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非洲 重拾父爱:评勒克莱齐奥《非洲人》黄夏/文
刊于 2012 7 26 I时代报 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主人公总在逃离,逃离暴政,逃离束缚,逃离现代文明,他们于驻足风景的瞬间再次启程。而所有的逃离与出发皆有一个现实中“情感和决断的源头”,只是这一源头被作家深藏,直到心中的隐痛随时光弥合才浮现。勒克莱齐奥2004年创作的自传《非洲人》是一次对过往的回溯,对他来说,非洲既是初尝生之况味的地方,更是兜转徘徊、纠结怅惘的失落之所——在他大多数创作中缺席和沉默的父亲形象,终于在这部回忆录中姗姗登场。五味杂陈间,作家面对内心的非洲,亦直面自己的父亲。 话还得从老勒克莱齐奥说起。他是毛里求斯白人后裔,少时负笈英国,学成后乡情不减,向殖民政府请缨回非洲行医,一晃就是二十多年。1948年,8岁的勒克莱齐奥和哥哥、母亲来到尼日利亚与父亲团聚。第一次见到父亲,兄弟俩大失所望:“他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比这个更糟糕,是个敌人。”在合家团聚的第一餐上,小哥俩在父亲的茶壶里偷偷搅入胡椒粉,岂料他一点没有法国舅舅的绅士风度,而是“在家里追着我们直跑,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 这便是非洲通过父亲带给童年勒克莱齐奥的冲击粗砺、直白、没一点温情,但真实、无矫饰,没有人会假惺惺地拍着调皮捣蛋的小鬼的脑... 刊于 2012 7 26 I时代报 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主人公总在逃离,逃离暴政,逃离束缚,逃离现代文明,他们于驻足风景的瞬间再次启程。而所有的逃离与出发皆有一个现实中“情感和决断的源头”,只是这一源头被作家深藏,直到心中的隐痛随时光弥合才浮现。勒克莱齐奥2004年创作的自传《非洲人》是一次对过往的回溯,对他来说,非洲既是初尝生之况味的地方,更是兜转徘徊、纠结怅惘的失落之所——在他大多数创作中缺席和沉默的父亲形象,终于在这部回忆录中姗姗登场。五味杂陈间,作家面对内心的非洲,亦直面自己的父亲。 话还得从老勒克莱齐奥说起。他是毛里求斯白人后裔,少时负笈英国,学成后乡情不减,向殖民政府请缨回非洲行医,一晃就是二十多年。1948年,8岁的勒克莱齐奥和哥哥、母亲来到尼日利亚与父亲团聚。第一次见到父亲,兄弟俩大失所望:“他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比这个更糟糕,是个敌人。”在合家团聚的第一餐上,小哥俩在父亲的茶壶里偷偷搅入胡椒粉,岂料他一点没有法国舅舅的绅士风度,而是“在家里追着我们直跑,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 这便是非洲通过父亲带给童年勒克莱齐奥的冲击粗砺、直白、没一点温情,但真实、无矫饰,没有人会假惺惺地拍着调皮捣蛋的小鬼的脑袋,夸他们聪明伶俐。 作者把观察的视点带回文化未被“驯化”的原初状态,视野所及,是西方的集体谢幕。父亲是“方圆六十公里唯一的医生”,也是唯一的白人。俱乐部、跑马场、咖啡馆等西方事物远在千里之外的“黄金海岸”,作为住家的茅屋除了一套淋浴设备,“没有镜子,没有画儿,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让我们想起来此之前的那个世界”。与白人社区的隔绝意味着阶级和种族意识的褪色,欧洲人、非洲人,白人、黑人的划分失去意义,而普世性的“人”强烈凸出。在当时的“我”看来这首先反映在身体和年龄上。“我”第一次见识衰老爬上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女人竟无一点遮蔽的企图:“全是褶皱,皱纹,她的皮肤就像是瘪掉的羊皮袋,松弛的乳房一直垂到肚子上,干枯的皮肤上满是碎裂的痕迹,有些发灰。”如此真切地目击衰老,对一个欧洲孩子来说近乎失真,因为在欧洲,“都是紧身衣和衬裙的国家,是胸, 罩和连体内衣的国家”。不仅女人没有年龄问题,而且当女人的年龄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时本身就成了一个问题,这问题事关“文明”的脸面、划分“非我族类”的标志。后来勒克莱齐奥的诸多创作,都在重复当年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为什么别人要遮蔽真相?” “我”体验非洲的博大与奥妙,在家里却受到“权威”的压制。半个世纪后作家每每忆起这一情节,总是心有戚戚:有谁曾想到,威严的父亲在二战最艰苦的岁月中,竟是如此疯狂地独自穿越撒哈拉沙漠,北上地中海,想把沦陷法国、生死不明的妻儿拯救出来?细观出生前的黑白照片,作家心潮汹涌——, 依循以天数而不是公里标示距离的医疗地图,父亲携母亲在喀麦隆的山间行走,泛舟圭亚那的河流之上,憩息于林间小屋……这安谧、美妙的瞬间定格景中人的自得与恬适,亦承载了父亲对非洲的付出与辛劳。 随着二战及战后殖民统治的崩溃,民族独立、部落斗争和内战使暴力、复仇和清算的幽灵徘徊在这块大陆之上。作为非洲白人,父亲处境尴尬,他痛苦地自省医术“不过是殖民强权的另一个因素,与警察、法官、士兵并无分别……医术也是作用于人的一种权力,医学的监控同样也是政治监控”。另一方面,他不能原谅民族主义打着独立旗号,却施行绑架戕害人民的罪恶行径。他在家中力行说一不二的纪律,正是企图以严格的秩序来对抗失序的世界。只是这世界终究是崩塌而不可收拾了,一俟二十二年的心血付之东流,父亲退居法国,从此断了返回的念头,而鸿沟也横亘于父子之间,直到父亲过世。 我惊愕地发现,勒克莱齐奥小说中那么多游走,那么多逃离,都来自父亲的遗产:通过父亲,儿子发现了对非洲的爱;通过非洲,儿子开始了对父亲的叛逃。原来作为隐喻,父亲从来没有缺席过儿子的书写,尽管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战争与历史的错位使两代人错失了彼此间的爱,幸运的是,通过记忆与忏悔,《非洲人》拾回了这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