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周刊」范仲淹的碧云天
务实的人，贵精不贵多。在宋词空前繁荣的创作大赛中，他绝非高产作者，但其词作首首深入人心，且在宋词的发展中担当了承前启后的重任。刚刚从兵荒马乱中复苏的人们，需要温柔富贵的治愈，故而北宋初年的词坛，婉约柔媚蔚然成风，而范仲淹跳出了满目闺情春怨，拓展了词的内容与风格，他擅长描写秋天，存世五首词作里，有三个秋天。
北宋盛产文豪，却无一个是专职作家。那毕竟是一个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时代，人人都很忙碌，忙着在文明理性的氛围中施展抱负、改革创新，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范仲淹几乎是为那样一个时代量身定制的人。寒窗苦读直至金榜题名，为官一方则廉洁奉公，他刚直，勤政，务实，凭借实力与口碑，一步步地成为北宋政坛的灵魂人物。学而优则仕，他的履历中没有捷径，每一步都走得扎实而令人信服，符合一个太平盛世对人才的期待。
但一个真正优秀的人总能洞察浮华背后的危机四伏。治堰，兴学，励精图治，带着赫赫业绩步入汴京的范仲淹，并未高枕无忧地躺在过去的声名上，他深感北宋自建国至仁宗七十多年来，墨守祖宗家法，以至吏治冗杂、效率低下，为了革除沉疴积弊，应对内忧外患，范仲淹于庆历三年上疏《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十项改革纲领，主张澄清吏治、改革科举、整修武备、减免徭役、发展农业生产等，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科举等各个方面和领域。
新政实施的短短几个月间，北宋政治局面已焕然一新，官僚机构精简，人才选拔不拘一格，全国兴起办学之风。但改革终究艰难。短短一年后，庆历新政戛然而止，却毋庸置疑开创了新风，成为王安石变法的前奏。
改革，就算失败也无妨，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贬。范仲淹的政治生涯，就在谏言与被贬之间不停往返。最惨的一次，离开汴京时竟无一人送行。
被贬并不丢人。也不会改变范仲淹的为人。因范仲淹多次因谏被贬谪，梅尧臣作文《灵乌赋》力劝他少管闲事，明哲保身，范仲淹却回作同题《灵乌赋》，表明自己 "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尽显为民请命的凛然大节。于有知遇之恩的晏殊的规劝，他也丝毫不留情面，公事公办地回写长信一封，表明自己 " 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 " 的立场。
这样的范仲淹，笔下不可能有华而不实和无病呻吟。诗以言志、文以载道，是他必然的文学主张。
宦海沉浮中，写作只是他的副业或曰喜好，但因其深厚的学养与务实的风格，他的诗文里没有空洞乏味的说教，而是感于万物并通过万物体现出来。他批判宋初诗坛的矫揉造作之风，提出 " 与时消息 "，与刘勰 " 为情而文 " 和白居易 "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 一脉相承，为现实生活而作，寓教化于情境之中。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一首《江上渔者》，以寥寥数笔白描出一幅渔民的生存境况图，个中辛酸，你自己去体会。
务实的人，贵精不贵多。在宋词空前繁荣的创作大赛中，他绝非高产作者，但其词作首首深入人心，且在宋词的发展中担当了承前启后的重任。刚刚从兵荒马乱中复苏的人们，需要温柔富贵的治愈，故而北宋初年的词坛，婉约柔媚蔚然成风，而范仲淹跳出了满目闺情春怨，拓展了词的内容与风格，他擅长描写秋天，存世五首词作里，有三个秋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写这首《苏幕遮 · 怀旧》时，范仲淹正在西北边塞军中主持防御。北方的秋天，晴朗利落，落叶干脆，碧空万里与遍地金黄相映，显然是符合范仲淹审美偏好的意境，他以雄浑笔力，记录下了眼前开阔而硬朗的北国风貌，赞美自然无须雕饰的美，而终究难以掩饰内心对于故园的思念。
东奔西走，辗转迁徙，是为了实现政治抱负，而个人与国家的前途命运并不明朗，再倔强的人，偶尔也会有独倚明月高楼的忧愁时刻，写下来，也不丢人。
秋夜似乎格外漫长，范仲淹将那些独自煎熬过的夜晚，刻画成堪称绝唱的私语。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御街行 · 秋日怀旧》）
年年今夜，月色大抵都是相似的吧，而人世间的惆怅却分明有不同的层次。为自己，为家，为国，范仲淹的愁苦，层层加深，直至愁肠已断。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一首《渔家傲 · 秋思》，写于戍守边关之时，曾被欧阳修批评有失大将之风，或动摇军心。居庙堂之高的欧阳修，却是苛责了范仲淹的胸怀。在他镇守西北边疆期间，既号令严明又爱抚士兵，被誉为 " 腹中有数万甲兵 "。" 将军白发征夫泪 "，恰是范仲淹悲悯天下苍生的胸襟。
他的胸襟，坦诚于我们最爱背诵课文中排名前列的《岳阳楼记》中。
" 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他革新文风，如推行新政一般果断，且身体力行，写下了这一篇融记叙、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的不朽之作。全文描写生动，逻辑分明，境界壮阔，气韵悠长，他在文中劝导友人 "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而假托古仁人，发出 "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 的誓言，主旨明朗，曲终奏雅。
这一生，都在 " 先天下之忧而忧 "，却终究未能等到理想中的 " 后天下之乐而乐 "。但这一曲慷慨高歌，为中国士大夫的人生追求与精神力量树立了永远的标杆。
如果要为 " 君子 " 二字找一个代言人，范仲淹无疑是合适的。
那么问题来了，你会和这样的君子范仲淹做朋友吗？
想想还是算了吧。一定会被他的光芒掩盖。
再想想，还是舍不得放弃他。无论任何时代，与君子为伴都是无悔的选择。他们就是理想主义的碧云天。 □刘睿
【来源：合肥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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