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情感带给我们作为人的人性和特征
著名导演贾樟柯与《贾想1、2》的编者万佳欢在方所书店进行了一次对谈,分享了关于他的新书《贾想2》以及他刚刚杀青的电影《江湖儿女》,其中有文学有漂泊,更多的则是理想。更成都今天将现场实录分享给大家。
贾樟柯:大家好,非常高兴再次来到成都,分享新书《贾想2》。成都我也非常的熟悉,之前也来方所做过活动,在这里也感谢方所一直以来持续的关注我的创作。谢谢大家。
万佳欢:《贾想》这套书呢,《贾想1》是去年两轮再版,今年一月份《贾想2》就出版了。现在印厂已经赶不出来了,因为特别多的书店都在要调货,真的是非常抢手。我想请贾导先谈谈出版这两本书的缘起好不好。
贾樟柯:可能有一些朋友知道,差不多在中学期间,我个人就非常喜欢写作。因为读中学的时候是在80年代末,我生活在山西汾阳一个很小的县城里面,每天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感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别的方法和途径去表达自我,但是文字是最方便最便捷的,因为一张纸一支笔你就可以表达出心声。
我在上中学的时候,高二就分文理班了嘛,我是学文科的,我们班几个同学就成立了一个诗社,这个诗社叫沙派,其实是非常的随意。我记得是一个春天,春天的山西风沙非常大,那天刮大风,应该用今天的话说就叫沙尘暴到了,因为很大沙尘暴,有一堂课老师家里来的路比较远,他就迟到了,这堂课就没有上。在没人管的这堂课里面,我们几个男生就看着外面的风沙,就说我们成立一个诗社吧。这个诗社就叫沙派,然后我们就开始写诗,那个时候是最初尝试着文学的写作。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之前呢你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都会写作文嘛,基本上都是命题式的,老师会命一个题目,今天我们要交议论文,你来写一篇议论文,明天交记叙文,是叙事性的,你要交一个记叙文。
我应该从写诗开始,慢慢地,逐渐地,开始学会自己跟自己对话。进入到非常享受写作享受文字的新鲜体验里面。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写作不是一个苦差事,也不是一个累差事,写作是一个非常有趣非常享受的事情。
中学毕业之后,我开始试着写小说。到了1991年左右,我自己就喜欢上电影了,也是很偶然。那时候写作看起来已经有一点进展,因为当时也写了几篇小说,被山西省的文学杂志看到,正好那时候组织了一个年轻作者的读书改稿班,为什么叫读书改稿班呢?因为那时候确实文学资源也不是很平衡嘛,我们生活在县城里面,除了一些文学期刊之外,其他的文学杂志读到的也不是很多,所以省作协就做了一个读书改稿班,一方面请一些专家,请一些作家,请一些资深的文学编辑,给我们讲一些文学理论,讲一些文学创作的情况,再一方面开了很多书目,让我们去读书,同时,每一个作者手里都直线来改(稿)。即使是这样,我自己那个时候也没有想到我突然会狂热地喜欢上电影。
1993年,(我)就离开了写作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电影,到北京电影学院之后,我学的是电影理论,那理论呢,我们主要是研究电影理论还有电影历史的学习,主要是用写作来呈现思想,这个写作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了1998年。
1997年我开始拍《小武》,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一点中断,因为要拍第一部电影,用影像来表达自我,但是在筹备之前,特别是《小武》拍完之后,突然就又开始针对自己的创作,针对自己的生活,开始有很多想法。我记得95年拍短片,叫《小山回家》,那是我们很多同学组合到一起来做了一个实验电影小组,来拍实验性的短片,来一起创作,拍完之后,我自己就一直在想这部影片,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停留在想上,而是落实在文字上,之后就写了《我的焦点》。
这样就逐渐形成了,每拍一部电影,围绕这部电影之前之后写一些文字。之后我就有一个习惯,在拍摄之前就会写一个很长的阐述,这个阐述就会给主要的读者,我们一起创作的合作者摄影指导啊,美术指导啊,录音师啊,大家一起来读一读我写的文章,大家一起来了解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怎么去拍这部电影。包括在拍《天注定》的时候,就做了很好的案头准备,我们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我给大家讲。后来这个文字也出版了,(收录)在《贾想》里面。
所以整个20年的电影工作,《贾想1》《贾想2》正好把它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1996年拍第一个短片到2008年。2008年是在成都拍的《二十四城记》的推出。这些年头的文章,特别是围绕电影的所思所想,包括每一个阶段对不同的导演、作者的理解认识,我写过小津二郎、写过杨德昌导演,写过侯孝贤导演。第一部分是和我自己的创作有关系的,另一部分是跟电影的环境、情况有关联的围绕电影有关的文字。
在日常生活里的感想,很多时候是超出电影的。包括社会环境,人文环境,自己自身的情感境遇的改变,也慢慢地学会了用文字来表达。正好赶上当时有一家创刊的杂志叫《中国周刊》,是一个月刊,虽然它叫周刊。这本杂志到现在已经停刊了,我每个月写一次专栏吧,也积累了很多文章,我大部分随心所欲的随笔式文章都发表在这个专栏里面,有时候也应一些电影杂志(的邀请)也会写一些专栏。所以到了2009年的时候,有朋友提议说你要不要出一本书,一看那个文章的量也够,于是就出了《贾想1》。因为我个人也不是一个专业的写作者。做了《贾想1》之后呢,我还在写,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坚持写作,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贾想2》。这样到了去年的时候,也要感谢万家欢,把我写的很多文章都整理出来,目前一共多少篇?(万:《贾想2》目前是有39篇。)应该是从五六十篇文章中精选出来三十几篇,其中也包括演讲跟对谈,这样才有了《贾想2》。
《贾想1》是从1996年,确实是从一个稚气的电影的学生,到08年拍《二十四城记》,这样十几年的,贯穿着创作的成长过程的文字记录。《贾想2》是从2008年2016年这个阶段的所思所想,就像在序里面我讲的,我们日常充斥的可能是我们生活中的内容。我们在吃饭,我们在走路,我们在闲聊,我们在打麻将,我们在发呆,我们精华一瞬的那些想法,如果没有用文字来表达下来可能就是很模糊的。
可能非常幸运,我还算是一个写作者,也很幸运能出版这两本书。当我作为读者去读这两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写作告诉了我是谁,我读这两本书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否则我也会遗忘的,我们大部分人都会遗忘的。
万佳欢:刚刚贾导提到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培训班,叫作家读书改稿班,很好奇这个班是教什么内容呢,它为什么叫改稿班呢?在您看到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之前,您有没有严肃认真地想过自己要闯一闯这个文学江湖,有没有一个职业规划呢?
贾樟柯:今天这个题目叫《文学江湖》,其实在我初高中的时候,对文学的生活非常向往,这个向往是怎么来的呢,其实跟我一个女同学很有关系。我那个女同学她很喜欢写作,那个时候还没有互联网,全国就有那个叫笔友。有一天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突然发现我们这个女同学没来,旷课了,就开始去她家里找。然后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个女同学失踪了,我们兵分许多路去找这个女同学,我记得我是带着几个同学去长途汽车站去找这个女同学。那时候我们才十几岁,她又是个女孩子,大家都很焦急呀。这个女孩子到底去哪里了,后来报警啊一系列这个动作,最后我们这个女同学是自己坐了长途汽车,没有告诉同学也没有告诉家里,去内蒙古找笔友去了。去了那边之后,对方还接待她住下来,两个人交流文学。老师和同学把她接回来之后,就跟今天的分享会一样,都问她到底干嘛去了。她就讲她们笔友之间的那种聚会。好浪漫啊这个,我很羡慕这样的生活,我很敬佩她的勇气,那么小,而且是个女孩子,就闯江湖去了。就离开山西到内蒙古去了,虽然山西离内蒙古不算远,但是那个年代交通是很不方便的,她需要不停地倒那个长途汽车。
这是文学的力量。文学的力量是什么呢,是情感交流的力量。我能想象她跟她的那个笔友之间,通过写信已经无法满足他们那个情感的彼此的需要,他们要见面,要相会。那个时候,我觉得,哇,这就是文学生活,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就可以浪迹天涯。我觉得文学的江湖就是一个情感的江湖,情感的领域。
后来我又读了很多,我们四川出诗人嘛,我读那些四川诗人他们在80年代行走江湖,坐着火车去了南京,知道南京有哪几个诗人,敲开门就进,人家管吃管住还谈文学,我觉得那确实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那是一个精神至上的时代,是一个蔑视物质的时代,也是一个不重视物质的时代。当然我个人也非常重视物质,但是我觉得那时候情感的需要(占据了更大的比例)。情感是人的一个特质,我们有强烈的情感需要,我们需要艺术,我们需要文学。情感带给我们作为人的人性,作为人的特征。
我觉得文学生活应该是非常丰富多彩的,我自己也开始写,最初那个小说就非常的,我今天就不说名字了,再读都很汗颜,有点像青春偶像剧,非常早恋的文字。就被我们当时沙派写诗的朋友(建议)“你可以试试去发表呀”。我就说我是不是有这个水平啊,行不行啊?正好我们有个老乡,叫田东照老师,他有个代表作叫《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是80年代转型时期非常重要文学作品,在当时影响非常大。当时我是硬着头皮,一个孩子,抱着一卷稿纸,去敲人家的门。我这篇文章是在《贾想2》里面,回忆我的老师,确实是打开门很疑惑,他问你是谁呀,我说我是汾阳来的,我写了小说,想让你看看。他说你放下吧,我有空看看,我就放下了,然后我就走了。那时候我在学画画,走之前他问我现在干嘛呢。我说我在山西大学那个考前美术班学画画,我就以为这事也就结束了,对我来说,文学写作也就结束了,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已经做到底了。没几天,有人找到我们学画画的地方,说田老师想找我,我就去了。去了之后他说,文笔还不错,正好我们有一个读书改稿班,你就来吧。
然后就进去了,进去了之后可好了,每天还发饭票,有饭吃。每天就读很多书,那个时候余华啊,舒童啊,刚刚写出他们重要的作品,很多编辑来谈他们的文学他们的创作。我们一起来改稿的作者里面,年龄反差很大,有五十多岁的,也有我这样二十一岁的,差异非常大。我就看到了文学之外的的另一层,除了精神的需要,大部分是精神的需要,就是诉说自我生存的那种境遇,那种境遇不一定是你直接经历的,不过大部分是你身边发生的,是你生活中存在的,它们唤起一个人的良知,唤起一个人倾诉的欲望。我觉得在山西的那种环境里面,一个作者,当他拿起笔的时候,当他在那儿有无数无穷的话想说起来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了两条路,一条路是有人拿起了笔,一条路是有人拿起了枪,情绪是一样的。但是,写作是一个平和之路,是一个建设之路,写作诉说不公正,呼唤公正;诉说不自由,呼唤自由。所有的东西,它希望形成一种公共的理解的认识,把个体的经验提供出来被人们所知道了解。
那时候我们那个改稿班的一个大哥哥,他有点像古人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感觉,他是在家里挖了一个地窖,自己每天下到地窖里面,就跟南宋的那两个皇帝一样,与世隔绝,在那儿写他的大部头。很多人以为一个人从事文学是要展示自己的才华,是要获利获得关注,但其实写作也是一个体力活,它不比种地轻松,虽然精神上很愉悦,但是我觉得追跟到底写作者,他是要办一件事,是要解决一个他认为非常重要的问题。某种程度上,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有心事的,这个心事来自于他所存在的族群,而不单单是所谓自我。
所以当我慢慢有机会写剧本拍电影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一段写作生涯,我是谁,我最牵挂的人是谁。比如说一个人他去写农村,他已经是一个城市人,他已经吃公粮,他已经有很好的收入,他为什么还要写农村,因为他属于这个群体,那个群体是他的心事。就像我一直在拍县城,县城是我的心事。每个人都是怀揣着心事进入到这个表达的领域里面,所以写作从某种程度上它应该是严肃的,因为只有巨大的心事才能产生真正的文学。
万佳欢:说起“江湖”这个词,其实这个词在《贾想》这两本书里面提及度还比较高,也有人评价您是一个既有知识分子情怀也有江湖气的人。江湖这个词其实很难理解,在老外看来更难理解,在词典里它有八九种释义,在贾导你的理解里江湖意味着什么?
贾樟柯:江湖好像是一个贬义词。我自己刚刚拍完(《江湖儿女》),离开摄制组这是第二天,江湖儿女这个词组最早我听到这个词组是在2010年,我在成都拍完《二十四城记》之后,想拍一个上海历史的纪录片,我就去到香港找到了费穆导演《小城之春》的女主角韦伟女士,她主要回忆她个人在上海三四十年代的电影工作,当然很大的一个回忆也是费穆导演,也就是《小城之春》的导演。费穆导演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中国导演,迄今为止。《小城之春》是最高的一个高峰。对于我来说,是怀着非常崇敬与好奇的心情去访问韦伟。
她谈了战乱,谈了抗战前后,谈了离散,很多往事。她后来谈到费穆导演晚年生活的时候,她说费穆导演在1949年左右筹拍一部影片叫《江湖儿女》,我第一次听到江湖儿女这个词组,一下子,这个词非常打动我。你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奇异世界,一个漂泊的世界,一个行走在边远然后活下去的世界,你能想象到那些人的面孔。韦伟女士说到这里就很遗憾,费导演在筹拍的过程就去世了。后来,这部影片在50年代,被另外一个优秀的导演朱石麟拍成了电影,讲的是一个马戏团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他们的生活,过去他们是演传统的马戏,突然受到了冲击,现代化要转型了,是不是要穿着比基尼那样暴露的衣服去表演啊。这些传统的艺人他们处在非常纠结与挣扎的选择里面。这个片名深深的影响了我。
去年的时候,我读到一篇文章我觉得对我很不公平,那里面说贾樟柯拍电影特别随意,一会儿就拍出一个来了,就好像我拍电影就好像回家切个面条一样。因为我特别不希望讲拍电影的那些甘苦,因为你选择了这个行业。比如你选择了地质,你能不去野外吗,你要找矿找石油你能不满沙漠戈壁那么跑吗,这是你选择的行业它自己有的这个特点。选择电影也是一样的,电影自身就四海为家风餐露宿,这是一定的,我一看这个文章,好像我变成了一个拍电影的花花公子(笑)。拍电影哪有那么容易嘛。其实我喜欢江湖儿女这个词,它和我们做电影的漂泊有关联。就我自己的《江湖儿女》这部影片,我和同事看景,我们走了7700公里。因为故事是随着男女主角的命运线,他们去到全国各地。故事是从山西的大同开始,从2001年的山西开始,到了三峡,去了奉节巫山,从奉节巫山到了宜昌,从宜昌去了武汉,从武汉又去了新疆,从新疆又回到大同。
我们要沿着这个剧情去找景看景,差不多在筹备的这一年里,每天都在汽车上,特别是在三峡找景,因为我要找一个教堂的景,地图上标的只有200多公里,我们就从奉节出发,结果开了一天,那边的200公里我不知道是怎么丈量的(笑),也可能是直线距离,它得在山里绕呀,那真是走到绝望,你说那个教堂它存在不存在呀,天快黑了,怎么还没到啊。最后终于到了,一个晚清的法国人建的教堂在大昌古镇,看着真的震撼。因为天黑了,晚上只能借住在当地,基本上就是这样生活。每天睡不同的床,一醒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这个过程里面遇到不同的人跟事,我觉得电影工作者这样的生活的特点就是人在江湖。
我在《贾想2》的序里面讲到我在敦煌、新疆看景的时候有个故事。我们在当地有个制片叫老何,一路上他就和我讲沙漠里的生存,我们从一个目的地到另外一个目的地中间要五六个小时,两边(路上的环境)其实是没有变化的,都是沙漠,你就很容易困就睡着了。等我再醒来,他就很淡然地抽着烟说,刚才你睡着了,刚刚有一个海市蜃楼。啊,什么海市蜃楼,我说你为什么不摇醒我不让我看。他说你想看么,我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东西。(大笑)我说我不是喜欢我是从来没见过,我从来没体验过的啊,你应该告诉我。(路上)充满了这种奇遇,人只有在行动的时候。跟写作一样是非常贴近自我的一个时间。
在江湖,你会遇到不同的人,是跟广阔世界交流的一个过程,江湖里面埋藏有智慧,埋藏有你不熟悉的新鲜让你大开眼界的新鲜的知识,有情有义。其实文学电影都一样,都是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