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岚原创散文丨碧海青天
碧海青天
文/张岚
从前，总感觉死亡离我们万分遥远，我们有大把的青春和无限美好的人生与未来，然而，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懂得了生离死别，原来，死亡一直在我们的身边，不知何时，它便会挥着一把无情的利刃，生生地割断美好的一切，让痛经久不衰地沉入心底，日夜涌动,回首二十年前写下的怀念文章，当时的那种蚀骨伤痛，仍历历在目。
一
秋雨潇潇，轻叩着门扉，也敲打着我的心。春已尽了呢，我的爱人，你却在初秋将至的日子里，不幸因公而逝。我没有挪动你常坐的沙发，只为你沏上一杯你爱的绿茶，再为你打开电视，调到你爱的体育频道，一如从前般让温馨的生气慢慢充溢整个空间。
望着满屋不语的照片，再一次用心握住你宽大有力的手，泪眼中，你一如从前般宽厚地笑着。你是不善言谈的，婚前如此，婚后也是如此。你只是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表达着你内心的深爱。“我会让你幸福的。”这是我们自相识至今十几年里，你说过的最最甜蜜动情的话。你虽然只比我年长几岁，却那么自觉地为我支撑起一方宽广明媚、轻松愉悦的天空。你把我的喜乐当作自己的喜乐，把我的忧烦当作自己的忧烦。你将一生的爱，浓缩在十年内，全部奉献给了我及周围的每一个人。现在想来，你的宽容、责任、稳重、善良与温情，竟与你的年龄那么不相符。红尘素居里，拥着你无限的真爱，我总以为我们会有长长久久的日子和遥遥远远无限美好的未来。攥在手中的幸福也有时间和心情从从容容地细细品尝，死亡对于我们是那样遥远，遥远得从来不曾假想过。然而，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里，你却来不及与我道别一声便匆匆而去。三十五岁的年华，上帝于心何忍！巨大的悲痛让我难以承受这份残酷。我将痛楚不舍的目光一次次梳理你的每一个毛孔，一寸寸亲吻你的每一丝肌肤。我不相信，那渐凉的身躯就是我曾生命蓬勃的爱人？然而，肝肠寸断的我，千呼万唤却换不回你渐远的脚步；泪雨如注，却不再浸湿你柔情无限的心田。爱人，你怎么忍心舍我独行，怎么忍心让这巨大的痛苦吞噬我年轻而脆弱的心！你带走的，不仅是你鲜活的生命，更是我整个的心、全部的情以及一世的眼泪和今生的欢颜啊！
爱人，总感到你还会回来，你的气息、你的身影、你的温和无处不在。我知道，你只是出了一次远门，不久便会回来与我相聚相守，继续做一对平凡的米面夫妻。
记得吗，爱人？八月，我们打算相携看海；十月，我们曾约好了朋友一起登山观日；明年春天，我们计划好了十年的婚庆；五十年后，八旬的我们相拥在沂河边读着满头的霜雪共叙当年的恩爱悲欢……
爱人，好希望你能如书中所述的那样踏雨而来。于是，每一个飘雨的夜晚，我都燃起一只蜡烛，等你前来。茶等冷了，我重新兑上一碗；心等冷了，我披上衣裳；房子等冷了，泪雨流满檐边……可你一直没来。爱人，你可知我的痛苦、无奈与不甘？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爱人，我会永远守望你的归期，在雨止的清晨，在月圆的秋宵。
望你珍重，更望你走好啊，我一生一世的爱人！
二
此刻，外面的夜正明净、姣好。我独坐窗前，让月光静静地洒满一屋，洒满我的衣襟，耳畔似有天籁的和声，隐隐地，缥缈地漾起，如丝般柔和静美。我知道，此刻，你一定会踏月而来呢，爱人。
此刻，我的心中又盈满了无数关于月的诗句：“独上西楼，月如钩”，“月明如素愁不眠”，“除却天边月，没人知”，“伤心明月凭栏处”，“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太过凄美和忧伤了，一如我此时的心情：诉不尽的酸甜苦辣，道不尽的离合悲欢呵！
举头望月，不由想起“天上人间”的句子来。爱人，你去了那远远的地方，可否感到“高处不胜寒”？你可感觉到，天堂与凡尘之间，还有一段爱恨情痴的漫漫长路？
不知明月几时有，不知何时初照人——把酒问青天呵，爱人，月如玉盘，为人间铺就了迷人的缠绵，也照见了我涩咸的清泪和伤感；爱人，你可喜欢我为你备下的这瓶醇酽、浓烈的美酒？只是你不要醉了呢，在这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夜里，我还要与你倾夜长谈。
有你的中秋，我不曾记得有这么美丽的月华，只记得美丽的故事：我们曾月下对弈，因了你一时疏忽而让我轻取敌首后的手舞足蹈，此时，我的耳畔还清晰地响着棋敲满月的声音；我们曾相拥读月，那些寒瘦的诗句，从苍茫的古中国踏月而至，几度圆满，几度消瘦，此时，我分明听见唐朝古寺夜半的钟声，正一下下悠扬响起；我们曾守着圆圆的月饼，圆圆的满月，真情相许，心意相通，乞求着“但愿人长久”，而此刻，却只留下了“千里共婵娟”的伤感：对景难排呵，爱人。
此时，我第一次感到美好的中秋之夜却原来是日渐萧瑟的深秋。在青春清清楚楚走过的月夜里，那些甜美而忧伤的感情又有谁能清楚地诉说和丈量？只是那些深埋在心底里的情感会永远积淀在心灵的某处，时时灼痛着我的心，让我在每一次的回味和咀嚼中，感受到它的珍贵与沉重，也会让眼睛和心灵夜夜不眠。
月亮是情人的一瓣唇？是归客故里的一盏灯吗？爱人，在飘飘欲坠的岁月里，我们再也不能真切地共享这片既给我温馨，又给我慰藉的月光了。
此刻，我的心头又响起了萨克斯的旋律，轻缓、舒慢、悠扬而又苍凉。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共听萨克斯的月圆之夜，多少欢慰与感怀，星星点点跋山涉水、徐徐荡漾而至，如同你温柔宽厚的手抚慰我伤痕累累的心，放逐着我的无奈、忧伤与不甘。
相见时难别亦难呵，爱人，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我渴望在下一个满月的夜里，你踏月而来；我再一次地乞求，在人生的路上，夜夜都有一轮盈满的明月为你我高悬。
三
春天的阳光正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窗外是一点点、一寸寸浓起来了的春色。这本是一个明媚温软的季节，但我却只能拥住无边的思念独自感受如水的春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永远的缺憾如潮，浸湿着我有痕的心田。
那个热烈如潮的夏日，你没来得及告别一声便踏着夏日的骄阳和一身的汗水走了，去了一个天霄地壤阻隔的地方，我知道，再见到你将又是一世一生。于是，思念便在之后的日子里疯长，被日子一层层地加厚，却被泪水割裂成一片一片，都是梦，如漫天飞雪，如淅沥春雨。
此刻，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傍晚，无梦的我，独自坐在窗前，读着一个个令人感佩的爱情故事的同时，守望着心中的那份缺憾——
美丽的加州，一个叫莫莉亚丝的女子，在一个晴好的夏日里，与先生罗夫曼共同参加攀岩俱乐部的攀岩活动，当快要到达顶峰时，位于妻子右上方五米处的先生突然失足，正在攀岩的妻子毅然脱离崖壁，伸出手准确地搂接住迅速下坠的他，紧紧依偎着共赴万丈深谷的死亡，这漂亮的搂接动作，成了永恒的旷世经典被烙印在在场的每个人的心中。虽然，她无力救活自己的先生，却用生命尽情诠释了那个伟大而崇高的字——爱；中国的嘉鱼，身为小学校长的董方保和他年轻的妻子，在洪水漫天卷来时同时抓住了一棵小树，当幼嫩的树干无力承受两人的重量时，妻子平静地望了丈夫一眼：“还有那么多孩子等着你呢，多保重啊。”便从容放手，消失在了湍急的洪流中。这凄美的放手，道出了一个爱着丈夫的女人最后的心音：让我的死换回你的生；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的一个男子因患眼疾双目失明，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时，他的妻子竟为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分一只美目给爱人，分一半世界给佳侣——请转动着我的眸子去感受生活的心动和幸福吧，我，无怨无悔。
可是，当你离去时，我还守在温馨的家中等你归来。因此，我不但没有与你共赴终点的幸运，竟无缘为你献出点什么，哪怕拥你入怀，让我的心跳伴你上路都不能够，我只能攥紧你渐凉的双手倾尽我一生的泪水，我只能用一袭黑衣为你向隅而泣一生。哦，爱人，我们短暂的婚姻，有一个温馨的起点和啜饮千般欢爱，沐浴万种柔情的十年。然而，当你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却留给了我一个永远的缺憾，这个缺憾，是我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够弥补的。
拥着这份一世的缺憾，我在春日的黄昏里，与思念共坐，静静地看夕阳下的春光一寸寸地朦胧、一点点地热烈。
四
一条精致的白金项链、一块精美的心形钻石项坠，虽谈不上多么昂贵，我却将它视如珍宝。因为，它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真爱，更是一个已故丈夫留给妻子一生一世的眷恋。
自小与胭脂女孩无缘，每日衣长裤短地疏懒着自己的形象。对首饰之类物品并不怎么热心。结婚之时，坚持“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婚时饭”的原则，决定白手起家：刚参加工作的我们，没有伸手向父母要钱，而是将各自的积蓄凑到了一起，虽然倾其所有也不过千元。除去衣服鞋袜、窗帘、床单之类，连张百元一套的婚纱照也没照上，更不用说项链之类的奢侈品了。为此，夫君总感到歉疚不已，我却总是轻轻一笑：“好女不带金！不是酸葡萄心理，没有首饰，心里更觉清爽呢！”
婚后几年，工薪层的我们，因了家政建设；因了应孝敬双方父母；因了长大的孩子的业余爱好；因了我们夫妻工作之余自身的“充电”；还因了我这人爱书如命，见到喜欢的书目从不看后面的标价只管往包里塞；更因了我与夫君都是热情豪爽之人，时不时呼朋引伴的同聚小酌，每月有限的工资早已所剩无几，因此，虽“婚龄”不短，但这金那银的还是一直与我无缘。去年九月，是我们十年婚庆，也是我三十岁生日，早早地，夫君便相告到时送我一个惊喜。我只淡淡一笑：“夫恩妻爱，小女可人，实乃千金难求之美事，‘妇’复何求？”但从此后，夫君便早出晚归了起来：又是搞房内设计，又是承接家庭装修，每日忙得灰头灰脑不成样子。见他如此辛苦，更少了夫妻相守的温润。心疼之余，我曾不止一次地口出怨言，可夫君只憨厚一笑、温柔有加地说：“就好了，就好了。”有时见我冷着脸，便打趣道：“为了咱们第一个十年，更为了庆贺夫人又‘成熟’了一岁，我不辛苦谁辛苦？何况是三十岁，怎么也该让夫人幸福地‘立’起来，是吧？”然而，没能等到九月，他便在一次意外中永远地走了，让我时时体味着“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无奈。
在躺了整整二十天、不得不整理他的遗物时，痛苦欲绝的我扑倒在他的办公桌上肝肠寸断。抚摸着他曾用过的每一件物品一如握了他宽厚温存的手，无不让我泪流如注。泪眼中，见办公桌上的最里层有一精美的方形铁盒，打开，是几本精致的日记，里面细细记录着他对我如水的关爱和从不曾言说的真情，记录着他对生活的憧憬和明天的设想，更有平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最后一天的日记里，他认认真真地写到：“今天，我到老白金店的钻石专柜，用我近一年业余劳动全部所得，以及这几年的私房钱6666元整，专门定做了一条白金项链、一块心形钻石项坠，表示我们一心一意，永世相守的喜悦，也希望我的爱人因了它而永远六六大顺，快乐如风……”
于是，在我十年婚庆和我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我郑重地替夫君为我戴上了这条项链。虽然，它的外表与其他项链没有什么不同，但翻开钻坠的背面，便会看到特别定制上的一幅精美的图案：一支代表爱情的箭穿过连在一起的两颗心，下面是一行阿拉伯数字：27—52199（爱妻：我爱你久久）的字样。这是夫君留给我一世的诺言和真爱。戴着它，一如拥着我的爱人，在走过了又一年风雨、一年的霜雪之后，我知道，它还会陪我走过人生的暮暮朝朝、岁岁年年……
五
在每天的晨昏和长长的日子里，爱人，我总是长久地独坐窗前，心里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悲哀一浪高过一浪地冲撞着我千疮百孔的心。眼泪是早已流不出来了，在你走的那日，我便将一生的泪水全都倾给了你，在通往天国的路上，你有没有感受到心灵的潮湿和道路的泥泞，爱人？
说起来，咱们的婚姻也算一段奇缘呢。你我虽是同乡，却从不曾谋面，更没有通过音讯，短短半小时见面之后，我便成了你的未婚妻。对于这桩婚姻，我曾有那么多的无奈和勉强，在此后的相处中，我不时戏说着自己是失足的少年，是八十年代最后一桩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你从不争辩，只是憨厚地笑着，只是，从此后，你便将爱与责任记在心头，为了我们情感的交融，心灵的沟通，你作了最大的努力，用不倦的热情和努力，全方位地改变和完善着自己，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为我遮阳蔽雨。慢慢地，我喜欢上了你，爱上了你，最后竟离不开你，心甘情愿地与你一起慢慢变老，幸福地拥有了我们自己的生活。
那时的日子是甜美的，虽然，工作的地方是闭塞的，却也是秀美的，有清清的小溪，有连绵的远山，有清新的空气，也有浪漫的田园。夏日里，我们相携到河中嬉戏，清清的河水留下我们青春的影子和絮絮的情语；春秋时节，我们登山望远，手拉手，一直走到日暮黄昏；冬日里，我们守着一只大炉，捧一本心仪的文集轮流地读着；或者，踩一架简陋的风琴边弹边唱，让欢乐温暖整个冬季；或者在无眠的夜里，相拥说着人情冷暖。记得吧，那时的院子前一块大大的空地，你便种了四时蔬菜，晨昏里，我跟在你的左右，看你浇水施肥，除虫打药，你如一个懂行的老农令我惊奇和赞叹，家中的饭桌上一年四季里少不了你劳动的收获。
日子就这样快乐而无忧的流逝着，我躺在你宽大的怀中，日日做着不老的梦。
记得吗，爱人？是我们结婚半年后的日子，你宽大的手拉着我纤弱的小手走了好久，之后，便在一块厚厚的草地上坐下。我躺在你宽大的臂里，甜美地闭着眼睛，你不时往我的嘴里塞着山枣：“咱们要个孩子吧！”我竟将山枣哽在了喉咙里：“我还是孩子，要那劳什子干嘛？”“只你一个孩子宠不过来，再有一个，才最完美呢！”于是，一年之后，你便如愿做了父亲，只是你盼望的是个儿子，上帝却给我们一个女儿，你还是那么欢喜地迎接着这个生命：“女儿好呢，贴身小棉袄。”只是咱们的“小棉袄”太过娇弱了，每日吃不完的药，打不完的针，可你从不厌烦，从喂饭到喂药，细心而又周到。我这人嗜睡如命，有了女儿也是如此，你从不舍得叫醒我：夜里，女儿饿了，你宁肯让她喝奶粉；病了，你独自细细看护。爱人，准确地说，咱们的女儿是在你的背上长大的，只要有你在，我们母女是懒得举步的，你常常是背着“大孩子”，抱着小女儿，当遇到熟人时，你才肯赶紧放下背上的，憨憨一笑：“她不舒服呢！”我总以为，你是我今生永远的靠山，可是，你却在我最没有设防的情况下，离我而去，再也不曾回来。
记得吗，爱人？结婚之初我们刚参加工作不久，手里并没有多余的钱，可你看我嗜书如命，发薪之日总会跑到书店捡了我喜欢的书狂买，为此，总是粗茶淡饭的我们，家中却四壁皆书，相识的人们总笑称我家是“图书馆”；后来生活慢慢好了，可你依然对自己节俭得不得了。还记得那个流泪的春节吗？每年春节，我都希望一家人新崭崭的，从前，因了经济紧张，你总让我和女儿鲜亮亮的，对自己总是不在意着。那年，我到省城为你买了一套贵重些的衣服，可春节那天你却依然是一身旧衣——虽然只穿过几次，却也是旧衣呀！你笑嘻嘻拿出了一件奶油色的羊绒大衣——你悄悄把自己的衣服卖给了同事，又偷偷用这钱给我买了一件。那时，羊绒大衣还是奢侈品，可我已有了三件！为此，我们有了婚后的第一次争吵。看着我泪流满面，近一米八的你竟痛惜地掉起了眼泪！
爱人，还记得朋友们“小蜜”的戏称吗？咱们单位有着通宵打扑克的传统，你却从不参与，有时，大伙会到家里拉你入伙。每次你总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为我抄稿——你有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而我写字是从来没有耐心的，为此，你包下了所有稿件的抄写任务：每有小文发表，你更是按顺序剪贴好。这样的事情朋友们见得多了，便喊起了“小蜜”。你却从不生气：“给妻子当‘小蜜’，感觉好极了！”后来，这一昵称成为一个笑话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温馨与甜美呢！
爱人，还记得那次“丢妻记”吗？那是我们第一次曲阜旅游。在回程之前，购票的你让疲惫不堪的我坐着休息，我却跑到附近的小书摊看书。你捏着两张票满天下找不到我，竟跑到广播室让播音员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临沂的张岚，速到广播室，爱人在等”的话播了无数遍。当我悠悠地出现在你视野时，你跑过来，瞪大眼睛、不由分说攥住我的手怒吼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有地理概念？你知不知道车站有多挤人，有多少走丢了让坏人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其实，当时因劳累，我面色菜黄，头发蓬乱，衣服也不整洁鲜艳，谁会拐了我去卖？但一路上，你却攥住我的手不曾再分开过。
还记得，爱人？也是一个夏日的夜晚，也有着像今夜般柔密如水的风。骨子里我是喜欢自虐的。那次为了单位的一点不愉快我又自虐了起来。你最痛恨我这一做法，便一次次地劝我：“你傻不傻，用别人的缺点惩罚自己。”任你怎么劝，我依然不吃不喝不说话。你的确愤怒了，便少了平日的那份温柔与耐性。我是一直被你宠惯了的呵，见你如此对我竟又气又急地和你吵了起来。我那么刻薄地说着伤人的话，那么没有风度地指责着你……我有肚痛的毛病，痛起来是要立即注射镇痛剂的。你一见我的样子，竟想也没想背起我就往楼下飞奔。趴在你温暖的背上，我把羞愧感激的泪流了你一身：今生里，你是唯一一个对我最宽容，最不讲原则的人啊！
知道你有“小金库”是几年前的事。当时，我也有点伤心，感觉这是一种离心离德的举动，但没有戳穿你。你还是依然如过去般每月把应给两家老人的钱一分不少地寄去，家里的开支也不曾紧缩过，对来来往往的亲朋还是如从前般慷慨着。你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在做着兼职，并把这部分收入一分不剩地存起来。为了你的自尊，我假装不知，从没在你面前提过。你去世后我收拾遗物时，见到了一份白金钻戒和白金钻石项链的订单。你在日记中写道：“我用偷偷存下的‘私房钱’送给妻一个大大的惊喜。十年婚庆的日子里，我要为她戴上‘钻石恒久远，爱情永相伴’的手饰，以弥补她素面朝天嫁我的那份遗憾。”手捧着那份订单，我泪如雨下。你啊，总把我放在心尖上。
其实，我一直是为你骄傲的，正如你为我骄傲一样。那年，你为了缩短我们的距离，执意要参加成人高考。技校毕业，又工作多年的你，复习起来是有些吃力的。可工作之余你便苦学不止。我尽我所能为你找资料，分析考试类型，你终于考取了。看着你孩子般高兴的样子，我感到你可爱极了。三年的学习过程中，我一直伴你左右，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地方。当你以优异成绩毕业的时候，笑嘻嘻地说：“毕业证里，有你的一半，还有你的一半。”之后，你又坚持参加了本科的自学考试，并用两年的时间结束了全部课程。爱人，你知道我多为你骄傲？没有人像我们一样，多年在夏夜的酷热里彼此伴读，没有人像我们一样相期相勉相知日重，所以，也没有人能了解我们在这一过程中的苦乐忧喜和彼此的那份深深情爱。
爱人，你是爱热闹的，永远有颗孩子般年轻向上的心。每到春节，你总是欢天喜地地贴满春联年画，让整个家中张红着绿，将过年的气氛夸大了再夸大，之后，再用鞭炮张扬着我们的幸福与满足；如今，你去了那个漆黑的地方，是不是陌生而又孤独；那儿可有你爱喝的绿茶？可有你喜欢看的足球，相熟的朋友？可有绿色的邮差，将你用我送的那支精美的钢笔写就的信笺送来？没有了女儿的淘气，没有了我的疏懒，爱人，你是否能轻松一下，休息片刻？或者，没有了我们母女的娇痴而让你失落，牵挂？
你是憨厚的，爱人，每当我俩生日或结婚纪念之时，浪漫温存的我总是希望有些意外惊喜。于是，憨憨的你总会送些书籍，小包之类的物品让我开心。记得吗，那次临近我生日之时，我们闹了别扭。我想，这个生日，怕是个悲惨的日子，可刚走到家门，你如往常一样将门打开，嘻嘻一笑：“屋里请，屋里请。”我紧绷的脸早已绷不住了，不好意思地蹭进你的怀，你一直将我拥到客厅，却见桌上摆着我喜爱的饭菜，一只大大的蛋糕上燃着蜡烛，轻缓的音乐淌流在每个角落，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象征一心一意的十一枝火红的玫瑰正鲜艳欲滴，幸福一下冲撞了我的泪腺；即便你走的前几天，我们还约了要好的朋友，带上食物在沂河的沙滩上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夏日。此时，我的眼前，还在晃动着你的身影，一趟趟地趟水而过，为我们拿鞋带衣，将女儿背来背去……
曾以为日子就这样过，握住你的温暖徜徉漫漫红尘，在山与水，天与地之间领悟红尘那凝重而深远的感叹，和着淡淡的悲喜。然而，爱人，你却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你就那么悄悄地走开，如同早上的雾般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给我痛彻心扉的悲哀和了无断绝的悲哀。
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就匆忙而去呢？是什么让你舍得抛妻别女？是何因让你义无反顾，从此不再回首？是因为我的娇痴？是因为我的幼稚？或者因为我的不通世情让你心累？爱人，假如让我用一世的劳苦换回你再次回眸，用我一生的艰辛换来我们一日的相守，用我一生的真切换得天长地久，那么，爱人，我，会立即跪下来感激上天的成全，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去做所有的一切。然而……我想，我是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快乐，这样的幸福了。今年的生日，我将举杯为准？谁又能与我共度？疼我爱我的人啊，你可知道，这巨大的悲痛，我柔弱的心胸如何承受？你可知道，你带走的，是我一生的追念，更是一生的遗憾！那日，你静静地躺在那儿，任我千呼万唤，任我泪流成河，可你始终没有睁开你那温暖的眼睛。抚着渐凉的身躯，我竟有种无奈、不甘、手足无措和不真实的感觉。我拼命捉了周围人的手问：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可他们只回答我行行热泪。“睁了眼看我，睁——了——眼——看我！”我拼尽了一生的力量摇动着你，摇动着你，可你却一直那么凉凉地躺在那儿，任我多久地拥抱也不肯温暖半点。那一瞬，我听到了自己心破裂的声响。你知道吗，爱人？从此后，世上少了一对恩爱的夫妻，多了一位哀怨无助的小女人；你，竟如此残忍！
没有你的日子里，爱人，我迅速的苍老和惊人的消瘦着；没有你的日子里，平时不大的家里一下空荡了许多，没有了生气，也没有了温馨，更没有了琴瑟和鸣的喜悦。虽然，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溢着你的气息，我却再也寻不到你温暖的怀抱，有力的双臂。每月每日，爱人，我一刻都不敢离去，怕你推门回家找不到我会心急；每时每刻，我穿着你喜欢的衣裙盼你突然而至；有风有雨的夜里，我更是坐断天明！然而，你却没来，我知道，从此后，明媚的阳光下，我们是再也不能真切的相依相偎了。这世界从此再也没有了你，你只能在我的梦里从容来去，我那不堪收拾，如雨后桃花的梦，虽然灿烂却已破碎——在梦醒时分。可是，我却恋恋不已，一遍遍地赖在床上，等你入梦！
看不到真实的你，除了心痛，我更多在想，你是否瘦了许多——因了对我和女儿的牵挂与不舍；你那年轻英俊的面孔上，是否也有了皱纹——因为自己的英年早逝和许多未了的心愿？我知道，你还不曾忘记我，因为，你还不时来和我谈天说地，虽然是在梦里，但我是懂你的，正如你懂我。即使现在，你也从不对我说起幽冥中的悲哀，你只跟我谈从前的快乐和那美好的记忆。我知道，今天，在万家团聚的春节里，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和热闹的电视声，窗内是灶冷清寂的一屋思念。已经睡去的女儿的脸上仍挂着泪痕，睡梦里，她一定又梦到你在时的热闹春节，梦到你把她抱在怀里、托在胸前和一家人嬉戏时的场景吧？今天，你一定会劝我高兴一些，就像你生前看到的我那样。我知道，我也应该向万千快乐的人一样守一个安稳的旧岁，许一个快乐的来年才是，这不仅仅是为了你的期盼，也为了我们更有理由的痛饮和沉醉。可是，爱人，今生里，你不能伴我白头，那么，就请你原谅我绵绵的痛苦吧！
守着长夜，守着孤灯，守得住天与地之间的那份和谐与默契，却守不住红尘，守不住缘分，守不住你。深深浅浅的梦里，始终把不稳那盏昏黄的灯。爱人，什么是生死相许白头到老？什么是痴心相从刻骨铭心？雾散云开的世界里弥散的就是那寻觅不着的天长地久？风过雁鸣的红尘梦里坠落的便是那昨世今生的情缘？
夜早已深了呢，爱人，城市又以它迷离的色彩和矫情令我心痛和悲哀着，没有你的日子里，爱人，世上又多了一双不眠的眼睛。含泪凝望那轮亘古的圆月，穿过今生的痴情，今生的阳光，今生的烟雨与无奈，亲爱的，我想与你预约来生，恳请上苍让我们彼此铭记今世相濡以沫共度的岁月和曾有的恩爱悲欢，像琥珀里的生灵珍藏好你我锦绣年华里的恋情，穿过流年的沧桑，让我们预约来生的恩爱相守；来生，还让我做你最娇柔，最疼爱的女子，好吗？
六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在经历了二十年的相思、二十年的思量之后，才懂得其中的真意和美好。
岁月易逝，真情不老。人生是短暂的，而人生的意义却是无限的。我的爱人仅仅在世35个春秋，短暂的一生却充满了意义：他对工作兢兢业业，对世界友善生情，对生活乐观向上，对家人体贴担当，最后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在他逝去二十年后的今天，仍有许多人对他怀念、惋惜，整整的二十年里，让我更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的精神与生命的长短无关，短暂的生命也可以为世人留下丰厚的精神财富。因此，爱人去世后，我珍视着爱人“因公殉职”的金字招牌，更加敬业更加努力工作，教育女儿努力学习，认真工作，不因此做文章，找借口，为组织增添麻烦，让爱人蒙羞，让“金字招牌”蒙尘。只是岁月深处撒下的思念种子，四季繁茂。我用一支淡笔，把相遇的故事书写成诗，把生活的点滴写成故事，提笔写下的是天长，落笔写下的是地久。那些岁月中的文字里有风、有雨、有爱，更有深情款款，在岁月辗转中不惊不扰，用微笑将过往的美好收藏。
只想说：过往不悔，来生愿往。
【作者简介】张岚，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临沂作协常务副主席，临沂文学院副院长；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家三级健康管理师，市级多家报刊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中国妇女报》等，入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川鲁现代散文精选》《好散文1978-2018》《山东作品年展》等，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里的花开》《岁月凝香》《岁月静好》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