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来的一瞬间

梁东方

一场场七下八上的雨下到八月中旬的这一天上午的时候，停了。罕见的，阳光出来了。阳光出来却有点异样，不似原来那样所有的雨似乎都于降温无效，阳光偶然出来便立刻会重新陷于闷热潮热之中，而是有一种通透的超拔，有一种虽然阳光强烈，但是只停留在表面，已经不再深入到建筑物与阴凉中的难得的妥协。

这就是秋天。

就在这一刻，秋天降临了。这一刻距离立秋已经过去了大致上一周的时间，气温和人们的穿着都没有变化，粗心的人也不会意识到有什么从表面上可以判断的直观的现象，但秋天就是在这一刻第一次抵达了。

阳光强烈，光影对比鲜明；天高地远，爽利自来，好像本地的海拔被提高了不少。一向都被热雾弥漫遮挡着的树梢、花边上的细节都清晰了起来，而阳光打在叶子上将叶子的筋脉都照彻的样子，也都像是一幅幅封面照一样，充满了吸引人伸手触摸的质感。

不必去研究这些画面究竟有没有成为封面的质地，只这样充分的欣赏心情便是酷暑中难以持久拥有的。现在虽然还是需要避开阳光，还需要驱赶着蚊虫，但是隐隐的从树荫深处已经有明确的凉意浸润过来，虽然很小、很少，但是也很明确。要想确认它只要到屋子里就可以明了：屋子里和屋子外的感受已经迥然不同，不管外面的阳光多么强烈，屋子里居然没有了暑热天气里的那种内外一笼统、无差别的热，而变成了一定程度上凉爽宜人。如果你还嫌这样的凉爽宜人不明显，那就等到一早一晚的时候，一旦外面的阳光还不强烈或者已经暗淡下去了，屋子里就能明确感到南北方向凉爽的风了。当然前提是在郊外的家，是周围只有田野而没有建筑的遮挡的地方。

尤其在早晨的时候，随着一阵阵轻柔的晨风，柳树柔软的树梢轻轻地起伏，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甜凉甜凉的，好像不仅将不远的远山上的荆条乃至山石的气息吹拂了过来，不仅将大地上整齐的玉米森林的味道裹挟了过来，还已经将秋天成熟的种种水果的芬芳均匀地散布到了每一个空气分子里，让人呼吸甘美顺畅，每一口都喜不自胜。呼吸已经不再只是口鼻的事情，浑身上下的皮肤也参与了进来，全部的身心都参与到了这无边的沉醉中。

这个季节，一定要早起，一定要在五点之前起来，到窗口，到户外露台上，去遥望着还有点黑暗的大地，做全身心呼吸的享受……

这就是秋天，本地的秋天。

据说高纬度地区哪怕是盛夏也都是这样的，不存在粘热，不存在让人热得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但是在这俗称夏天热死、冬天冷死的华北平原上，季节鲜明，季节的过渡也往往只在一瞬间就已经实现。每次实现，每次从酷暑到秋凉，从寒冬到春天的实现，都会给人带来这样发自心底的惊喜。好季节总是在人已经不再怀有期望的绝望中骤然而至，过来人虽然满满的都是经验，但是每一年的酷暑和严寒也都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样让人难以忍受。在难以忍受的绝望里，几乎已经对久盼不至的好季节已经遗忘。事实一再证明，也只有这样彻底遗忘了的时候，好季节才会终于到来。

干旱和建筑与人口的过度密集，当然还有全球变暖的势不可挡，都使得一年一年的一个一个夏天越来越难过，从而也就越来越盼望秋天，盼望今天这样秋天真正从身心感受上到来的时刻。

今天之后，暑热会不会还有反复？大概率是会有的。但是只要有过一次这样秋意的抵达，以后所有的热就都不会太过分了，不会夜里热得睡不着觉了。自从有了今天这一刻秋天的最初抵达，就说明在你不得不生活在本地的生命历程中，你终于又胜利地度过去了一个极端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