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黄金时代为题的作文

几天前邮箱收到一份调查问卷，询问我对盗版出版物的使用情况。仔细想了想，软件确乎没买过正版。也怪做软件的厂家赚得太狠，如果国家立法强制普及正版，我想中国百分之八十的小布尔乔亚都可以去球了，更不必说像我一样的广大无产阶级。音像制品我用过极少数盗版，因为正版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或者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发行。至于书——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回头望望书橱，那里面的书正越来越多，我感到要活得无愧于他们日渐艰难——在这十五年里我只拥有一本盗版。是的，仅此一次。那是初三的寒假，也是中考以前最后一个大假。大年初六，街上阳光明亮，鞭炮仍旧放得人心惶惶。死党一个电话把我从题海里捞出来，拽着我去大明湖逛庙会。去了就觉得还不如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喧嚣而动荡，买的卖的玩的来干嘛的都有，就是没有好好看湖的。兜里没揣多少钱，两个人一路乱逛，一路絮絮地说一些事情，比如复习啊教参啊选学校什么的。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沉默了许久，我们碰见一个书摊，于是蹲下翻。这不过是走累了之后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在众多《易中天品西游记》、《哈利波特与大漏斗》之类的书与旧杂志里翻出一本《黄金时代》时该是何等惊讶。书的封面上王小波两手抱胸歪着脑袋看着我，我则望着封面莫名其妙地愣了半天。这么半天里我只想了一件事，就是这本书无论如何不应当在这儿呆着。我脑袋一热开始跟老板杀价，从十块杀到七块，扔下钱抄起书便走，几乎忘了死党还一头雾水地蹲在那儿。盗版是肯定的，一上手就能感觉出来。纸质和印刷都无法恭维，整本书虽然厚得像板儿砖却能够卷起来，拿在手里有些不切实际的轻盈；翻看了许久之后油墨味道仍久久不褪。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四百多页里不过有七八个错字，作为盗版简直可以与一本校验不严的正版相媲美。文章的选择也颇合我的口味，几篇散文打头，跟着是《我的阴阳两界》《三十而立》等五篇中篇；而压轴出现的，理所当然，是《黄金时代》。在这之前，除了一本《我的精神家园》之外，我便再没有王小波的书了。这仅有的一本是老师赠我的。初二上学期，我们班换了位语文老师，她的办公室里有一个装得满满的大书橱，我们可以随便借自己感兴趣的书。不是白借，借完了要谈读后感。《我的精神家园》我借走了大概一个半月。在还书时的交谈中我提到《黄金时代》，她沉吟了一下，说：“那本书要比你借的这本深得多。也许你应当放一放再看。”我想老师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老师只教了我半个学期。她挑了那本我借得最久的书送我。到了下学期，新老师有一回说到王小波，她欲言又止的时候我正低头记笔记，随口接了句“黄金时代”；再抬头，便着实被脸色惨变的老师吓了一大跳。接着我想起大概半年前那位老师对我说过的话：放一放再看。可是放多久呢？半年也许够了，我又傻乎乎地想。我没有其他王小波的书不代表我爸没有，他有一套精装的王小波全集。可是像王小波的父亲在政治气氛紧张时期锁《十日谈》那样，他把那套书和所有他认为我尚不应当接触的书一起锁起来了。我是个笨拙的人，更何况藏书的是我爸，所以偷书根本不用考虑。可同样，没有并不代表没读过，显然我爸低估了二十一世纪网络的力量。初二的暑假里，找个网站看完《黄金时代》，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我一向不喜欢网上阅读，毕竟如文字般厚重踏实的东西，万不是网络所能够承载的。可我仍然被其中的一些什么着实地震撼了——“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话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却。”“当时陈清扬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望着显示屏里这些干净直接如此的文字，我第一次感觉一切关于它们的介质都是大煞风景的多余。我想：我的老师是对的。现在我看它显然为之过早，因为现在的我尚不能理解其中的深义。——我还很需要时间。关于阅读，请恕我不再多提《黄金时代》的内容。然而我还是想说上几句。“假如说市场上有我需要的书，可能会不利于某些顽劣少年的成长的话，有利于少年成长的书也不适合于我们。”（王小波《摆脱童稚状态》）“我总觉得，科学、艺术不属福利事业，不应以关怀弱势群体为主旨。这样关怀下去没个底……我以为科学和艺术的正途不仅不是去关怀弱势群体，而且应当去冒犯强势群体。”（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作为一部技术与思想都超前于时代的作品，被误解固然可叹，却是在所难免的。我们阅读的绝不应仅仅是文字，更应该是作者安放在文字最深处的、想要展现给我们的思想。但若要在误解之上加以曲解，硬给这些作品扣上某顶帽子，那便不仅是可叹，更是可悲了——如果一个人执意要往歪处想，哪怕看的是《雷雨》，他也能构想出《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生动情节。而这种现象，恰恰是文学作品所不应妥协，所不屑于委曲求“全”的。使我欣喜的是，王小波没有掩饰与避免。余华在《三岛由纪夫的写作与生活》中提到，“写作……则是随心所欲，是没有任何限制的”。我无比同意这一点：一个好的读者应当以目读心，正如一个好的作者应当以手写心，在阅读或写作中我们绝不应刻意去掩饰、去避免什么。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去保证一部作品的双重性、完整性，保证它能以自己的真实面目存留于世。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无可置否的是，这比无所掩饰、无所避免地去生活仍要容易得多。然而王小波却用一套强悍的逻辑构建出了一个精神家园，以一个行吟诗人的身份践行无所顾忌放浪不羁的自由；他通过文字向我们诉说存在与虚无、压迫与反抗、思辨与躬行、青春与坚贞、浪漫与力量、美与真，向我们展示了生活应有的样子，以及生活的意义所在。王小波究竟在写什么，想表达什么？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许久，在这次阅读中，它的答案的轮廓开始稍稍显露——也许他所写的不仅仅是真实而戏谑的文字；也许，他仅仅是在表达生活。生活不应该是王小波写的这样，不是么？可实际上，它正是他所写的这个样子。无论是从内容上讲还是形式上，这次愉悦而自由的阅读于我都是一种崭新的“极端体验”。盗版的“好处”也在阅读中慢慢显露出来。首先，你可以把它乱翻乱放，斜着靠着躺着看、放在抽屉里教参堆里甚至枕头底下随你心情，而不是像我淘来的那几本旧版书那样，被包上皮并小心翼翼地翻阅，更多的时间是被安静地束之高阁。其次你可以用折角代替突兀的书签，可以在读到酣处时效法金圣叹毛宗岗，用蹩脚的字体写上眉批，而不必小心翼翼地夹上张小纸条……与正襟危坐战战兢兢相比，似乎这种不乏尊重的率性才是更加正确的一种感受方式；而阅读的乐趣，也恰在此处。在初中最后半年里的许多个深夜，我在半睡半醒中一头扑倒在床，下意识地拿起这本书，每每会鬼使神差地翻到这段话所在的那一页——“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这段话无疑是我本已熟识的，可不知为何，我在阅读时总会感觉到一种被动的陌生与无能为力的虚弱，仿佛一个刚刚降临世界的婴儿那样；我完全在任某种力量摆布。我一再意识到，像这样的黄金时代，无论以何种方式度过都不过是——也只能是——浪掷。最后我只好莫名其妙地哭出声来。现在想起当时的脑袋一热，我毫无后悔之意，就算脑袋不热我想我当时也会这么做；哪怕是盗版，这样的作品也不应当与灰尘为伍，终日沉默在喧嚣而动荡的人群的脚边——时至今日我仍然这么认为。但毕竟这是本盗版。所以，按照《天下收藏》栏目的宗旨“去伪存真”， 我擅自给它设计了一个结局：在我能够理解这些作品之后（也许还要等很久）把它烧掉。这是个仪式，或者说，该是种祭奠。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复制的，因此也没有什么盗版可言。这种东西短暂可是不朽，仅此一次也因此而弥足珍贵，它们值得我用我的心爱之物去祭奠——比如王小波和他的作品；比如每个人生命中的黄金时代……自然，也包括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