代学生历炼而成的本领是，面对一个无聊话题玩尽虚头巴脑的花活，一会儿典故，一会儿童话，一会儿名人轶事，然后虚花花地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把那点猪都知道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还又能摆出日规真真的正经面孔，真性缺失，离道貌岸然不远——这些问题的根本在于，我们忘记了为何要写作。
从具体的过程来看，写作需要在“表达目的”和“读者在场”的意识——我为什么要写，我是谁，写给谁看，表达什么——的观照下进行。干预现实、反映生活、交流沟通等都是“表达目的”，即使只是个人情绪的流露，也包含了宣泄、反省等隐性目的或称初衰。众所诟病的学生文风的文艺腔、浮夸不实、套话连篇，固然有非语文因素比如社会环境、应试教育背景的原因在内，除此之外，“为何要写这篇文章？出于这个目的如何更好的表达？”在文中的失位，也是学生作文呈现“无用、无意义、无分析性”的重要原因。平常我们常拿学生打趣，作文写不像样的学生写起情书来倒是文采不错且情能动人，这里面包含的正是写作的“目的性”意义。反过来看，我们学生经常遇到作文中的最大的困惑——不知写什么，一边说生活是丰富的，一边又觉得没什么好写，纠结的根本点在于“无目的则无写作”。写作教学教什么？过去强调或呈现最多的是诸如审题立意、谋篇布局、修改润色、如何开头结尾点题等技法，极少关注写作目的，因为目的缺位，连带着写作教学内容只偏于技法而不注重目的关照下的教学内容序列的生成与构建。一旦关注“表达目的”和“读者意识”，作文中的高腔、花腔、套话、废话、不讲理自然迷惑不了我们。那么，我们既可以用“表达目的”与“读者意识”去指导学生写作，也可以用它们来为衡文问题找到一条评价线索。
作文识真：祛魅与去蔽
有了这个出发点，我们也许需要对目前占主流的学生作文做一番“识真”，也就是揭示一些作文的品质——标准就如同“识人”的标准，诚信质朴、表里如一、真情实感、有见解有理性。“识真”有两个目的，一是“祛魅”。这个“魅”是什么，是假、丑但又打扮得漂亮的东西，本质是恶的，但有魅惑性。比如：在占领道德制高点后的高谈阔论、旁征博引、空话连篇，貌似三观正确，而其实是凌空高蹈的无文、无思、无情、无性；在所谓主旨正确的轨道上声情并茂、名人开会、名言荟萃、文采流淌而实际上编造事实、套话泛滥、放弃辨识、不讲逻辑……我们的任务是，揭开这些烂文的化妆，挑开绚烂的红肿，细究它的肌理，它究竟是否优秀，可以树为榜样。好榜样固然有用，但十个好榜样的正面作用可能抵不上一个坏榜样的恶劣。在这点上，我们应更多关注的不仅是文字，而是文品，文中的那个人。张维迎说，人生撒谎作文始，谁敢保证学生不会把将写作中获得的投机取巧化为他的血液沉淀？这事关写作的伦理和价值标准。
二是“去蔽”，就是扫开事物上的遮蔽或眼睛上的翳障，把原来看不见的珍珠淘出来，让真正有价值的文章成为榜样。为了它能成为榜样，需要告诉大家，它好在哪里，闪亮在何处。这类文章往往诚实，厚道，外表不漂亮，但丽质内涵；没有张扬的面孔，但理性，严密；它不多见，因为非主流而不入世俗审美之法眼；不像声色绚烂的舞场里的人那么光鲜照人，但具体实在品质好。而更可能，这类好文因为不符合颜值取人的标准而成不了榜样，所以我们要“去蔽”，去掉因习惯而形成的无形的蒙蔽。这就要求我们的老师要去学生的海量的写作文字中去淘出那些诚信的文章。
“识真”， 祛魅与去蔽，谁去做呢？一是老师，二是高考时的阅卷者，三是各种期刊、作文选的编者们，要变一下自己的观念，不是以“能不能得漂亮分数”去品评作文，而是以“为什么要写作”为出发点去考察，既转变观念又修改规则，让良币获得应有地位，才能扶正祛邪。
驱逐几种“劣币”
如同市场上假币、劣币泛滥，混乱的情形中，自然难有去魅和识真，自然不能建立起真正的公正的作文评价。列举几种大行其道的劣币式作文：
一是“代言”或“作注”，回避“思考”。高中生的作文绝大部分是“注解”命题，而不是就命题提供的“命题”展开研究和思考。这是高中生写作中最大的问题，当然这与中国式作文命题的方式有关。我们的高考作文命题大多数不是命题，而是“命意”，给你一则材料，让你从材料中读出包含的意蕴，然后，考生们或叙事或以议论，都是为了呈现那个材料也就是出题者所给的主旨，俨然就是“我注六经，注经注我”的作文流程。而这些材料本身得出的“立意”不过是一些浅显无需费舌的人生说教，有道理，但是个“大道理”，学生跳不出它的手掌心，所谓“被立意”，代圣人（出题者）立言。有的材料和立意指向，表面上可以多种，但不管是两种还是三四五种，都是来自材料的“规定”，都在命题者的控制范围，实际上，学生晨一个锁着的笼子里跳舞，说得难听点，学生的“自由”只在于可以有多种死法作选择，不外乎还是个死。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呢，那就是学生的写作从来不是生命的表达、情感的需要、交流的愿望，而是在“红头文件宣讲会”上作一篇红头文件的注解。这种作文在高中生写作中大约占到百分之八十——他没有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只要做好一件事，为出题者的“命意”去作证，作注。这样的文章与表达目的和思想没什么关系，高明的也只在于用了漂亮的话和形式去宣讲了这个红头文件。这个板子不全打在学生身上，但学生习惯于为出题者提供的主旨“作注”是大范围大概率事件，可以想见这样的文章会是如何的庸俗。它不会有作者立场，不会有读者意识，不需要有具体情境，呈现给你的是空话、套话、废话，是为中国式命题导致的假写作。
二是文学性写作带来的文艺腔。笔者对“文学性写作”怀有警惕，我们的传统中对写作价值评判有不好的积淀，一方面指上文所说“代圣人立言”，去说教老朽的人生哲学，另一方面就是文学化和文艺腔，美文和才思，也就是所谓“文笔”历来享有很高地位，甚至用“文笔”来评定一个人为“才子”。我不是说“文笔”是个坏东西，而是说它至多是写作的一种色彩性质的东西，有它，可以增色，没它，也不是什么问题，最起码不能让“文笔”成为作文评价的最显性指标。但现状是，在高考评分当中，在立意合格的基础上，文笔几乎成了最主要的得分宝器。语言表达丰富多彩，人与事似乎是信手拈来，加上貌似丰富的阅读涉猎，产生一批批被师生奉为典范的小文艺文，然而却隐藏着巨大的器质性毛病——无自己的观点，只是为命题作注或例举，花里胡哨的表达里包裹的并非干货。耶鲁大学本科写作教师emily在教来自中国的大学生写作后说，中国学生引以为傲的“套路”，恰恰都是美国大学认为的写作大忌。在她看来，中国的学生喜欢用诗意的、繁复的、华丽的辞藻和句子写文章，结果是让读者受到干扰，是不负责任，又推测可能这些学生是为了掩盖思想之不足，诚然是号准了我们的学生作文毛病的脉。
为什么笔者要反对文学性写作成为主流，因为我们的写作不是为了培养作家。在《语文课程标准》中也有相应的表达“写作是运用语言文字进行表达和交流的重要方式”，这也就是上文所提的“培养公民的语言表达素养”，这是写作的起点和出发点；文学性写作，对于少数学生来说，可以是爱好，可以是专攻，但它不能成为作文评价的主流价值观。但反观我们的写作评价，拿高考评分来说，涉及到的高分作文标准“立意深刻”、“构思巧妙”、“生动传神”、“语言优美”几乎都是文学创作倾向的标准。如果学生有此功夫，诚然是好事，但作为标准出示，这个导向会把所有的学生往这条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引领，而文学创作的本领几人具备？既然不具备，那就装模作样，孜孜以求，养成的是个坏风气与坏品质。
三是见识素养和理性思考严重不足。在我们的学生的笔下，比比皆是道德文章和人生标签，在应试模式下，在老师年复年日复日的教导下，学会的是虚头巴脑，伪崇高，凌空高蹈的道德煽情或者是早早做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菜根谭》里老庄式人物，表现为人格和文风中的做作、矫情，与真实的生活态度毫无关联，所写不是自己所想。有时，你让学生写“注重细节”，再让他写“大局第一”，他都能侃侃而谈，甚至用同一个名人来论证，怎么说怎么有理，这还是理吗？说是貌似智慧、实质无原则的无见识和胡搅蛮缠更为恰当。而真正意义上的作为公民的担当与见识，在学生的作文中却近于荒漠化。然而，对这种不着边际的非个性话语和非真实思考，我们从来都缺少批判，所谓指导，往往是帮着学生把这些漂亮话说得更漂亮。
在学生的说理行为中，更显出幼稚和无理性。他们可以证明“苦难兴邦”，可以证明“逆境成才”，所用的方式是举例，三五个例子和名人的故事，似乎就能证明他要表达的观点，而其实，事实往往并不能论证观点，哪怕事实再多也不一定有用，因为，事实是具体的个例，而观点代表的是普遍的规律，这两者之间并非紧密的逻辑关系。比如，我们可以举十个经过苦难而后成功的人，并不能证明苦难有助于人的成功，为什么呢？还有九十个因苦难而毁灭的人；受苦难的人成功了，他的成功并不是苦难助益于他的。但我们的学生的浅陋的思维习惯却全不管这些，只要举出十个实例了，就当作是完成了“苦难造就人的成功”的荒谬论证。这就是中国学生在作文中的“事实情结”，虚张声势，迷惑人，论证力量弱得很，“幸存者偏差”和“不当取样”的逻辑谬误比比皆是，事不达理，但只说得漂亮，材料丰富，就能获得高分评价。
用好“教师下水”这个评价形式
教师写作，既是个写作示范，也是个评价示范，是个很有价值的东西，然而怪胎的高考作文模式及其评价却成为理所当然，延续到作文教学中，普通教师和专家都一副悲天悯人状说，出于对大部分考生负责，要以“会写出高考作文”来评价作文教学。语文界一直把教师下水写作当作一宝贝，诚然它是一个好事，教师应该获得写作体验，才能更好地指导写作，而且下水本身就是评价及其示范。然而无聊的教师下水比比皆是，教师下的不是海，而是应试作文的小池子，不是性情写作，而是迁就所谓高考作文模式画瓢，彻底地表现出衡文观的沦陷。试看一位教师写的《老实聪明地做人做事》片段：
“老实，是做人做事的根本。在中国这样一个几千年来一直以农业为立国根本的国度里，更看重老实。“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就是强调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必须老实，如果没有老实，什么都成了空谈。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取得胜利的法宝也是“实事求是”，说穿了，无非也是要求老实做事，靠着这种精神，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社会主义建设得到发展，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想正在逐步实现。
没有老实做人做事的精神，曹雪芹不会经历十载，批阅数次写成流芳百世的《红楼梦》，马克思也不会用四十年的光阴写出《资本论》。没有老实做人做事的精神，革命先烈不会浴血奋战、舍身忘死换来崭新的国家，体育健儿不会忍受孤独、耀武扬威奥运赛场为祖国挣得殊荣。
真佩服这位教师敢如此示范：立论平庸，思维平庸，用料平庸。全文就是注解命题，要老实也要聪明，没有自己的观点；用材料很一般，看不出读过什么书，看不出对社会生活有多少自己的观察，所举人和事基本就是个狗皮膏药，可以随便贴在任何“正能量”的主旨上；论证过程见不出逻辑力量，没有对“老实和聪明”哪怕有一点有价值的思辨，是个学生腔的东西。
我们的老师应该知道什么才是真作文，什么才是好文风。从写作的根本目的出发，我们应该鼓励学生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去写作，作文水平应是基于公民素养的思想和表达的水平。我们本当鼓励老师与学生一起写同题作文，但得亮出你的思想、观点，显示你的深度、广度，不能也是一副学生腔。作文到了“无情无性无我”地步，很可悲，这个文风，也许会影响世风。作文评价是社会风气的体现，反过来，我们的作文评价应该去下面引导社会文风。作文教学以及语文老师应该负起一个责任——为孩子，为文章，为人生，为社会，尽管每一个个体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卑微者也有担当，正是希望。某种程度上，救救作文，就是救救孩子和未来。
以上，只是就衡文的迫切性和呈现的问题为衡文作些相关元素的剖析与原则性思考，至于具体的评价细则，有待广大教师和专家共同探讨、斟酌和拟就。
参考文献：
[1]荣维东.交际语境写作[M]语文出版社，2016
[2]王荣生.写作教学教什么[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余党绪.以公民姿态，就公共事务，做理性表达[J]语文学习，2013（1）
陈兴才，苏州工业园区方洲路598号 西交大苏州附中 特级教师 江苏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兼职硕士生导师、兼职教授18915560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