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故事:当我入睡 天花板上会准时出现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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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一次来访说起……
“陆小姐,现在你一个人在家,仍然有被窥视的感觉吗?”
医生又说,“我仍然记得你第一次来找我时的样子。那时的你,敏感又胆小,神态萎靡,神经衰弱到夸张的程度,连我将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微声响都会吓到你。现在你的眼神很清醒,完全不像半年前。似乎已经痊愈了。”
“之前的问题确实已经解决。”我回答道,“此次造访是有新的困扰,为了前因后果的连贯性,我会尽量把整件事从一年前开始完整叙述一遍。”
医生点头,温和地笑着给我倒茶,显得漫不经心。
我垂头搅动茶匙,“一年前,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声响到了我这里就会放大百倍,正如你所说,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都会吓到我。
“神经衰弱的诱因是家中进了老鼠,窸窣的声响折磨得我很痛苦,不吃药我便无法入睡。万般绝望下我找你倾诉过一次,但更多的忙是住我楼上的何先生帮的。”
我顿了顿,思忖着该如何表述。
医生柔声说:“你可以更信任我一些,这样有助于解决问题。作为医生,我会严格保守患者的秘密;而作为我个人,我也真诚地想帮助陆小姐。”
我同他对视,心速加快,“那么请你给我一只压力球,我精神紧张。”
医生取来给我。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不多了。”
“赶时间吗?”
我摇头苦笑,喝了一口茶,“我是觉得,你可能不会听我说完,故事有些长。”
时间回到一年前。
我一直独居,不擅长与人交际。尽管如此,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有着很强的对生活、情感以及各类因缘际会的敏感度,我可以轻易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仅仅因为他举止绅士,手指漂亮,眼睛温柔,以及几次巧合的会面。
那一天我等电梯,电梯开门的提示音把我吓得不轻,手包随之滚落在地,杂物都散落出来。我慌忙弯下腰收拾,抬眼便看见一双瘦削修长的手张开五指拦在一侧门边,正是住在楼上的何先生。
我还记得那个场景,他拦着电梯门,站在轿厢中耐心地等待我,他眼睛的颜色很淡,目光很温柔,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我常常和他在电梯中偶遇。
就因为这件事,我喜欢上了他。我很容易从一些细节中挖掘出好感,对我接触过的寥寥几人都是如此。
在电梯里,何先生见我精神不好,便主动与我寒暄,他问我出门做什么。
我说,我去买粘鼠板。那时我内心暗暗期待他能对我施予援手。我虽然不善于交际,但我潜意识中渴望美好的人际关系。
简单了解完我的情况,何先生表示他可以帮我检查我家通风口的防鼠网。于是我们约了晚上八点的时间。
何先生是建筑师,也是独居,平时基本不出门,只需要把证挂在外面就可以了。他对房子的门道比较清楚,当年装修时我也请他帮过忙,不过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如果能借此机会同何先生熟络起来,也挺好的。
那时候我被精神问题困扰得终日恍惚,却还有功夫考虑维持人际关系,现在想来倒也不冲突。我整个人状况非常糟糕,囿于晦暗的牢笼太久,何先生给我的感觉就像一缕春风。
晚上八点,他如约来到我家。
因为新风系统通风口多,检查起来有些复杂,可能某个通风口的防鼠网掉落了,老鼠就从天花板进入了。
何先生替我一一排查,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忍不住想同他多说些话,想把我真正的痛苦倾诉于他,这一点你也知道。
是视线,无处不在的视线。
我真正的痛苦,其实是感觉自己被窥视了。
每当我在书房写作,或是在卫生间洗漱,或是在衣柜前换衣服,听见窸窣的声响后我总会猛然回头,只要一回头,那视线便消失了,我身后什么也没有。
可我有一种预感,家中藏着什么,各种弯弯绕绕的拐角后,有我探查不到的秘密。
这样的预感让我的独居生活压抑而痛苦。每天每夜,不论在哪个房间,都仿佛有人在看着我。我不知道是老鼠作祟,还是其他什么活物,总之我的神经衰弱以及一系列精神问题,与这‘视线’有很大的关系。
精神焦虑
只要我待在这房子里,视线就同我生活在一起,我无法挣脱这种无形的枷锁。我也没办法换地方住,社交恐惧如我,禁不住再来一次折腾奔波。
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决这屋子的问题。
我将这更深层次的困扰告诉了何先生。何先生耐心倾听,也设身处地为我考虑,最后他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我的装修风格过于阴郁沉重。当年装修时他来帮我的忙,也曾说过的。
他说,我家的装修风格是工业Loft风,色彩都是单一的黑白灰,吊顶也是黑灰色,做得很低,像是浓稠沉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在这样的环境中,精神不免会紧张,从而胡思乱想,臆想出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但我没有重新装修,我认为与风格无关。在他人看来那是压抑的,但我不这么想,毕竟正是我喜欢的风格。
也许,我长期独居写作,精神确实较常人敏感一些,但我能确信,那些声音,那些视线,不是从我头脑中无中生有的。
当时这样说完,何先生也表示理解我,心理作用确实会放大感官,成日将自己闭塞在家中,时间久了可能会陷入某种怪圈。他建议我多出去散心放松神经。何先生说话很温柔,我很快就被安抚了,当然也只是暂时的。那一天通风口没有查完,天色晚了,何先生就先回去了。
整个房内就剩下我独自面对恐惧。
那时候,我很希望何先生能陪着我,但向来被动的我提不出这种要求。那天后来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厨房布好粘鼠板,祈祷明天能成功。然后我去卫生间淋浴,闭上眼洗头时,我再次感受到了视线,仿佛有一阵阵的阴风在吹着后颈。我想睁眼摆脱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又害怕睁开眼真的会有什么东西站在眼前。
我在书房写作到深夜,整个屋子内只开了一盏台灯。窗帘洞开,可以看见城市的灯光,偶尔有车影投射进来,从地面一路爬过,爬上墙,最终消失在漆黑的天花板上。
若非必要,我不喜欢开灯,黑暗使我恐惧,但看得见比黑暗更可怕,毕竟黑暗总能掩藏些什么,眼不见为净。
在书房工作时,我再次听见了窸窣的响动,好像在我身后,又好像在门后面,好像在墙体间,又好像在天花板上······阴风从上至下灌入,从头顶冷到脚心。
黑暗
即使是在家中最私密的书房,我都无法摆脱这种困兽之感。我无力再写作,只能吃了药去睡觉。书桌第二个抽屉放着一盒安定片,之前已经吃掉了三粒,这一天我吃了第四粒。
这些是重要的细节,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已经痊愈,我是不敢复述当时的感觉的,否则只会加深痛苦。
那一晚我摸着黑挪到了卧室,钻上了床。四下一片漆黑,我又强逼自己闭紧双眼,因此就算有什么东西存在于暗处,我也看不见。细微而诡异的声音仍在扰动着鼓膜,我强迫自己不去关注,等待药效慢慢发挥,使心和劳累的身体达成共识,就这样压着自己脆弱的神经捱到了天亮。
第二天寒潮来临,再加上精神紧张,我生病了,但我没有放弃抗争。
当务之急先是去厨房看看粘鼠板有没有效果。可惜那几片强力胶板上没有老鼠,只有几只蟑螂。很明显,这些只会混迹在厨房的虫子,是没办法弄出全屋的3D环绕效果的。当时我心想,或许我粘鼠板放的位置不对,应当放在直接与通风管道相通的地方,或者天花板上——这个工程就比较麻烦,还得钻到天花板上去。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出了门,再次同何先生在电梯中偶遇了,这让我的心情有了一瞬间的好转。何先生问我去做什么,我仍然说,去买粘鼠板。并且我请求他这天晚上八点继续来我家检查通风口。
他答应了,同时提出了第二个可能:也许我那种被窥视的感觉确实不是来自心理作用,而是邻楼有人用高倍望远镜进行偷窥。
这一点很有道理,我恍然大悟。因为装修风格偏暗调,为了便于采光,我平日里不习惯拉上窗帘,就连晚上睡觉也不拉。相较于灯,我更偏好自然的光线,但这同时也给了偷窥狂可乘之机。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只要改变生活习惯,拉上窗帘,便可以把我的房子和视线隔离开来。何先生一直在切实地为我想办法,这让我很感动。下电梯后,我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看了很久,才去做我的事。虽然有了振奋人心的新突破口,但身体状况还是糟糕。
买完粘鼠板到家,我实在撑不住了,进了卧室倒头就睡,恍惚间我一直提醒自己要起身去拉窗帘,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只能任由意识不停下沉。这一场昏睡一直持续到了晚上,迷迷糊糊间我听到门铃在响,随后又是拍门声,有人在门外喊我。
我的意识和身体都沉重得无法苏醒,喉咙也仿佛被堵着,连应一声的力气也没有,最后再次陷入昏睡。这次的昏睡有梦魇相随,我感到四肢在被什么冰冷的生物缠绕侵袭,如果要给那种生物找一个由头,大概就是恐怖的具象化。
我感到全身都在往下沉陷,往下坠落。
意识再次清醒时,我努力撑开眼皮,首先发现卧室的窗帘拉上了,我身边有人——何先生正站在床头。我一时心惊,猛然坐了起来,那个时间是七点半,我刚刚没有给他开门。
何先生说,我的门没有带上,他见我迟迟不应,害怕出了什么事就贸然进来了。我应和一声,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家那会儿确实很累,带了门,但可能没有关牢。
何先生想带我去医院,我觉得没有必要,只不过是小小的伤风。比起伤风,心结是更大的问题,而心结多半已经解开了。何先生替我拉上了窗帘,又把房里的灯全打开。暖黄的光线充斥着整个屋子,任何阴暗的东西都无从遁形,所有可怖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在我昏睡时,何先生也检查完了通风口。确实有一个通风口防鼠网脱落了,他也帮我修理好了。不会再有老鼠进来,窸窣的声响似乎也将减少。
这么一看,一切问题都是有解的。声音只是老鼠作祟,视线只是邻楼的窥视,现在修好了防鼠网,窗帘全拉起来,就不会再有问题。几个月来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多亏了何先生,让我找回安全感。我想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克服社交恐惧,努力走出第一步,登门拜访感谢他。
头仍然很疼,我还想睡觉。何先生也不便久留。临走前我麻烦他去药箱帮我找来安定片。虽然那一晚入睡不难,但我害怕梦魇侵袭,我已经习惯睡前吃安定了。吃完了一盒中的第五粒,我闭上眼睛。
耳听着何先生离开并带上门的声音,我心里有些失落。脑子里仍然在胡思乱想。一方面我想尽快摆脱困境,另一方面我却担心问题解决后,就再次同何先生重归陌路了。我很难维持一段长久的人际关系。
听到这里,医生失笑,“确实如此。半年前你电话告诉我你痊愈了,不会再来,此后就真的失联了。我原本想和你继续做朋友,看你拒人于千里,也只能望而却步。”
我苦笑着喝了一口茶,“我也不想这样,情感上我是个被动的人。我喜欢被动地接受我愿意接受的东西,而不敢主动去探求。因为往往探求后就会发现,世事和世人都无法真正如我所愿。”
“很有趣的说法,”医生帮我添了些茶,“你先继续说吧。”
我吃了安定片,准备睡觉,但脑子里仍在胡思乱想。我想起刚刚睡醒之前,我分明是浸身在如此温暖明朗的空间里,为何却感到恐怖的凉意丛生,以及产生仿若坠入深渊的失重感呢?大概是心结虽然已经打开,但精神的痊愈还有一个过程。
可是几天后,令人崩溃的是,我生理上的病基本痊愈了,但我的精神并没有真的好转,虽然我已经养成了拉窗帘开灯的习惯。病重时觉得有了安全感的那几天,只不过是心理暗示的投影。病愈后我再次感到被无处不在的视线所包围。全屋环绕的窸窣声响也仍在继续,粘鼠板只能对付蟑螂。
是的,事情非常严重。
之前这些经过我都没说,我只说我神经衰弱,以及工作压力大。这也确实是我自己的心理暗示。
当时没有和盘托出,一方面是我不想重复加深对痛苦的印象,另一方面,在生活中我是个羞于表达感情的人,我对何先生有好感,但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也不曾想过,这件事在之后会有匪夷所思的发展。
总之一场病后我的状态反而更差了,行将崩溃的精神拖着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整整一周,我没办法工作,没有动笔写一个字,只是成天瘫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看着黑灰色的天花板发怔。
我感到我的房子非常陌生,它不属于我,而只是一个让人来窥探我的媒介,是时刻关押我的视奸牢笼。粘鼠板粘不到老鼠,拉上窗帘没有用处,无论我做什么努力都徒劳无功。我不敢做任何事了,唯有躺着思索是不会被人窥探到的。
讲到这里,我捏紧了压力球,垂头喝一口茶。
医生表情越发诡秘,“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视线可以无处不在?如果真的是来自邻楼的窥视,那也不可能无处不在。”
“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回答道,“我瘫在沙发上努力吊起精神,冷静下来去思考,就这样进入了清明状态。这时很多潜意识记录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一篇一篇掠过脑海,我渐渐梳理清了前因后果。”
从那天的梦魇开始,恐怖的具象由四肢侵袭蚕食我,到那一刻,我被恐怖完全吞吃尽,却像温水煮青蛙一样麻木了,甚至面对巨大的恐惧,我还微笑了一下。然而身体却瑟瑟发抖,内心异常悲伤。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但我也不能永远被动地恐惧下去。因此后来的事,纯粹是身不由己。
那一天夜晚,我没有吃安定。我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五分钟后睁开眼睛,以看似没有焦距的视线看向深邃的天花板。
是视线,它存在于我的正上方。
我床头的正上方上有暗窗,那是进入天花板的入口。
我确定我和何先生对视了,我想何先生不确定,但我确定了——一双淡棕色的眼睛,在我床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透过打开的暗窗注视着我。
“什、什么?”医生满脸错愕,“我虽然有些许预感,但没想到是这种方式,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心里难受,没有回答,只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医生,“当时警察的调查报告,我后来留了记录。”
我兀自往下说:“第二日早上,我再次同何先生在电梯中相遇,他仍是温柔和善的模样。他向我问早,但是目光却充满了探究意味,他问我出门做什么,我说,我去买粘鼠胶。”
后来我的神经衰弱渐渐恢复了。
自从把粘鼠胶放到天花板,抓到了那只作祟的老鼠以后,被视线禁锢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不过,渐渐地房子里萦绕了一股气味,虽然不像视线的牢笼那样可怕,但生理上我也无法接受。
那味道每日剧增,就在我忍受不了打算报警时,刚巧警察找到了我。
去警局做完笔录,警察嘱咐我‘以后在家也要小心保护自己’。回家的路上,我看着秋日阴暗混沌的天空,心底生起一阵阵难过。我回想起往常与何先生的偶遇,何先生总是在电梯里温柔地注视我,耐心地等待我,与我寒暄。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电梯里遇见过何先生,也不再需要粘鼠板了。这是一段没有开始就不得不结束的暗恋。
“真是不可思议······”医生翻看着我的笔记本,“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窥视。这位建筑师何先生竟然打开了自己家每个房间的部分地板,对水泥层做了手脚,又剪开了部分钢筋,到达你的吊顶,并在你每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都打了洞用于窥探。
“尤其可怕的是,你床头的正上方还有一个能让一人通行的暗窗。我想到如果是我,每天吃饭工作洗澡,上方都有一双眼睛在牢牢盯着,甚至睡觉时,上方的暗窗直接打开,那人就趴在我正上方的天花板盯着我睡觉,就觉得无法忍受。”
我苦笑,“谁让我的天花板刚好做成了隐蔽的黑灰色呢?因为这一点,我差点忘了我卧室床头正上方,还有一个通向天花板的暗窗。”
医生又问:“不过我很想知道,你那天福至心灵究竟想通了什么呢?你到底有没有杀人作案?”
“我没有,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结果上说何先生的死状很是惨烈,在地板下,全裸,血肉模糊腐烂,不是吗?”
“我没有完全看到,但我能猜到大概的情景。说起来,医生,你能想象天花板上面的情景吗?逼仄、狭小、黑暗,那个地方,应当是如地狱一般扭曲、压抑且恐怖的空间。在那样的地方,人体变成恶鬼的模样,也在所难免。如果你想接着听,我把我刚刚跳过的部分,继续告诉你。”
医生示意我继续,于是我接着说了下去。
“我之所以想明白一切,是因为我意识到,那一天何先生并不是如他所说的,从我没带上的门中进来的。我带上了门,而他,是从我头顶的暗窗下来的。
“那晚,病重昏睡的我无法起身给他开门。那段时间里何先生按了门铃,又敲了门,并且高声呼喊。如果门真的没有带上,按门铃的力道便可轻易推开,根本不会有如此响的拍门声。所以大门必定是关好的,何先生只有可能从非正常的入口进来。
“而且,若是常人,拜访邻居家时邻居没有应声,就会自然认为无人在家,然后离开。何先生却像是知道我的状况一样,向来手脚很轻的他将门拍得很响很急,声音一直传到最里面的卧室。因此只有可能是他已经洞悉了我房子里的状况,深知我重病不起的状态。
“我醒后他安抚我,问我‘窗帘全拉上而把灯全打开,是否比往常温馨了许多?’他提到‘灯全都开了’、‘比往常’,言语中那微妙的熟悉感像是知道往常的我总是不拉窗帘不开灯来度过夜晚。
“他知道我药箱的位置,这点也许是以前他来我家帮忙时,看到我拿药而得知的。我记不太清,这点不需存疑。但尤须存疑的是,当时我神智不清,以为药箱里还有安定片,让他找给我,结果他真的找给了我。
“实际上,药箱里没有安定片。最后一盒安定被我拿到了书房,放到书桌第二个抽屉里。原本已经吃掉了四粒,他取出了第五粒,可见正是书桌抽屉里的那盒。除了他之前已经通过窥探,看到过我的书房,看到过我在书房吃药,我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当时的他,也许正担心着我,也许知道我正生病神志不清,所以他毫不顾忌地表现出了对我家惊人的了解。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我在房间的每一处都感到阴冷,都感到从头至底的阴风,却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天花板已经被人打满了洞。
“我是全职作家,他是挂靠了企业的建筑师,我们都常年待在家。我不管在做什么,在哪一个房间,在煮饭或是进食,在洗澡或是方便,在工作或是睡觉,他都在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的洞里看着我。我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房间,他便在上方,从一个房间的天花板爬到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
“我一直在他的窥探下生活。他可以精准地知道我要出门了,于是在电梯同我偶遇;他可以知道我生病了,于是在约定时间八点前一个小时就锲而不舍地敲我家的门;他也可以知道,我每天到底睡得怎么样,精神是否正常,是否还在他的监视下惶惶终日。
“但他却又是那么温柔,他无微不至地关心我,装模作样地帮我出谋划策,看着我做那些徒劳的努力,却将自己置于事外。那温柔只不过是掩盖恶癖的表象,这样的何先生,我是无法接受的。
“于是后来,我趁着何先生不在的一天,请来房修部帮我抓老鼠。粘鼠板太小,沾不了大老鼠,我直接买了一桶强力胶,请他们将强力胶涂布在我卧室正上方的天花板上。他们认为我反应过度,但还是照做了。他们从我床头正上方的暗窗爬进天花板,完成了这项工作。
“现在容我根据那天楼上的动静,和后来警察现场勘察的结果,想象一下当时何先生的动态。
“夜晚,我完成了工作回到我的卧室。与此同时,窥探我的何先生从我书房的天花板爬到了我卧室的天花板。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爬行,他爬得非常快。
“而这次爬进来的那一刻,强力胶牢牢地粘住了他的一条小腿和一条手肘。何先生霎时惊愕,他背贴着牢固的水泥层,直起身子想从自己的地板下钻出来。可惜,一个房间只有一个窥探的入口。卧室的窥探口是现成的暗窗,即我床头正上方,所以剪开的钢筋也在暗窗的上方,出口也就在剪开的钢筋上方。而这里是卧室门口的正上方,没有出口。
“他不知道整个卧室上方都是强力胶。寄希望于再往前爬两步就可以脱离胶水,从暗窗上方的出口离开。谁知前方全是胶水,他的两条腿两个手臂都被粘住了。为了逃脱,他不得不舍弃了他黏得牢牢的鞋和裤子,撕裂了手肘上的皮,想要回身去书房的天花板。
“可是书房到卧室的天花板,有一段下凸管道,自由地来回爬动已是不易,别提在被黏住的情况下调转身体。将身体下压绕过管道,只会让他的身体被黏住更多。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往前,还是从暗窗上的出口离开。
“他痛苦地喘着粗气,每爬一步,就撕裂一层血肉,每爬一步,身体都不自觉脱力。于是还是增加了更多与胶的接触面,于是撕裂的血肉更多,胶水与血肉水乳交融在一起,轻微的黏腻声都是钻心的凌迟。
“被幽闭在这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时空仿佛被扭曲了,只有无休止的痛苦在被无限延长,所有的罪恶被血淋淋地摊开、被无情鞭笞,蜿蜒在整个卧室天花板的粘鼠胶上。
“上方,家里的光线沿着地板缝,顺着被剪开的钢筋层,绕开曲折的管道,钻入被钻开的水泥,星星点点流落在这里。但他却无法像光一样自由地逃离,他被禁锢在这上下逼仄的牢狱里,撕裂着皮肉终于苟延残喘地爬到了暗窗口。上方就是出口,可是他几乎已经全身匍匐在胶上,无法逃脱。
“只能向我求救了,暗窗只打开了五厘米的缝。他把眼睛凑上去,往下看,寻找我,想呼救。他已经不得不想好了事后向我解释的理由。可惜凑上去的动作让他的口鼻也牢牢黏在了胶上。天花板上的响动持续了很久,又渐渐沉寂了。
“那一天我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上方,暗窗被开了一条缝,他的眼睛缓缓出现在缝中,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焦急难耐,但是他的口鼻被胶封住了,出不了声。渐渐声音消匿,天花板上的眼睛死去了。
“死亡原因是窒息。我原本以为他的死法,是被牢牢黏在上面多天后饥渴而死,却不曾想胶水会刚好黏住他的口鼻,让他短时间就断送了性命。
“这之后每一天我醒来,看着天花板的暗窗缝隙中他无神却直勾勾的眼睛,悲伤之余,我也会向他微笑致意。社交恐惧如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他诉说衷肠,跟他说,我喜欢他的手,喜欢他的眼睛,和声音。
“每一晚,我同他无神却直勾勾的眼睛对视良久后,继续诉说衷肠,一直说到泪流满面,才道了晚安,安然进入梦乡。
“时间长了,尸臭从暗窗缝隙钻入我的房子,越来越浓郁,我虽心有不舍,但也实在难以忍受了。那一天,我踩着梯子爬到天花板那里,看着他的眼睛,同他告别。不久后,警察就来了。
“因为从始至终我都不知情,我所做的只是在与老鼠、与我的精神疾病作抗争,所以罪责并未落到我头上。到这里,这件事便完全落幕了。”
医生怔怔地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
我垂头喝了一口水,声音依旧萎顿,“我已经把上次那件事的全部经过都讲清楚了。我可以说我当下的困扰了吗?”
医生却还没反应过来,他恍惚地喃喃自语,“不可置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由于太过匪夷所思,向来以温和淡定著称的心理医生,似乎也无法冷静了。
“医生,那件事我已经解决了,我的精神也已经痊愈了。故事这么长,我没想到你会坚持听完。现在你能否听听我当下的困扰?我非常希望您能帮助我。”
“等一等。”医生的声音有些虚弱,“不能算是痊愈了,你的心理问题非常大。老实说,虽然偷窥狂很可恨,但我还是难以想象,为了报复,能冷漠到用这种残忍手段的地步。甚至能在人死后,每天都与天花板上尸体的眼睛对视打招呼聊天,这、这已经是心理变态的程度了!”
说完他惊觉失言,然而话已经收不回。他眼神飘忽不定,躲闪着我,表现得对我非常恐惧。
我苦笑道:“你误解我了,我并非出于报复,最多算是惩罚。我承认我所做的事是恶极,但我是被动的。我只想逃离那困境,当然同时也有自己情感方面的原因。”
医生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其实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比如一开始就报警。你确实受到了伤害,但听你的表述,何先生对你有好感,你也喜欢他,杀死他后你也难过。既然多多少少心有不舍,就可以不用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你说呢?”
我叹了口气,“医生,你现在问的问题,正是当下我所困扰的,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这样的心理,说起来有些复杂,但我一开始就已经讲过了。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有着很强的对生活、情感、以及各类因缘际会的敏感度,我可以轻易地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仅仅因为他举止绅士,手指漂亮,眼睛温柔,以及几次巧合的会面。这份好感会成为我对他的一种固有甚至说是刻板印象,我会自然而然从这些小细节推出一个美好光明的人格,并且对此非常执着。
“我是个情感上被动的人。我喜欢被动地接受我愿意接受的东西,而不敢主动去探求。可惜,由于多年创作悬疑小说带来的职业病,以及我敏感多疑的性格,即便我不主动探求,一些我无法接受的东西,还是会被我敏锐地察觉到。我以为美好的人格,其实有暗面,无法真正如我所愿。”
医生扶着额头,似乎有些头晕,“所以仅仅因为对方有不堪的一面,就需要用极端的方式惩罚,是······”
医生没有说完,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又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
“我喜欢的是温柔和善如春风的何先生,想惩罚的是蜷缩在幽闭黑暗的天花板上的恶鬼。但我杀死了恶鬼,我所喜欢的人也随之死去了。”我落寞地说着,感到鼻子发酸,我抬眼看向医生,“医生,你快撑不住了是吗?撑了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请再坚持一下,听我说完。”
医生疲惫极了,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轻轻喘着气,他抬起手,指尖颤抖指着我,“你······你给我······”
“我对一个人产生了好感,就会在他身上插一面旗子,随之在相处的过程中不自觉地留意——我无法接受我立过旗的人有肮脏的一面、有人格缺陷······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哽咽着,忍不住哭了起来,“为什么你们喜欢我,不直接对我说,而要采取那些龌龊的手段呢?为什么你们表面上对我如此温柔,背地里却有着见不得光的恶癖,还要被我发现呢?是不是你们用自己的两个人格将我玩弄于掌心,就会获得特殊的快感呢?”
医生已经不省人事了。他面对患者向来漫不经心,心思不在专业上,只想着最后的目的,因此低估了一个胆小敏感的普通女人。
我哭哭啼啼地绕过桌子,坐到他旁边,兀自喋喋不休。
“何先生的事情过去以后,我消沉了半年,才决定开始新生活。我想要克服社交恐惧,我想要主动去接触我喜欢的人。曾给予过我帮助的心理医生,他有一双漂亮的手和温柔的眼睛,他会耐心地听我说话,替我分忧。
“我鼓起勇气去找他,想当面同他诉说我对他的好感,可是我却在一开始就发现,他在我的茶杯里下了迷药。我第二次喜欢上的人,是个企图迷奸女病人的恶魔。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引他离开桌子,再将两人的茶杯调转过来。现在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终于撑不住了,他把自己迷晕,倒在我身边。”我流着泪,缓缓抚摸医生的脸,声音怯懦底气不足,“医生,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