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想起当年的货郎担
七十年代,我和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还是个“屁孩”。所谓“屁孩”者,便是精光屁股到处乱跑的那种。因为大多都是精光屁股,所以就不觉得有什么见羞了。
“咯咚咚,咯咚咚……”一听到这拨浪鼓的响声,不用想也不用瞧,就知道是货郎进村了。“头发换针换颜色来……”循声望去,便见货郎挑副担子,走进庄子,拐弯抹角,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闪着扁担,一摇一晃地朝这边走来。“货郎来了!”我们丢下手头正玩的游戏,叫嚷着给大人通风报信。像沉静的水潭投进了一颗石子,庄子里顿时活泛了起来。不消片刻,老婆婆、媳妇、姑娘们,从四下里冒出来,攒聚到巷道里,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婆娘女子你别忙,买把梳子梳头光;买包大针纳鞋底,买包小针绣鸳鸯;买根头绳扎花辫,买块镜子照模样。婆娘女子你别问,明年十八嫁姑娘。”货郎的那张嘴呀,硬是这样练出来的,他一边抑扬顿挫的高声唱着歌谣,一边目不暇接的应酬着每一个用头发、分分钱、毛毛钱来换取针头线脑、红绿彩线的婆娘女子们。
一年四季,货郎挑着担子,不管有人无人,每到一户人家,货郎照例先摇一通鼓,惹得庄子里的大狗小狗们呲牙咧嘴“汪汪”狂吠。鼓面是牛皮蒙的,两边铆着线索结成的小槌,长柄,摇起来声音响亮,节奏分明。我曾趁货郎不防时,偷偷的把玩过货郎的摇鼓,我使出浑身解数扭转手腕,那鼓槌就是不听使唤,总是摇不出那种节奏、敲不成那样的调,才知那也是一门技艺。
货郎担一落地,像蜜蜂瞧见了花朵,尤其是一些婆娘女子蜂拥围上来。一只担子,两边是一样的组合,各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竹篾编制的篓子,留有小眼,上面架着方形的木箱。竹篓里的货物算作库存,木箱里装的则是样品。对于井蛙一般的我们来说,那木箱简直就是个百宝囊。掀开盖来,我们只能以贼亮的目光和“我的乖乖”这样的叹词来表达我们的惊艳。今天想来,那些货物不过是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但在那商品短缺、流通不畅的岁月里,却是人们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货郎呢?急人所需,解人所难,所到之处,自然众星拱月一般。箱内被隔板分成许多小格,分门别类装着货物。箱盖也被合理利用了,拉几道铁丝,垂挂着绒线、细塑料管一类的物品,乍一看,琳琅满目,眼花缭乱。我记得很清楚,被我称之为张家奶奶的那位慈祥老人,踮着小脚挤到跟前,从衣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个油纸包,取出几毛钱,买下了铁丝上挂着的绛色丝包头巾。她披在头上试了试,说;“等我上路的时候,就戴它!”瘪嘴笑得合不拢。至于她“上路”的时候,戴没戴它,我便无从知晓了。苟家奶奶攥着一把硬币,直盯着格子里的“巴巴托”。老人家花白的头发总是梳得纹丝不乱,拢向脑后结成髻,得用托儿绾住。那玩意儿铁质,漆成黑色,镂花,像贝壳。“巴巴托”掂在手上,喜上苟家奶奶眉梢。
遇上雨天农闲,我本家奶奶就翻箱倒柜,找出那些破衣烂衫,戴上顶针,飞针走线起来。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破了得打补丁,被面脱线了要缝一缝,大人的衣服改成我们能穿的,哪样能少了针线?一段时间,她的顶针丢了,念叨着下次货郎来了一定要再买一只。“鸡蛋换盐,两不见钱”。奶奶拿了两颗鸡蛋,换了一包针、几绺棉线、一枚顶针。丰盛的换取,本家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
三妈的手好皴,一到冬天,口子裂得像娃娃嘴。她买了两盒蛤蜊油,冬天皮肤皲裂时,就往裂缝里抹这玩意,效果好得很。那盒儿是蛤蜊壳做的,光洁莹润,有条纹斑点,我收集了好几个,就用蛤蜊壳去换伙伴们的橡皮擦、铅笔头,有时,也换他们的西红柿、杏子解解馋。张家大妈将找来的几分钱,换了几粒塑料扣子;堂姑跟五妈交头接耳,一会儿嘀嘀咕咕,一会儿笑着相互捶打,霞晕早已飞上堂姑的脸腮,最终货郎给堂姑量了几尺葱绿的头绳,拿了一朵粉红的绒花;苟家大姐买了一枚缀着紫蝶的白色发夹,外加几根橡皮筋;妹妹呢?正在地上打滚放赖,哭闹着跟母亲要那幅印有“喜鹊登梅”图样的手绢!
这些,都不是我这个“精屁股”娃娃关注的对象,我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货郎担内逡巡几遍,便锁定在那几件所青睐的物件上。格子里卧着几块墨,那是我想要的东西之一。从二年级起,学校就要求我们写毛笔字,带课的老师姓陈,是邻村的,他让我们好好练,说谁写得好,他就在“大楷”作业上画的圈圈最多。这是多么难得的露脸机会啊!那会儿少有墨汁,多用固体墨在砚台上蘸水研磨。可偏偏大队代销店里却买不着,只有货郎才卖。那墨块儿约两寸长,大拇指宽,有的上面凹印着松树图案,有的印着“胡开文墨”字样,拿在手里沉实、沁凉、滑腻。闻一下,有股很好闻的松香味道。
当然,每遇必买的当属“火炮子”了,五分钱一张,上面附着几十个。两张纸粘合在一起,火泡子夹在中间,像一颗颗铆钉凸起。几个伙伴们一起买,买来了又一起砸,比谁的砸得响。撕开纸,露出小指头大的火药,土黄色。可表层的纸揭不得,一揭就砸不响,像哑巴炮。我们一字排开,各自撕下几粒火炮子,放在平整结实的石块上,手持砖头、石头、柴斧等器物,领头的喊一声“放”,伙伴们抡起家伙使劲的砸下,“啪、啪、啪……”,连珠炮一般,快乐的叫喊声、嬉笑声四散飞扬。旋即,淡黄色的硝烟缕缕升腾,空气中弥散着火药的芳香。
最贪恋的是吃上宝塔糖。那时买砂糖得凭票,一家全年也就只能买一二斤,如二分钱一颗的硬糖,一年半载也吃不上几颗。宝塔糖能打蛔虫,这是多么美妙的事。自然,宝塔糖成了我们奢侈的享受。我吃过的宝塔糖都是父亲买的。回想起来,往后所吃过的各种糖,再没有比它更甘美的了。撕开外层的包纸,露出粉红色糖体,圆锥形,有棱,光洁莹润,色泽鲜艳,像玲珑的小塔。舔一舔,香甜中隐着梅酸。吃在嘴里,沙沙的,酥脆爽口,妙不可言。我舍不得大快朵颐,总是舔上几口就藏到衣兜里,没有衣兜的衣服,就索性将宝塔糖笾进衣服的袖口里,过一会儿再摸出来再舔几口、再装进去或者再笾进去。就这样,一颗宝塔糖不是吃完了,而是舔完了。幸福触手可及,我心花怒放。想要的东西不是都能如愿买来,大多时候只有艳羡的份儿。看着货郎挑起担子颤颤地走去,我们眸子里的火星也一点点地黯淡、熄灭下来。
等货郎走远了,失望化作怨忿,我们便齐声唱起了顺口溜:“货郎子,烂肠子,屁股上挂了个拨浪子……”
作者简介:李志成,原名李志,笔名愚人、涛声,男,生于1966年8月,通渭县陇川镇官堡村李家坪社人。武山县作家协会秘书长、宁远书画院院士、武山县收藏家协会会员、《天水日报》特邀记者,现工作于天水市武山县人民医院院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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