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庄亦谐寄哀思——读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苏轼是“唐床八大家”之一。他的散文代表了北宋古文运动的最高成就,他能用平易流畅的语言,自由而准确地表达他所要表达的意境,开创了新的文风。尤其是文学性散文,这方面的特色更明显,看似随笔挥洒,不假雕饰,但却写得情真意切,如见其人,达到涉笔成趣、自然生动的艺术效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就是这样的好文章。
这篇文章是悼念友人文同的。但它与一般的悼念文章不同。它不是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而是通过依情流转的笔调,勾勒出友人的生动形象;于庄敬中寄哀思,于谐谑里寓悲恸。这种泄哀情于庄谐的表达手法,在艺术上具有更大的传情作用。
文同,字与可,苏轼的表兄好友。他们都是北宋诗人、画家。由于他们志趣相投,经常诗画往来,所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与可曾任陕西洋州知州。洋州附近有一山谷,生长一种名叫筼筜的高大、长节的竹子,因此称这山谷叫筼筜谷。后来,与可以这种竹子为题材画赠苏轼。偃竹,斜生的劲竹。与可逝世后的七个月,作者睹物思人,情不自禁,于是写下这篇“记”。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介绍了与可对画竹的精湛见解;第二段追忆了与可赠画前后经过;第三段点明写作本文的缘由。
第一段作者先从与可教他画竹写起。与可认为,“竹之始生”,虽仅寸许,但已有节叶;竹节起初如蝉的肚皮,蝉的腹鳞,最后拔为高耸的竹箭。
究竟该如何画竹?与可说,下笔前先要“熟视”,反复观察、琢磨,使客观的竹变为心中的竹,一旦竹子的形象成熟了,“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振笔是指挥笔作画快捷的样子;“直遂”是把心中的竹子不走样地去表现在画面上。而这一创作过程,就好比猛禽乍扑,脱兔忽窜,急不可待,刻不容缓;稍作松懈,灵感则亡矣!
这一段文字生动而形象地揭示了创作时画家的心理活动,字里行间充满了苏轼对与可的敬佩之情,然而苏轼却办不到,原因何在?原因在于苏轼仅懂道理,没有相应的技巧,“内外不一”。“内”是指画家内心所形成的艺术形象;“外”是客观事物的外在形象。“不一”,就是二者不相象。“心手不相应”,心中所想,手画不出来。客观事物、内心所感和表现技巧,三者不能统一,当然什么也画不好。
于是,作者推而广之,议论道:凡是知道如何干而不熟练的,凡是平时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而到时忽然不知如何去干的。都是因为“不学之过也”。这样就把与可的画竹法提高到哲理的高度来认识,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第一段,苏轼以纪言与议论相结合的笔法,阐发了与可艺术见解的精义。他在纪言里结合着描写,形象地揭示了画家的创作心理活动;他在议论中又能缘言论理,点化出与可画竹法所包蕴的理趣。而这一切又都携以相敬如师的景仰之情,因此言而有味,论而不空,闪烁着诗一般的光彩。
第二段从与可其言转到了与可其人。作者通过三件事再现了他的神采和风貌。
第一件事写的是与可画竹,开始不知贵重,于是各地的人纷纷登门求画。与可讨厌他们的打扰,将送来的缣素(一种作画的细绢)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要把画材当袜穿。三言两语就把与可的坦率风趣的性格刻画出来了,而对于友人却以赠画为乐事。
第二件事写的是熙宁十年与可自洋州还京后,两人的书信往来。第一封书信与可写道:
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以袜材当萃于子矣。
这封信是说,我近来对士大夫说,善画墨竹的人在彭城,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找他。当时苏轼在彭域,所以,他幽默地说:袜材要聚集到你那里了。临末又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
拟将一段鹅溪约月,扫取寒梢万足长。
“鹅溪,位于四川盐亭县西北,产名绢,宋人多用来作书绘画,“扫取”,指运笔作画。“寒梢”,指青竹。诗中说,要用最好的绢为苏轼挥洒一幅万尺长的墨竹。苏轼抓住“万尺长”三个字作文章,回信戏言道:万尺长的竹子,应当用二百五十匹绢来画。我知道你懒于动笔,那么只给我绢好了。对于友人的取笑,与可欣然接受,并说:我说错了,世间哪里会有万尺长的竹子呢?而苏轼却又故作正经地举例证实有“万尺竹”,并回诗说:
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定空影许长。
作为艺术家的苏轼和与可,双方都知“万尺竹”的真意并非指其长度,然而,两人却故意互相开起玩笑来。从中不难看出,他何那种在谐谑浪笑中,忘形尔我、亲密得不分彼此的浑情厚谊。
语涉“筼筜谷”一词,作者就势回溯一笔,追忆了与可当日读《筼筜谷》一诗的情景,这使是第三件事。全文如下:
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现将这首诗试译如下:
汉水两岸的长竹贱如蓬草,
刀斧何曾将它们赦饶?!
想必你这位清贫嘴馋的太守,
把渭水之滨的千亩竹子统统吞掉!
妙在最后一句,“在胸中”这三个字,不仅是说吃在胸腹之中,而且与开篇的“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遥相呼应。那意思是说,千亩竹子之所以没了,是因为都给你画光了。幽默里极赞友人与可的画艺高妙,一语双关,妙趣模生。所以,接信之时,恰值与可与妻晚食竹笋,读罢诗句,“失笑喷饭满案”。这一句有如点晴之笔,一“失”一“喷”,把与可的豁达而爽朗的性格写活了!
总结:
作者对与可的庄敬之情,表明他对友人的知心;作者与与可的谐谑之趣,正见素日的亲密无间。而如今友人亡逝,其悲恸可知!文笔的活脱纵横,带来了先声夺人的气势,使人闻之则喜,思之则敬,这便是人们读了以后产生悲感的心理基础。这个基础越厚实,悲感越深,其哀思也便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