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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性侵案受害人:那具被公开拆解的身体不属于我|正午书架

2020-11-24 12: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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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5年1月斯坦福大学发生的性侵案震惊全美国。犯罪嫌疑人布罗克·特纳是一名曾参加过奥运会预选赛的游泳新星。面对法庭的不公审判,受害者化名为埃米莉,将自己的法庭陈述在Buzzfeed网站上曝光,此文获得了数千万的访问量,在社交媒体引发海啸般的讨论。诸多名人,包括时任美国副总统的拜登也发表公开信表示支持。在民怨沸腾中,有人发起了罢免庭审法官的运动。2018年6月,这位民选法官以62%的投票被罢免,加州后来也改变了性侵相关的立法条款。

但是,受害人不只是新闻报道中那个符号式、标签化的女性,她有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她更愿意以真名示人,她叫香奈儿·米勒,一位华裔女孩,中文名字是张小夏。在2019年出版的《知晓我姓名》一书中,香奈儿以敏锐的笔触书写了事件的经过以及内心的感受,以应对外界的误解,安抚内心的愤怒和烦恼。凭借该书,她被《时代》杂志评为“未来百大影响力人物”。

喜剧演员、“每日秀”主持人崔娃评论说,“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故事,我欣赏香奈儿勇敢的态度和美妙的文笔,她写得太好了,同时呈现出痛苦和骄傲。”

在这本传记和自述中,香奈儿为自己、为所有曾遭受伤痛的女孩说话,试图获得疗愈、尊严和力量。如果说性侵案是对受害人的第一次伤害,那么,媒体报道和读者评论则可能造成二次精神伤害。以下摘自《知晓我姓名》,该书中文版即将由世纪文景出版。

1

我和十一位同事挤在一个房间的办公室里创业,为孩子们开发教育应用程序,我们的桌子挨得很近,旁边是几间有玻璃墙的会议室。我已经在那里待了六个月,这是我离开学校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制造了一种成人生活的表象,早起,少出门。我在谷歌日历中输入会议时间和同事们的生日,使用淡紫色和橘红色高亮显示标签。我订购打印墨盒,用第一份薪水买了一辆豪华的白色公路自行车,给它取名为“豆腐”,尽量减少在正式邮件中使用感叹号的次数。

在我试图建造的世界里,我没有给诸如强奸、受害者、创伤、擦伤、律师之类的词留出空间。我有自己的词汇体系:丰田普锐斯,电子表格,费奇牌酸奶,建立信用,去纳帕旅行,改善体态。我成年生活的表象可能是牙签和棉花糖(译注:一种儿童游戏)的复制品,但无论这个框架多么脆弱,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周末过得怎么样?”我的同事说,“你妹妹回来玩得愉快吗?”星期六,我去了派对。星期天,医院和警察局。星期一,北京烤鸭。“是啊,挺开心。”

我站在办公室厨房的荧光灯下。我的卷饼在微波炉里转着。

我交叉双臂,注意到手上有奇怪的阴影,仔细一看是瘀伤。它们在我的皮肤下盛开,是牵牛花的颜色。我挽起袖子,发现胳膊肘内侧有更多的紫色瘀点。我按了按这些小点,它们在我拇指下面变白了。我着了迷,仿佛看着自己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一年级的时候,我发现手的两边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色。“我是美人鱼。”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搬到精神深处的罐子正坐在房间的正中央,等着我。真有趣,你是怎么到这儿的?我再次搬起它,打开门,走下楼梯,一层又一层,把它锁起来。

我在凌晨4点钟的纯然静谧中醒来。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我咔嗒一声戴上头盔,里面是一层干塑料泡沫,然后骑着豆腐上了街。我在铺满碎石的小路上骑着车,骑过蔓生的橡树,骑过小木桥。当我穿过院子回来的时候,我从厨房的窗户看到爸爸,头发蓬乱,正在煮咖啡,光脚穿着旧的蓝色浴袍。他惊呆了。“你已经起了?”他说。“我试试新自行车,”我说,“我爱它。”

洗完澡涂上乳液,我的皮肤又刺又痛。我想象着有长小牙齿的蜜蜂在啃啮我的肉。我不去在意这疼痛,提醒自己什么都没受伤。每当我的思绪开始游离到那些令人不安的场景中,我就说:“停下。已经结束了。我回家了,蒂菲的家。”

每当我想起那个早晨,就会多一个罐子。我的脑海被这些密封罐子塞满了。我没有地方堆放它们。它们塞满了楼梯间,没法藏在柜子里。我的世界里堆满了罐子,我没有地方坐,没有地方走,也没有地方呼吸。

2

空荡荡的十天过去了。我被一条短信吵醒。妹妹蒂法妮给我发了一张《斯坦福日报》“警察日志”版块的截屏。其中一条要闻是这样的:“据报道,一名受害者用U形锁锁住的自行车在周五下午3点到周日上午10点之间的某个时间在罗夫莱宿舍楼门前被盗。”

另一条是:“周日,1月18日,凌晨1点,一名男子在洛米塔路附近因强奸未遂被逮捕并送往圣何塞监狱。”第一次确认这是真的。

在这个句子里,我甚至不存在。我理解了“未遂”这个词。那个潜伏的男人一定没有成功。他一定是看见我晕过去了,怀疑地看着我,然后有几个人把他打跑了。一部分的我心存感激,但一部分的我很难过。就这些吗?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短句,隐藏在一些小偷小摸的报道中。如果确切的侵犯案件就是这样报道的,我曾错过了多少?那天早上,我相信这就是我的案子所能得到的全部新闻报道,能写进幸运饼干纸那么点儿大地方的一句话而已。

后来,我坐在办公桌前,喝着一杯咖啡,浏览着午餐的三明治菜单。我点击回到主页上的新闻版块,看到“斯坦福运动员”,看到“强奸”,看到“昏迷的女人”。我又点了一下,满屏是两只蓝眼睛和一排整齐的牙齿,雀斑,红领带,黑西装。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布罗克·特纳。我读到他被指控犯有五项重罪:强奸醉酒者,强奸无意识者,用外物性侵醉酒女性,用外物性侵无意识女性,伴随强奸意图的攻击。太多的单词,混杂在一起。再读一遍,慢一点。我在谷歌输入:“什么是外物。”恐慌来得平静而缓慢。它被定义为“一个物体进入它不应该在的地方,如一个活体或机器”。例如:“眼睛里的一粒灰尘,碎片,木片,鱼钩,玻璃。”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

这篇文章提到受害者遭受了手指插入(digitally penetrated)。我想到了数码相机。我也用谷歌查了。Digital,拉丁语词根digitalis,digitus有“手指,脚趾”之意。他一定是对她用了手指,对我。谷歌终于让我坐下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懒懒地坐在转椅上,听着键盘敲击的声音,有人在给自己倒水。我盯着这个人,他也对我回以笑容。我被告知,有人发现我晕倒了,身旁还有一个男人。从来没有人说:“那人被发现时正在侵犯你。”

我的电话响了。我关掉标签页,走进儿童测试室,那里有玻璃墙,角落里放着黄色的懒人沙发,驼背鲸图案壁纸,桌上放着一罐蜡笔。一位女士向我打招呼,介绍自己是副地方检察官,“我叫阿拉蕾。”她说,“发音是Ah-lah-lei。”我说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三个音节,像花瓣飘落,左右左。Ah-lah-lei。我拿起一支绿色蜡笔,一张小纸片。

她好像说,你还好吧我希望我们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见面在DNA结果出来之前我们无法确认这是强奸它们已经被送往实验室但强奸证物包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来处理由于媒体的压力你的案子可能会加快进度但现在我们将假定阴茎插入并推进五项重罪现在起诉要比以后再起诉容易得多但如果找不到精液两项强奸指控就会撤销我们就只剩下三项关于侵犯和强奸未遂的重罪只是要知道他的团队可能伪装成支持者来试图联系你和你的家人所以告诉家里人不要和Ah-lah-lei未许可的人说话如果媒体试图联系你别回应他们是不允许联系你的将会有一个新闻发布会如果他们问起受害者我会告诉他们管好自己的事我们会给你指派一名律师他可以回答任何法律问题听起来不错吧很高兴认识你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保重。

蒂法妮打电话给我。她说她和朱莉娅的全名在一些文章中被泄露了。朱莉娅被曝光了,校园里议论纷纷,她的母亲安妮已经收到斯坦福大学忧心忡忡的家长们发来的电子邮件。安妮告诉我们要保持冷静,并提供了法律建议:“人们会接近你,说他们是‘法庭调查员’——听起来很官方,但他们很可能是为辩方或媒体工作的。这些人可能会出现在你的宿舍或家门口。准备好说‘无可奉告’。坚持住,姑娘们。”

我们正被追捕。我又给我的检察官打了电话。阿拉蕾说妹妹的名字不受法律保护,只有你,只有受害者的名字受保护,我们无能为力。我拒绝这一点。我会用假名建个邮箱,亲自给媒体发邮件。但是他们怎么知道那不是随便哪个人呢?我怎么才能让他们听我的呢?我很激动,告诉蒂法妮我正在想办法,我只需要1分钟。我告诉她我和检察官谈过了,她人很好,她的名字是,我看着我的纸,上面用绿色蜡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母,AYLEELEE。我又继续读那篇文章。

“受害人说,她喝了两杯威士忌、两杯伏特加,和姐妹一起走出兄弟会派对,之后‘晕了过去’。”他们怎么如此准确地知道我喝了什么?我从来没有和任何记者说过话。然后我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坐在那把塑料椅子上,湿漉漉的头发浸湿了我的棉质领口,我含着胸以免被看出来没穿文胸,我里面仍然因为刚做的检查而感到疼痛。我所回忆起的一切,笨嘴拙舌地找出来提供给那台小小的黑色录音机的细节,都已被输入为文字记录。记者们一定是对这些记录进行了筛选,用我的话构建了他们自己的叙述,供公众仔细阅读。我感到我生活的围墙被推倒了,整个世界都爬了进来。如果在检查强奸的医务室里的轻声细语都能用扩音喇叭放出来,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放心地说话呢?

我翻到一篇文章的结尾,看到:“这名女性正在医院康复。特纳是一名大一新生,曾三次获得全美高中游泳冠军,并在两项自由泳比赛中保持州纪录……”我看到“医院”后面无缝对接了“纪录保持者”。最后一句是:“如果特纳被定罪,这名2012年伦敦奥运会美国选拔赛参赛者可能面临最高十年的监禁。”如果我的名字曝光了,他们会怎么说?香奈儿做着朝九晚五的入门级工作,她从未去过伦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担心这件事。“杰维斯说特纳是一名优秀的学生,也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这是非常不幸的,他很好,很好……”我停住不读了。为什么他“优秀,优秀,很好,很好”?

我的同事正好问我一个问题。关于推特的一些事。推特,一个老师发了一条推特,他发了什么?“我来办吧。”我对她说。办什么,我不知道。她谢了我,我不知道她谢我什么。

新闻链接到一份警察报告,我点击,滚动页面,寻找受害者,受害者,受害者。我看到了警官仔细写下的笔记。我看到“那名女性对象,后来被确认为受害者”。我看到她“倒在垃圾箱后面的地上”。我看到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连衣裙”。我看到“她的裙子被拉到臀部,堆在腰部附近。她的整个臀部都露了出来,而且她没有穿任何内衣”。我看到“可以看见她的小腹和耻骨区”。我看到“她的阴道和屁股”。我看到“她的长发乱蓬蓬的,打着结,满是松针”。我看到她“躺着,脚和腿弯曲成45-90度角(胎儿式),双臂放在胸前,双手放在脸旁边的地上”。我看到“她的裙子从肩头垂落下来,文胸被拉了出来”。我看到“它只盖住了她的右乳”。我看到“项链一直绕在她的脖子上,吊坠现在正挂在背后正中央”。我看到“一条白色带黑色圆点花纹的内裤,皱成一团扔在地上,离受害者的腹部大约6英寸”。我看到她的“银色苹果手机落在她屁股后面的地上。一个蓝色手机壳扔在约4英寸远的地方,与手机分开”。我看到“她穿着系好鞋带的棕色靴子,鞋带系成蝴蝶结”。

我在文章末尾看到了第一条评论:“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兄弟会做什么?”我不明白。我们读的是同一篇文章吗?我关上报道页面。我当时就断定那不是真的,没有一点是真的,因为我,香奈儿,正坐在办公室里,而那具被公开拆解的身体不属于我。我想这就是埃米莉·多伊诞生的时刻,是我,但又完全不是我。突然间我恨她,我不想要这些,不想要她的赤裸,她的痛苦。那是埃米莉,那一切都是埃米莉的。

2015年1月的那个早晨,我读到斯坦福大学性侵新闻的报道,就像读到一封信,遗憾地通知你,客观而平静,但它不是关于铁轨上的死亡,而是关于当地校园里一件令人感到悲伤又莫名其妙的强奸案,关于发现一具衣衫不整的身体。这一次,名字成了我。

我向外望去,阳光明媚,鸭子在池塘里戏水,每个人都在工作。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前,就像多年前我坐在教室里一样。我知道第二天早上我还会再来上班,就像轮胎在轨道上颠簸而过一样,就像你在得知了死亡的信息之后,会拿出课本继续上课一样。我身体里所有被拉响的警报都被消音,恐惧令我不敢靠近。我的眼睛湿了,我会暗自哭泣,但我知道我会做自己一直在做的事:超脱出来,继续前行。

3

清晨在我熟睡的时候,爸爸从后院摘了柠檬,在炉子上煮了糖和鸡蛋,用指尖按压面包皮边,在上面洒上糖粉。我把它带去办公室分享。我拿着一片黄黄的派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浏览器。

《斯坦福游泳运动员否认强奸指控》。我几乎要窒息了,感觉自己的胸口承受了重重的一击。这篇文章触发了我的警觉,这个版本更为清楚具体,我把吃的放在一边,点开警方报告,来来回回地看。“整个晚上,特纳勾搭了几个女孩。”在报告中,他吻过的所有人都被称作“女孩”,但因为他侵犯了我,我没有被称作“女孩”,只是“受害者”。“他声称自己在地上吻了受害者。他脱下受害者的内衣,用手指触摸她的阴道。他还触摸了受害者的胸部。”我吃不下那个软塌塌的派了,我的前额发烫,大腿紧紧地夹在一起,紧握着我的叉子。被捕时,警方注意到布罗克的胯部有一处隆起。

“特纳不知道受害者的身份。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她。他称如果再次见到受害者,他可能认不出她。”在他看来,我既没有脸也没有名字。但是那篇文章说我们“是在一次派对上认识的”,就好像我们之间互相吸引,还亲切地聊了天。

“他和受害者玩得很开心,并称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个过程。”享受。我盯着这个词,一个我不认识的小东西。我想扑向他,一只胳膊像蛇一样伸到他的喉咙里,像抓绳子一样抓住他的食道,把它拽干净。

“特纳开始觉得不舒服,觉得时间不早了。他说他起身离开时突然被一帮人拦住了。当被问及为什么他要逃跑时,他称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逃跑。”说“时间不早了”,应该是当你把餐巾从膝盖上拿下来,放在铺满面包屑的盘子上,然后说你应该回家了,因为你早上还有工作。“时间不早了”并不是把你老练的手从女人身上抽出来,完全勃起地站起来,把自己擦干净,小跑着离开,把一具躯体留在身后。这应该已经足够了。这条线应该能够堵塞齿轮,使它们不再转动。

我给我的检察官打电话:“嘿!你看到新闻了吗?他说我喜欢!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相信,你能相信吗?这算什么?”我半笑半疑。但她的语气和我不一样。“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她叹气的口吻就像你要以“很不幸”或“很遗憾”来开始一个句子那样。她解释说,无罪辩护是预料中的程序。这是意料之中的。“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说,“我没有享受。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心里并没有准备要辩论。但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一种可怕的清晰的推理: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你。这感觉就像你眼睁睁地看着狼被割断了绳套,而有人在你耳边悄悄说肉已经缝进你的口袋了。他被无罪释放的唯一机会就是证明,据他所知,性行为是双方自愿的。他会说我发出了呻吟,指责我行为淫荡,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当我被指派了一个DA时,我以为这两个字母代表的是辩护律师。“地方检察官。”阿拉蕾纠正说。布罗克有辩护律师,我想,但是需要辩护的人是我,需要自我辩护,保护我不受他的伤害。他聘请了湾区最有名望的律师之一。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意识到,在这场侵犯中幸存下来只是第一个挑战。如果我想和他对质,对他的说法提出质疑,那就得上法庭。现在,我们不得不假定他是无辜的。在司法体系里,侵犯尚未发生。他把我看作一具躯体,但却会试图把我当作一个人来摧毁。

直到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憧憬着无限的未来。现在灯光熄灭了,两条狭窄的走廊亮了起来。你可以走上一条试图忘记并继续前行的路;或者,你走入一条把你带回去见他的路。没有正确的选择:两条路都漫长而困难,都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我的手还在墙上摸索着,寻找第三道门,那道门通往一条从未发生过这种事的走廊,在那里我可以继续过原计划的生活。

4

我回到家,重新打开那些文章,一个个正方形堆叠在屏幕上,像他那两排整齐的牙齿。我已经准备好看到举起的长柄叉,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不会相信这些报道。当我开始阅读时,屏幕滚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这才是真正的谜:他是顶级运动员,一个非常聪明又好看的男生!人们会觉得他能找到很多想和他上床的女孩!相反,他却干这种事来毁了自己的生活?很难相信。”

我想象中跟我一样的义愤并不存在。有些人写他的坏话:“漂亮男孩在监狱里是没机会逃脱的。”有些人写了善意的评论:“埃米莉,请不要让这些定义了你。找回你自己的身份,过上精彩的生活!!!如果布罗克·特纳是无辜的,我就是一只已经灭绝却仍在飞翔的居居鸟。这是胡扯。”这些话暂时使我振作起来,但它们的温暖很快就消失了。我发现人们无动于衷,对整件事略感厌恶,希望他们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遭遇类似的命运。

那天晚上,我明白了有几件事是真的:我知道他带领奥克伍德队连续两年夺得俄亥俄州冠军。我知道他是一名“经常入选的运动员”,一名“举足轻重的运动员”,在200码仰泳比赛中获得过第二名。我知道有很多关于“蛙泳”(译注:“蛙泳”在英文中对应“breaststroke”一词,字面上有“摸胸”的意思)的笑话。我知道他们说我“好吃到舔手指”。我知道我不配得到帮助,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创伤。他只是个孩子,而非罪犯。他有成就,并不危险。失去了一切的人是他。而我只是碰上了这种事的一个无名小卒。

我把评论区当成埃米莉的个人受害者收件箱。我每晚都刷新,消化每一条有害的信息。当他们说:“为什么她大冬天出门穿个裙子?”我就说:“这是加利福尼亚的冬天,你个笨蛋,我们在圣诞节还穿着短裤徒步旅行。”我想修复一切,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修好。解释解释解释。但这种防御性会延续到我的日常生活中。当父母问我一些与案件无关的简单问题,“你有没有空去邮寄”,“你有没有把衣服叠起来”,“你能不能把回收垃圾拿出去”,我就会紧张,会有一种孩子气的敌意。没空,我很忙。不要责备我,停止攻击我,你是在说这都是我的错。我害怕得到更多关于“我不好”的指认。

在强奸案中,我很奇怪人们会说:“你为什么不反抗他?”如果你醒来发现家里有人抢劫,看到他拿走你的东西,人们不会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他?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行?”他已经违反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为什么他会突然决定要遵循理性呢?如果你告诉他,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会停下来?在这件案子里,我那时失去了意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问题?

还有另一种说法让我心烦意乱:认为男孩子就是忍不住。好像他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在每个女儿要去上大学的时候都告诉她们:如果你走在一辆半挂货车前面,就会被撞到。所以不要走在半挂车前面。如果你参加兄弟会派对,你会喝醉,会被下药,会被强奸。所以不要去参加兄弟会派对。”你去兄弟会然后被侵犯?你在想什么?我在大学里就听说过,兄弟会上的大一女生就像屠宰场里的羊。我知道你不应该走进狮子窝,因为你可能会被咬伤。但狮子是野生动物。而男孩们是人,他们有思想,生活在一个有法律的社会。摸别人并不是一种自然反射,不是生物学上与生俱来的。这是一种他们能够控制的认知行为。

如果有很多年轻女孩在一些房子里受伤,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房子里的男人有更高的标准,而非训斥这些女孩?为什么人们觉得晕倒比用手指侵犯晕倒的人的行为更应该受到谴责呢?

我想撇掉这个故事里所有虚浮的东西,所有让人分心的东西,让你看到实质。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去参加聚会,亲吻了三个女人,发现有个女人落单,而且没法说话,他把她带到树林里,剥了她的衣服,把他的手伸进她的身体,他被两个男人抓住了,他们注意到她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否认自己逃跑,关于受害者除了说她“享受”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所以,在10点15分拿着威士忌走出来,小便,妹妹的名字,奥林匹克自由泳,这他妈的就是你们嘴里的整个故事。

我发现愤怒正慢慢侵入我的意识。是他的错。是她的错。受害者必须多快就投入战斗,把感情转化成逻辑,在法律系统里找到正确的行进方向,抵挡陌生人的入侵,还有无情的审判?我该如何保护我的生活?如何防范那些调查员、记者?我配备了一名检察官,准备投入战斗,但没有人能告诉我如何承受所有的敌意,承受这种毁灭性的悲伤。我孤身一人,我的故事现在被封存在我的体内。

——完——

感谢世纪网景为正午提供版权。《知晓我姓名》(Know My Name),[美]香奈儿·米勒(Chanel Miller)| 著,陈毓飞 | 译,2020年7月,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题图作者/来源:Nikada / Getty Creat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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