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一个虚假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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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秋荣:第三、“四五运动”还没平反,但原西县高二学生孙少平居然偷偷抄录地下诗歌。据说是田晓晨带回来的,他妹妹田晓霞转给孙少平看,又让班长顾养民瞧见借去抄了。试问:他的政治觉悟真这么高吗?(侃讽一句)我看呀,他的政治觉悟都快赶上张志新、林昭喽!可是,假如他的觉悟真的这么高,那他姐夫王满银贩几包老鼠药被公社民兵押去农田基地劳教,他为什么不发出“我控诉……”的怒吼,相反却骂姐夫“王八蛋”、“真丢人”呢? 柴世宗:(尴尬地笑笑)是是,路遥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 桂华:荣哥,别的瞎编还有没有? 杨秋荣:有哇。小说写道:顾养民的父亲顾尔纯是黄原师专副校长,母亲是地区建筑公司工程师,祖父是县老中医。顾养民从小跟祖父长大,一直在原西县上学。但是请问:升学大事,做父亲的不可能一点不过问吧?顾尔纯完全有能力给儿子安排在黄原市上高中。市高中不仅教学质量好,而且他还可以辅导儿子复习应考,此外顾养民还可享受父母的天伦之乐。请问:顾尔纯为什么偏让儿子到贫困的原西县读高中?莫非他神经有毛病? 柴世宗:(笑笑)这里情节确实有漏洞,违背人情事理。 杨秋荣:再有,田晓霞1982年从黄原师专中文系毕业,小说写道……(将书交给桂华)划线地方你念念。 桂华(念)第二部第52章: 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心中也像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原地区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配到了另外的单位。……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与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杨秋荣:这里路遥又撒了谎:黄原师专的毕业生不可能去省报实习,她的实习地应当是县级中学。我有十多个同学是抚州师专中文科、英语科(不叫“系”)毕业的,他们无一例外是这样。当然,有关系的可能最后不当中学老师,而是进县政府等部门,但绝不可能到省报! 柴世宗:(觉得奇怪)绝不可能么?你这么肯定? 杨秋荣:是的!因为中国教育条块分割,黄原师专是地区财政办的专科学校。这其实等于说,延安师专的毕业生跑到《陕西日报》去实习,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说北大、复旦、西北大学毕业生去《陕西日报》实习,这我相信;说陕西师大毕业生去那儿实习,我勉强相信;说延安师专毕业生去那儿实习,这绝对是瞎编! 萤子、桂华:(齐点头)明白了!对,是瞎编! 杨秋荣:可见田晓霞的工作绝对是走“后门”弄来的。理由如下: 第一、她有动机。小说第二部第40章写道:她很不愿意当老师,“一生当个教书匠,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这学校的历届毕业生,很少有例外。首先必须去当教师,然后才可能从教师队伍中转向另外的工作——这也是少数有能耐的人才可以做到的。当然,她父亲是地委书记,可以走点‘后门’,把她分配到行政单位。” 第二、她有行动。当阳沟村的曹书记帮少平弄到煤矿招工指标,怕地方劳动部分耍麻烦,她就打着父亲的招牌四处活动;还说“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 第三、她有榜样。她堂姐田润叶原是原西县中学老师,通过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关系调到团地委少儿部;田福军知道这事,但并不责备润叶。 第四、还有旁证。和她一起进省报的还有一位,另一个叫高朗,他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父亲是省会城市的副市长,爷爷是中纪委常委高步杰。可见进省报多难啊!假如田晓霞不动用父亲的关系,怎么进得去呢? 柴世宗:(翻阅着《平凡的世界》盗印本)听你一说,我明白了。我也找到一处漏洞,写兰香考取北方工业大学后,置办行装的事(翻到小说第二部第55章念): 晓霞马上兴奋地陪少平到街上去为兰香买东西。 所有买到的东西他都相当满意。 当少平让晓霞为妹妹买那几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时,晓霞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被少平能这样周到地体贴人而深受感动…… 桂华、萤子:(齐惊讶道)这段写得很好呀,我们读了特受感动! 柴世宗:别急,下面还有呢。下文写少安带着兰香和金秀(她考取的是省医学院)来到黄原市: 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房里,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 少平发现妹妹虽然穿了一身新衣服,但显然比金秀的衣服土气——金秀是时新式样的成衣,妹妹的衣服大概是嫂子给裁缝的。另外,金秀是一只大皮箱,妹妹带的是家里那只唯一的木箱——这还是当年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陪妆;年长日久,红油漆都脱离得斑斑驳驳。 他立刻把他买的人造革箱子和其它用品给兰香和大哥看。他同时对大哥说:“把东西腾出来放在这只皮箱里,你把家里的箱子带回去,那箱子太旧了……” 少安没想到弟弟为妹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他有点惭愧地说:“时间紧,我们家里来不及准备;再说,也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 兰香看见二哥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几乎都要掉眼泪了。但她是个很能克制自己感情的孩子,立在一边只是低头抠手指头。另外,她也不能过分地对二哥表示她的感激——这样会使大哥伤心的。实际上,在她离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 桂华、萤子:(齐鼓掌喝彩)写得好!感人! 柴世宗:以前我也被它感动过。但刚才听了秋荣的分析,我觉得……(摇头)其实写得很糟糕。第一、兰香既然是双水村头一个考取重点大学的,那么这既是她个人的骄傲,也是孙家的光荣。做大哥的既然是村里首富,怎么会不破费为妹妹置办像样的行装呢? 萤子:少安不是忙着砖窑厂的事嘛! 柴世宗:那还有嫂子秀莲,还有父亲呢,难道连个新箱子也没工夫买?第二、即使启程匆忙,到县城买难道来不及?当金秀拎着大皮箱,而少安手里却拎着个红油漆剥落的木箱子,对比之下,这多寒碜啊!多滑稽啊! 桂华:(表示同意)对,这是瞎编。另外写金秀穿时新衣服,兰香却穿嫂子做的衣服,也不可信。反正皮箱、时装无任百货商场还是站前商场都有卖,少安不可能不买。 柴世宗:另外,少安说“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这也是瞎编。因为前面写他常去县里,还参加过“夸富”会。少安曾去黄原市找少平,动员弟弟回家合作办砖窑厂,那次他住黄原宾馆,级别很高。总之,他这个农村企业家见多识广,如今突然写他“不晓得”,这岂不是瞎编?何况这么写,与最后一句话:“实际上,在她离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显然相矛盾。试问:少安连妹妹的衣服、皮箱都没买,那他“跑前扑后”究竟干了些什么? 萤子:(扑哧一笑,点头)明白了。这实际上等于骂少安,骂他成天瞎忙活、白操心呢! 杨秋荣:(喝彩道)分析得好!路遥这么写,实际上把少安写成了一个智力低能儿。目的很简单:拿双水村“能人”少安来衬托弟弟少平的“高大全”。但我认为效果适得其反。(侃讽一句)我以为,这显示出路遥的智商不怎么高。实际上,路遥越是拔高孙少平,读者对他就越反感,这是必然的。(念《晚翠文谈》)我念一段《沈从文和他的??边城??》里的话吧: 沈先生在给我们上创作课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着人物来写。”他还说:“要滚到里面去写。”他的话不太好懂。他的意思是说:笔要紧紧地靠近人物的感情、情绪,不要游离开,不要置身在人物之外。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拿起笔来以后,要随时和人物生活在一起,除了人物,什么也不想,用志不纷,一心一意。 [大家鼓掌叫好。暂停片刻,桂华换另一盒磁带。 杨秋荣:(高兴地搓手)刚才听小柴的分析,果然长进了!但是,小柴你注意到没有:刚才你念的头一句:“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房里,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实际上也有问题? 柴世宗:(一愣,继而摇头)没注意到。难道也有漏洞么? 杨秋荣:(庄重地点头)对!试想:金俊海是黄原市东关邮电局开邮车的司机。单位可能只给他一小间房吗?另一个地方提到“房子里搁两张床,显然是金波父子俩一块住着;房子里另外也没什么摆设。”这可能吗? 桂华:(插话)怎么不可能呢? 杨秋荣:(摇头)我认为决不可能。众所周知,中国80年代初收入和福利最佳的行业是:1、银行;2、税务;3、邮电。恰巧我当年一个邻居在县邮电局工作,其收入之高、福利之好,令街坊们啧啧羡慕。后来他小儿子顶替进去了。他大儿子原是抚州师专中文科毕业的,分在县一中教书,但收入低、没住房,过了几年父亲把他也调进去了。当时分房属于福利待遇,而邮电行业的住房总是最好的。金俊海是黄原市邮电局正式职工,按其工龄、家庭人口推算,至少可以分到两居室。如果不要,那他就是傻瓜!请问他是傻瓜么? 三人:(捂嘴直乐,摇头)不是。 萤子:他家至少四口人,但除他外都不住在市里,而是住在双水村嘛! 杨秋荣:但这恰恰是个大漏洞。请看示意图: 双水村——石圪节公社——原西县————黄原市 小说第一部第4章写道:“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路面有川道、深沟、陡坡。原西县与黄原市之间到底相距多少公里?小说没写。但第一部第36章写田润叶从县城去黄原,一大早坐上长途汽车,下午2点才到。可见不近吧? 三人:(齐声叹)确实不近!估计250公里左右吧。 杨秋荣:金俊海离家在这么远的地方工作,这意味着什么?明显属于两地分居嘛。我认为:第一、金俊海理直气壮应打报告请求领导将他全家调入市里,他老婆可能在邮电局干个临时工,子女的户口绝对能进黄原市,因为这符合当时国家政策。补充一句,小说这样写金俊海:“多少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那他打报告的理由更充足了。如果他不打,那他就是傻瓜!(接着他介绍自己导师李牧人教授年年向北大领导打报告申请要房的事。)试想:但凡只要是个正常人,岂有不为自己利益着想的?我导师是党员,道德修养很高,他都年年打报告,金俊海为什么不打?有困难及时向组织伸手,这并不丢人嘛。第二、另一种选择,金俊海可以申请调回县里邮电局开车,以求离家近便。总之吧,由于80年代实行单休日工作制,他离家这么远,这意味着除春节、“五一”、国庆、元旦休假回家外,其余时间他回不了家。嘿嘿,金俊海和老婆一年只性交七、八次! [说罢,老杨咧嘴憨笑。大家也笑。桂华笑骂:“宝气子!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 杨秋荣:巴尔扎克有句名言:“一部小说在细节上不真实,它就毫不足取了。” 《平凡的世界》的问题还不仅是细节不真实…… 桂华:(举手示意)荣哥,咱们先到这儿吧? [老杨点头。她关上收录机,邀萤子上厕所去了。 [老杨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眺望湖面。近处湖面上,几个游客悠闲地摆臂划着游船,远处有更多艘游船来来往往,有双脚踏桨的鸭子船,也有以手划桨的普通小船。有位男青年在一艘小船上吹小号,另一怀抱吉他,轻轻拨动琴弦。一女士以手托腮,静听着。老杨这时也凝神静听,手指轻轻扣击着膝盖。“嘿,真好!”他赞道,朗笑起来。小号手吹的曲子叫《丽丽·马莲》,西德同名电影的主题曲,法斯宾德导演。老杨不禁想起在大讲堂看它的情景。是前年的事了,当时北大举办“二战”影片放映周,特地从中国电影资料馆借来此片放映。那天一波、文静和他去故宫绘画馆观赏平日难得一见的名画《清明上河图》。这是一波最喜欢的一幅作品,他津津有味甚至不厌其烦地作着讲解(能在北京看到他所熟悉和热爱的故乡景致,总是令他兴奋不已)。回来后,他们去大讲堂旁边的售票口购票,却发现卖光了。哎呀呀,这么好的电影没看上!他们跌足惋惜着,懊丧不已。这时一波安慰说:“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吧。”跑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然后领他们到入场口等着。没过几分钟,皮帘一掀,里面走出一位穿制服的男保安。一波上前和他亲切握手,用家乡话交谈了几句。一波诚恳地请他帮忙,说这二位是我好朋友,今天我们几个进城看画展了,票没买上,能否帮忙让我们进去?那青年应声而答,没问题!上去跟验票员嘀咕了几句,验票员点点头,三人便进去了。事后一波解释说,那小伙子是负责大讲堂治安的,我有次听他说话是豫西口音,聊起来,就认识了。这人心地很好,曾对一波说,以后你看电影甭买票,我领你进去吧。但一波通常每次都买票,非特殊情况不去麻烦人家。柴世宗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一边静听着乐曲声,过了一会儿他挨老杨坐下,于是闲聊起来。 柴世宗:这湖不深吧? 杨秋荣:挺深的。不会游泳的,掉下去会淹死。以前报上登过这方面报道。记得有一年冬天,一个女孩儿从冰上走过,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了。同伴喊救命,附近一个来游园的外地打工仔听到,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人。最后女孩儿得救了,那青年冻得手脚发僵,力气用尽,沉湖底死了。 柴世宗:(想起什么)对了!我们公司有个姓牛的,小名犊儿。八年前在龙潭湖冰窟窿里救起一个男孩儿,自己淹死了。事迹登报后,许多人捐款给他老婆和6岁的儿子。公司为表彰他,特地给他一家办了北京户口。如今老婆也有了工作,给公司看库房。她姓周,长得很胖,大家叫她“周胖嫂”。 杨秋荣:是么?那你们公司对他家属很照顾嘛。 柴世宗:仅此一次吧。平时工地发生死人事故,公司老板还是挺黑的,四五千块钱抚恤金打发完事儿。 杨秋荣:如果死者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另外还给抚养费不给? 柴世宗:(摇摇头。沉默少顷,又幽幽叹道)唉,有时我真巴不得像犊儿那样啊…… [桂华和萤子回来,手里各捏着两根冰激淋。她们将冰激淋递给老杨、柴世宗,四人于是揭去包装纸,吃了起来。小号吹奏的《丽丽·马莲》曲子再次响起,老杨又以手扣击膝盖打着拍子。 桂华:(边吃边说)荣哥,这曲子很好听呐,什么名呀? 杨秋荣:这个呀,你们肯定不知道。它叫《丽丽·马莲》,是西德同名电影的主题曲,影片在咱们国家没公映过。 萤子:(倾听着)很好听,就是有点忧伤。 杨秋荣:(继续以手扣击膝盖打拍子)是啊,真正好的东西必定是忧伤的。我非常喜欢它。 桂华:(笑着探身过去,搬开他扣击膝盖的手)别敲啦!人家还以为你是李霞,在发“永不消逝的电波”呢! [大家轰笑起来。这时小号吹奏起《拉拉序曲》,桂华兴奋起来。 桂华:(拍手叫道)这曲子我知道,是电影《日瓦戈医生》里的,咱们在大讲堂看过这部电影,对吧? 杨秋荣:(点头,单手挥着打拍子)是,这首我也很喜欢。 桂华:荣哥,问你个问题:你们的“友好宿舍”不是6位女生吗?刚才念的怎么缺了一份? 杨秋荣:哦,本来还有个谢菁,她是班长。奇怪的是昨天我上她们宿舍去,发现她的铺位空着。我吓一跳,以为她寒假回家出事了呢,一问才知道,原来她随父母移居加拿大了。 桂华:(觉得奇怪)咦,大学没读完,她怎么突然出国呢? 杨秋荣:(摇摇头)不知道。她们也稀里糊涂,觉得奇怪。 [紧接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