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 | 也许 你可以把这篇文章转发给你的父母
国庆收假,父母送我到西安北站坐高铁回南京,检票进站后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有些埋怨地问我:“喊了半天你的名字,你怎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啊。”这句话让我一瞬间想起龙应台的《目送》,也许在很多个我们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时刻,身后的父母都会默默注视着我们离去的背影,看上很久。
从西安到南京的这六个小时,我开始思考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我想起不久前在微信上读到的一篇文章,夫妇俩10月1日大清早乘高铁前往南京,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看望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就读的女儿,却被女儿责怪为什么不经她同意就过来,这是对她的不尊重。我想,是不是天下很多父母都在暗自伤心:我的孩子为什么临别前不回头看我一眼。是不是也有很多孩子在想:爸爸妈妈,不必追。
父母对你的某些关爱在你看来是必要的还是一种麻烦?我询问了身边的同学、朋友,也问了两位母亲她们对孩子的看法,他们给出了各式各样的答案,也让我愈发感到父女母子间同任何一种亲密的人际关系一样,需要用很长的时间去修行。
正在艺考培训中心接受集训的王雨佳明年6月就要参加高考。在画到凌晨才能休息的高强度练习中,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与妈妈“斗智斗勇”。“我妈有时候会给老师打电话问我上课时交了手机没。”她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妈妈担心她高三关键期如果恋爱会耽误学习,所以会特意监督她是否有把手机交给老师。
偶尔放月假回家,她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妈妈会突然把门打开,看她有没有在睡觉。她在书房里写作业,妈妈会从背后突然冒出来,看看她在写什么。这样的举动多了,会引起王雨佳和妈妈的争执。“根源还是不信任吧。”她这样总结妈妈的种种行为。不过她也表示能够理解,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由于之前有过早恋“前科”,也偷偷买过手机,所以妈妈的弦总绷得很紧,即便在艺考中心,也要远程监控。
这种“不信任”还体现在学业上。雨佳参加艺考,一半是因为对绘画的热爱,另一半也是自己的文化成绩不够理想。集训中心把她分到了精英班,雨佳在与班上很多复读生的竞争中有些力不从心。压力大了,偶尔她也想与妈妈聊聊,尤其是有了一些进步时,她特别想和妈妈分享。不过,据她所说,效果并不好,“她不看好我,和别人一样觉得我不行,认为我说的都是小事,不值一提。”这样的情况多了,雨佳也就开始保持沉默。
王雨佳的妈妈提起这个沉默的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这次我专门去艺考中心给她送饭,没有一点好脸色给我,也不主动跟我说话,好像养了仇人一样。”听到妈妈的想法,雨佳吸了口气,“(母女关系)可能等到我考上大学会好一点吧,毕竟那时候时间、环境都不一样了。”
南京大学商学院的田丹也同意,上大学后她与母亲的关系改善了不少,但也存在不少问题。
田丹坦诚她知道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但妈妈爱她的方式令她难以接受,“我觉得她有时候可能是服务于自己内心的需求,在我多次表达我可能不喜欢这种方式的情况下她有时候还是会坚持,我希望她能以尊重我的方式来爱我。”
田丹的母亲会查看她的微信步数并询问她今天去了哪里,会管她的微信头像好不好看,也会在她上课时不断打来电话,因为想她了。
让田丹对母亲的关爱难以接受的事情有几件。
“我暑假在一家证券公司实习,因为实习时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很学生气,我想尽早地融入工作的环境,所以当我办好了饭卡之后,我就跟妈妈讲好我中午要和同事们去吃饭。结果有一天,门口的保安走到柜台来找我,说:‘你妈妈来了’,当时我就惊呆了,我就在心里想:完蛋。我感觉自己立马被打回原形,又成了一个学生,是一个需要被照看的小孩子。我对我妈妈说:‘我不是已经和你讲好我今天要和同事一起吃饭吗。’我妈妈说:‘是啊,我知道啊,可是我想你了嘛。’我回来之后,同事们问我:“你妈妈是不是又给你带好吃的了呀。”当时我心里有点尴尬,也感到稍稍有点难堪。
在我结束上一段感情之后,我觉得我妈受到的情感创伤比我还严重。即使这次国庆回家她仍然会不断地纠缠于那个名字。你知道吗,每次听到那个名字我已经觉得恍如隔世了,她还要让我这样把陈年记忆翻出来。到后面我忍不住了就会和她发火,说你不要再提了。于是她就会话锋一转开始教育我的情感观念。昨天,她突然给我发微信语音,点开,是她的一个跟她关系很好的同事的儿子,25岁了,今年在巴黎高等商学院读书,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相互认识一下。我妈就说:‘妈妈来问一下你的意见,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多交流学习。’我就在想,他一个去巴黎留学的,我怎么跟他交流学习?
我妈妈知道我特别喜欢吃85°C,我每次回家我妈妈都会给我打包一大包,两袋白吐司,一盒芝士小饼,一盒雪媚娘,两大盒三明治。但这些保质期都是两天左右对吧,导致我要么接下来的两天三餐都只能吃面包,要不然那些面包就会过期。再比如这次从家回学校,她给我带了五个拨好了的柚子,硬要给我带上。其实在家我每天都在吃柚子,已经吃到不想吃了,我告诉她我不要再带柚子回学校了,她就会偷偷塞到我的包里,甚至到机场时给我偷偷塞进去。”
田丹对我说:“我不理解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拒绝的很明确了,她还会一直坚持。”
来自商学院的Y同学也有同样的感触:“我基本上每天与我妈通一次电话,不是因为想打,而是我妈要求必须打。
从小到大她都对我管的很严,基本上我穿衣、吃饭、学习,甚至是交友都得听她的安排。就像小时候,我自己吃饭有时候会把饭吃到桌子上或者衣服上,她大概是嫌收拾麻烦,就直接接过碗说我喂你,你不要自己吃了。买衣服的时候更厉害,基本不会参考我的意见,有时候我好不容易看到自己喜欢的一件衣服,她就会撇撇嘴说太成熟不适合学生妹穿。虽然她从来不会计较价格,一直都给我买质量比较好的衣服,但有些真的很土,买来我也不能不穿。
在交友方面,她经常会问我在学校跟哪些人一起玩,然后找到我们班的成绩单,看这些人的学习怎么样。要是有那种学习不好的同学,她就会建议我跟这些同学少接触,不过并不是强制的。但是,如果她在开家长会的时候或者从其他的渠道知道我有哪个同学比较叛逆,与父母关系不好,她就一定会让我不要跟那个同学交往。
高二有一个同学不小心把我脖子划了一个口子,还是比较小的口子,那个同学也不是故意的,我妈却从家长群里找到那个同学的妈妈,说你看你家娃把我家娃脖子给划了,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也没起冲突,但是我那个同学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是很尴尬。我回家后问我妈为什么要跟同学的妈妈说这件事,弄得我好尴尬。我妈反过来问我她有什么错,说她辛辛苦苦养我,为家里做这么多,我还要怪她,况且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她做错了吗,当时她还哭了,我就不知道再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新闻传播学院的H同学告诉我,今年和去年,她两次忘记了爸爸的生日。她心怀愧疚,爸爸反倒安慰她说,生日还不是要上班,忘了就忘了。
H同学最近一次打电话给父母在两天前,他们聊天的内容天南海北,生活琐事、别人的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聊,除了谈恋爱的事情不聊。“他们现在还没办法接受,”H同学说,“爱情是一道坎,没有人主动提起,我们都对此保持着一个默契。”
H同学的妈妈经常翻她的东西,因此她上厕所时都把手机带在身上。“回家前,赶紧把我的相册、聊天记录都翻一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删掉。我把手机放在那充电,去上厕所,我妈就把手机拿起来翻,不会偷偷翻,就当我的面翻,还仔细斟酌,面部微表情很多。翻了一会,表情很认真、很凝重,然后就把手机放回原位。”妈妈翻H同学的手机,第一翻的是通话记录,第二是通讯录,第三是短信,第四是相册。“有时候我感到有点心慌,就说,妈,我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我拿去充电,然后赶紧把手机拿走。”
令我惊讶的是,H同学仍然坚信她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她说自己是温顺的性格,也挺享受他们的“控制”,“一个人对我的控制和管理是出于某种爱,我就不会觉得烦,我父母不会对我事无巨细的管,如果真的很可怕,我就不会享受其中了。”,她认为妈妈翻她的手机出发点是好的,没有什么。
文学院的醒面拉条子说,他跟爸妈关系挺好,很少发生矛盾。但他一般不会与他们交流自己的事情,“并不是说不信任他们,而是我觉得就算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一定能理解。”
“我爸妈一般在家里只谈论生活方面的事情,基本不涉及精神层面。他们平时聊的那些内容我也不大懂,并且我觉得跟我也没多少关系。所以,一般的相处模式是他们俩聊,我在旁边默默听着,并且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爸妈很关心我,我们感情很好。记得我刚来南大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很想念他们,盼着和他们说说话,要是晚上看到他们打电话过来,电话还没接通,心里就暖得不得了。
有段时间我压力非常大,甚至萌生出退学重读的念头,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劝我好好考虑,不要在冲动之下做决定。然后我爸妈跟我说,我能到现在他们已经很开心了,没指望我有多大的出息,只是希望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安稳一点,不要像他们那样辛苦。我妈在电话那头说话,我在电话这头瞬间就哭了,那种心酸的感觉到现在都忘不了。我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好,哪怕我们的交流从来都不深入,但这一点都影响不了我们的感情。”
在化学化工学院读大一的大盘鸡说,上一次和父母打电话还是在军训时,军训以后开始忙碌了就没时间和父母交流了。
但其实,父亲对他的管教称得上严格,尤其在学习上。父亲甚至不允许他和别的不认识的同学打招呼,因为那样父亲认为那样太浪费时间。他回忆有一次在路上偶遇一个同学都不敢和他打个招呼,只能在回家后向同学发了一条消息解释一下。
天文与空间科学学院的绿水说:“有时候父母对我说教,但是我感觉他们的说教没有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案,比如我爸有时候和我说学习方法,他经常说,要注意学习方法,举一反三,提高学习效率,类似这样的话。我觉得还不如教我怎么安排时间,怎么缓解压力来的可行。”
令人遗憾的是,在我联系家长的过程中,大多父母都拒绝接受采访。田丹告诉我,她已经能想象出母亲得知自己向我倾诉这么多后的反应:我们自己家的事情自己内部解决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告诉外人,告诉媒体呢?家丑不可外扬。
愿意与我聊聊的父母,倒也不是没有。
女儿在南京大学就读,儿子尚在初中的马阿姨偶尔也对一双儿女感到无奈,她坦言,向子女表达关爱却不被理解的事是有的。“就像我儿子喜欢玩游戏,我屡次说教,给他分析利弊,他虽不明说,但我能看出他是抗拒的,觉得我是唠叨、烦人的,可是作为父母担心他因游戏影响学业,还是不得不说呀。
就像我女儿,我也常和她聊起关于早恋的问题,如何和男生相处的问题,担心女孩子会上当受骗,她也会烦,也会抗拒,我就尽量少说。
这种抗拒,他们虽然不直接说,但我自己是能够感觉出来的。可能他们抗拒是因为我唠叨吧,但是还是免不了唠叨的,总认为自己是过来人,忍不住给他们些建议。”
马阿姨对我说,她认为理想的父母子女关系应该是互相尊重,平等民主,除了父母与儿女的关系,还应该是朋友。“这一点我们也在努力,他们不接受,我们就尽量少说,尽量以他们能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
记得有一次我对父亲发火,父亲说,他也是第一次扮演父亲的角色,我的每个阶段对他来说都是新的,需要适应,有不足让我担待。其实那时我在心里说,我也是第一次为人子女,有不足的,请您多担待。我们都知道我们互相爱彼此,但我们也应知道,与生俱来的是爱,不是爱的能力。
这场修行的路,我们都还有很长一段要走。
龙应台在《目送》里写道: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注:原文中所提人名均为化名)
记者/陈欢 谌知翼 黄静 刘一霖 于海韬
撰稿/刘一霖 谌知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