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李渔和论述文写作
最近读了《闲情偶寄》。说起来也惭愧,连这书都到现在才读,还时常以读书人自居。不过,天下好书实在太多,李渔本来并不在阅读计划之内,这次居然去读了,也算是超越了自我。
原先觉得能从书中学到享受生活的很多实用技能,从此以后对于声容、园艺、饮馔、养生等足可纸上谈兵。然而并没有,李渔自己也志不在此,他自己是这样交代本书宗旨的:
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著《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几何,差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
李渔写这部书时,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戏曲和出版界,绝对是风生水起的大佬了。但他对自己的定位,还是一介“儒生”,那自然是“君子不器”,所凭者、所说者,在“理”不在“术”。李渔一生中自视最高的荣誉,估计还是二十四岁那年去金华参加童子试拿下状元,一“举”成为名噪一时的五经童子。所以,《词典部》明明是说如何写剧本的,动辄就会说到科举八股的技巧。最为经典的是下面几段文字。
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
这跟现在高考作文写作技巧完全一致。在李渔看来,如果文章写到二三行才展现自己的才情,都已经是可弃可取了,可现在大部分同学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开头的重要性。结尾自然也是一样,往往是匆匆忙忙赶过场。
“犹之文章一道,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不必句栉字篦,一望而知为名作。以其先有成局,而后修饰词华,故粗览细观同一致也。”这段文字是说文章整体的重要性,诚为至论。
“吾谓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
这里李渔讨论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文学创作能不能教,能不能学?在他看来,最为上乘的作品肯定是天才的闪光,甚至是鬼神附体:“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但是早期的基础训练还是需要的,一般性的文学作品的创作也是可以学的。
对于天才,艺术创作只要多看多写,就够了。在这个方面,例子都不用举了。但是,学一些基础的理论知识也没有任何坏处,那些文学院的作家培训班,既然存在,自然有其合理性和实用性。
有个话题甚至比这个话题更有意思:考场文章要不要教呢?有些老师根据前面的理论,觉得写作完全可以无为而治,只要让学生多看多练就是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有点不同的看法。如果中考、高考是记叙文,对于从小爱看爱写、天赋较高的孩子完全没有问题;如果考的是论述文,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论述文的性质、作用都跟科举文章有很多相同之处,你可曾看到过哪个举子是自学成才的吗?所以作为高考分值最大的一道题目,写作能力作为决定未来人生高度深度的核心能力,通过系统训练,达到训练有素之境,在语文教学中可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按理说《闲情偶寄》的文体应该是学术论文,行文风格应该是严谨准确的学术语言。不过,在李渔那个时代,学术语言这个概念或许还没有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或许以单音节词为主的文言实在是很难学术化的一种语言,在我看来,李大才子用典用譬的文风,依然是保存了科场文章的遗韵。
另外一个特殊的风格是书中竟然有不少植入式广告,今天看来一些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事,在那个时代却能堂而皇之,广而告之。呵呵,这便很有一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