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中那种迷乱的状态 飞升起来的感觉是生命中的亮点
姜广平:当然,也有人觉得你的语言有时显出非常天才的绚烂,但有时也显得拙劣。你如何看待这种语言水平不一的现象?
荆歌:这叫做言多必失。“说”了三百万字,当然是废话多,无聊的话多,讨人嫌也是在所难免。
姜广平:还是回到《爱你有多深》吧,我是一个喜欢追问意义的人,我很想问一句,教师生涯对你的意义何在?你的很多小说都已经写到教师这一角色了。《平面》写到了,《粉尘》则集中写到了这一类人。教师生涯可供你开采的矿藏究竟有多少?
荆歌:我当了八年中学语文教师,那是我从二十岁到近三十岁的那段岁月。许多人与事,涂写在我生命的白纸上,永远都是那么杂乱而清晰。很难将它们覆盖。教师生涯对我是非常重要的,这个矿藏永远都不会开采完。除了你提到的那几部作品,我现在手头正在写着的一个长篇,还是写教师。写三位男性青年教师的爱情。写了好几万字了,写得很快乐。这部长篇应该是我写得最慢的一部作品。我不着急,慢慢写,从容地回忆着,虚构着。我突然发现,其实人真是渺小得可爱。欢乐与悲伤,成功的喜悦与失败的痛苦,说来说去,也就只是为了吸引异性,或被异性吸引。就像一些小昆虫,像螳螂那样,生下来,找吃的,活了命,然后就是交配了。据说螳螂在交配的过程中,雄性会被雌性吃掉。先吃脑袋,然后是上半身。脑袋和上半身都被雌螳螂吃掉了,雄螳螂的下半身还在继续。直到被全部吃掉。这多有意思呀,很渺小,很没出息,就为了这点事。但换个角度看,又很伟大,很快乐,简直是极乐,过把瘾就死,爱到死!人的状态,是不是也是如此呢?人们或严肃,或调皮,或忙忙碌碌,或无所事事。但在异性相吸上,就是这样。对每个人而言,性几乎是生命的全部,是出发点,也是最后的归宿。是过程,也是目的。就为了这点儿事。既渺小又伟大。悲起来痛不欲生,乐起来忘乎所以。我正写着的这部新长篇,就是写这三个人择偶路上的事情。估计会写成一个二十多万字的东西。
我一点都不觉得教师与别的职业的人有什么不同。他们不比别人崇高,也不比别人委琐。我因为熟悉他们,所以写起他们来得心应手。写他们就是写我自己。我笔下每一个教师的身上,都有我的影子。或者说有着我曾经的痛苦和欢乐,有着我的渺小。那种对待生活认真的样子,非常可笑,但又是常常会令人感动的,叫人扼腕叹息的。
姜广平:教师的意义我总觉得被人曲解了,直白地说说,教师是一种被动的职业,他从来无法选择自己愿意选择的生活方式。所以,张学林一旦选择了其他生活方式,他就成了一个倒霉蛋。
荆歌:我不太明白你的这段话。你说教师在中国,是一种完全被动的职业,这个我能理解。我对中国的教育体制非常不满,但我不怪教师。教师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如果不搞应试教学,不把学生的分数搞上去,不把升学率搞上去,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就会被淘汰出局。要说我对中国的教师有什么意见的话,我倒觉得,他们想出来那些“素质教学”的招,反倒是给学生雪上加霜。学生本来已经负担重到了极点,再来点儿弹琴、学画、练书法,那就是要了他们的命了。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儿空间来容纳“素质”了。这些话与小说无关,就不去说它了。
张学林原本是一个教师,这没错。如果他甘心于做一名教师,他也许会好人一生平安。但问题就出在他不甘。他到社会上去瞎折腾,倒霉事一桩连着一桩,人也就渐渐变了。如果他安心地做他的教师,结果又会怎么样呢?生活是没有“假如”的。也许我的小说,就立足于一个“假如”。我让一位教师,“假如”离开了教师岗位,去社会上混,于是就有了《爱你有多深》。有了这一个“假如”,这“假如”引出的悲惨的生活,就是张学林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如此。因此在这个“假如”之后,就没有“假如”了。我说了,生活是没有“假如”的。只有小说才有“假如”。他就是一个倒霉蛋,这就是他的命。其实他在当教师的时候,甚至在读师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倒霉蛋了。他从一出生,就不是一个幸运儿。我觉得这样的人,在我们的世界上,古往今来,是非常多的。至少,倒霉的事儿,几乎人人都会碰上。只不过,张学林是集大成者。我写这样一个人,让他不管是走向东南西北,都遇上倒霉事,这是我对生活的理解。我觉得,人类就是这样的命运,瞎折腾而已。越折腾,越显得可怜。
姜广平:我知道这样看是太简单地为生活归纳或者总结,但张学林的教师生涯,似乎成了一种象征,他的倒霉也似乎是在说,底层也好,边缘也好,其实也包括这一群体。而且,书中的人物关系及命运也是从这一点开始出发的。特别是赵春华与张学林的关系,是一种葬送爱的关系,正是从这里出发的。毁灭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荆歌:不光是底层,不光是边缘,也不光是这么一个群体。我觉得整个人类,命运都差不多。你别看荣华富贵权重一时依红偎翠多么风光,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蕴含着挫折和沮丧。生活是不能去深入思考它的,不能剖析它,否则结论总归是悲观的。爱情也是这样。
姜广平:你对这个人物的定位是怎么样的?对这个人物你有着偏爱吗?
荆歌:张学林的身上,有许多我熟悉的东西。在生活中,这样的倒霉蛋实在是太多了。我对这个人物,说不上喜爱。但我觉得他是真实的。他让我知道,生活着是多么艰难。而这么活着,究竟意义何在呢?但是,没有意义我们就不活了么?
姜广平:想起你的《再婚记》,实际上也都是描写底层的。你对《再婚记》不被看好有点微喟,那么这部长篇应该能够引起更多的关注了。具体情况如何?
荆歌:《再婚记》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但是发表之后,一点儿反响都没有。那时候还是在《收获》发的头条。但无声无息。我没有抱怨,只是因此对写作更加感到虚无。你写出了一个东西,没有被人注意到,时间很快过去,两三个月之后,这本刊物就很少有人会去再把它翻出来看了。它就这么过去了。像一个曾经活过的人,死去之后,谁都不再记得它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坚定了为自己而写作的想法。它尽管被忽略了,永远尘封起来,但对你自己来说,还是有意义的。至少,你在写作它的时候,那种迷乱的状态,那种飞升起来的感觉,是你生命中的亮点。就像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生前和死后都不会被人记着的人,他的一场恋爱,哪怕是单相思,对他个人来说,还是有意义的。其实希望自己的作品受人关注,甚至希望它不朽,这么想都是很没劲的。关注了又怎么样?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许多优秀的写作者,都会产生许多优秀的作品。但是,这个时代过去之后,后人还会知道你呀?一个时代,只会有一两个代表能够相对的不朽。他们会把同时代的所有的写作者,都覆盖掉。至于不朽,那就更靠不住了。宇宙是由火柴头那么点儿大膨胀开来的,胀成今天这么大。当它胀到一定大的时候,就会收缩。最终又缩回到火柴头那么大。当它缩成火柴头的时候,我们的地球在哪儿?我们地球上的图书馆在哪儿?我们的“不朽”的作品又将焉附?
《爱你有多深》和《鸟巢》,受到的关注相对多一些。但是我真的是不太在乎这些了。有一些好评,也许对这本书的销售有些好处。一个写作者,老有怀才不遇之感,那是很不好的,是很不健康的。我在报纸上看到,琼瑶感叹台湾人民已经不喜欢她了,她很伤心。这不是很可笑么?你要人民喜欢你干什么?你老了,东西也没有越写越新鲜,凭什么要人民都来喜欢你?你愿意写,就继续写,不愿意写,就干别的去。
姜广平:从我所了解的角度出发,我觉得苏童那句话非常到位,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是一个关注小人物的人。但你所写的苦难主题还真是非常之多,绝不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那个风流倜傥的荆歌歌。你何时将眼光投注到小人物的身上的?这是一种写作的自觉,还是一种人生的自觉?
荆歌:我从来都没有写过大人物吧?我只熟悉小人物,所以即使写一个大人物,他还是小人物的德性。我已经说过,在生活中,我是个快乐的人。但我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写东西,饶舌,说得口干舌燥,说着说着,就离快乐远了。
姜广平:我曾与你谈及叶弥,我觉得这个人有着小说叙述的激情,而你的作品我觉得故意深藏着激情了。《爱你有多深》便让人有这种感觉,凝重中带着沉痛。
荆歌:其实我才是一个有叙述激情的人。我形容自己写作的状态,是舌头飞卷,像青蛙、晰蜴和蛇。我还说自己坐在电脑前,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着,身体好像是不存在了。身体已经离开了我,只留下十个指头,在纷乱地动着,打出一行行字。《爱你有多深》在我整体的创作中,确实有些异样。因为张学林这个人让我轻松不起来,他太倒霉了,我没有办法帮助他。但我一定要把他的故事完整地写出来,让这个人的生活彻底地暴露出来,把他的命运画卷完全展开。其实这样做是有点残酷的。但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我们不要对苦难守口如瓶嘛。
姜广平:你似乎有两种情结,一是小城情结,一是师专情结。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与《鸟巢》里的那群人,都是师专出生了。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肯定有着某种生活的真实。不知我这样猜测是不是正确。
荆歌:是的。生活中许多人与事,都会投影到小说中。甚至有的小说,我在写作的时候,用的干脆是生活里的一些人的真名。这样写起来,觉得更真切,能闻到当时空气中的特殊气息,能感受到这些人细小的表情与动作,以及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呼吸。但作品完成之后,我会把真名全部替换掉。这倒不是怕惹麻烦,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作品里的某人,已经不再是生活中的这个人了。
姜广平:与《再婚记》、《鸟巢》等小说的结尾一样,《爱你有多深》的结尾无疑是神来之笔。我总觉得这时的张学林杀母是一种多么丰富的细节。这时候,我总无法对张学林产生什么谴责。有些时候,人的某种堕落行为是与罪恶无涉的。就像雨果在他的《悲惨世界》的题记中所写的一样。张学林绝对没有罪恶的念头,他也无法使自己罪恶起来。张学林的存在,只能用鲁迅的话来说,是我们的好世界的疮疤。
荆歌:你说得对,他并不是真要杀他母亲。他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了,完全是一种无意识。他已经彻底绝望了,他没有任何路可走,就来求他母亲。他也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帮她,但她非但不帮他,还一步步逼他,她好像是故意要把他逼到这一步。唉,虽然小说的结尾不一定要杀人,把人杀了,小说就结束了,这种套路,是应该受到嘲笑的。但是,张学林杀母,这个结尾,不是我事先设计好的,而是写到最后,他就把她杀了。他杀了她之后,很迷茫地走到街上,连医院的方向都搞错了。而马红正在医院等着他呢。这个人,已经是一个空心人,在太阳底下,影子一样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