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45:第30回③金钏儿梦碎被逐
在“宝钗发威”场景里,宝玉因为说话惹宝钗生气,自己讨了个没趣,在贾母房里又被宝钗和凤姐先后奚落,心情郁闷无比。结果宝钗和凤姐走了之后,黛玉也笑他:“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呢,由着人说”,于是宝玉心里越发难过,又不能多说,怕黛玉也生气,只能一直忍着,“无精打彩”地从贾母那边出来。
曹师这段文字,虽然看似是黛玉“笑向宝玉”说出那番话,但背后的无助,也许黛玉自己都没有发现。“心拙口笨”这虽是自谦之词,可是用来形容黛玉在人情世故方面的能力倒也贴切,然而“由着人说”就是真无奈了。寄人篱下,谨小慎微,虽不能算是孤苦伶仃,却也相差不远。黛玉在贾府,是最不像主子的主子。曹师寥寥数语,再次加深了黛玉在读者心中的印象。
从开始到今天的第三十回,萧遥发现曹师喜欢将耐人寻味的文字,用各种假装的“不经意”包裹起来,读者往往在读过数行,甚至数页之后,才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含意。这种技巧,建议特别注意学习运用。
宝玉同学从贾母房里出来之后,直接进入了《红楼梦》全书占据最重要位置之一的“金钏儿被逐”场景。这也是贾府气运线中,极其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这时正值盛夏中午,大观园内各处的主仆人等已经开始午休。宝玉同学背着手,满院子闲逛。走到哪一处院落,哪一处院落静悄悄地“鸦雀无闻”。宝玉一路往西,经过凤姐的院落,看见院门也是虚掩着,知道凤姐也在睡觉。于是他又信步来到王夫人的上房。
这一段描写,曹师是完全按照院落布局和地理位置次第展开。
王夫人上房这边,外间里几个小丫头正拿着针线打盹儿;里间屋子,王夫人在凉榻上睡着,大丫鬟金钏儿坐在旁边给王夫人捶腿,“乜斜着眼乱愰”。春困秋乏夏打盹儿,正午时分,大家都很累了。
这里的文字,曹师着墨很淡,只是轻轻描绘出一幅贾府暑期生活画卷。画面里动静结合,既有大多数人等已经午休院落的“鸦雀无闻”,也有小丫头“打盹儿”、大丫鬟金钏儿“乜斜着眼睛乱愰”。整幅画面干净整洁,小丫头们和金钏儿两处人物的动作幅度很小,但在一格静态画面中,却是一览无余,可爱至极。
宝玉上前在金钏儿的耳坠子上一拨,金钏儿就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宝玉。
宝玉悄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不搭理他。宝玉见金钏儿笑靥如花,恋恋不舍,悄悄探头看了看王夫人还合着眼,就取出一枚香雪润津丹,送向金钏儿嘴里。“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就上来拉着金钏儿的手,笑说要向太太讨金钏儿,见金钏儿不回答,就又说“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眼笑他“你忙什么!金簪子吊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两句俗语也不明白?”,然后,推了宝玉一把,说“凭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继续调笑,说“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话音未落,王夫人已经翻身坐起来,一个大嘴巴子打在了金钏儿脸上,宝二爷这时候早忘了刚说过的“守着你”的话,一溜烟地跑掉了。
这一段文字,格外生动。曹师先写宝玉在金钏儿耳坠子上一“拨”,这个“拨”字用得非常传神,宝二爷顶级纨绔的顽闹形态,跃然纸上。金钏儿原本其实很克制,摆手让宝玉出去。只可惜,因为金钏儿跟宝玉实在太熟悉了,宝玉又每每喜欢吃金钏儿这些丫头们嘴上的胭脂,因此金钏儿先是“抿嘴一笑”,然后才赶宝玉走。
漂亮女孩子的抿嘴一笑,整间屋子都会跟着明亮起来,更何况宝二爷刚刚在贾母处受了一肚子气。曹师显然对此情此景非常熟悉,所以,马上安排宝玉“恋恋不舍”、动手动脚、言语调笑起来。
萧遥这次重读再看这个场景的时候唏嘘不已,也曾经跟家里领导说,金钏儿就可惜在太喜欢宝玉了。不成想,领导大怒,极不以为然地说,你要这样,干脆别看《红楼梦》了。你用现代人的眼光来读《红楼梦》,好好的书都让你读歪了。人家写的是明清时期的事情,那个时候家里的少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金钏儿一个丫鬟,哪儿有权利喜欢谁不喜欢谁?少爷调戏你,你就得受着,你整个人都是人家里的奴仆,根本就没得选。
萧遥受了这一顿抢白,只好讪讪一笑,唯唯诺诺。家里领导,可能是对的。只是,可惜了无辜的金钏儿。还有一点,萧遥也想不明白:王夫人发怒的点,在哪里?金钏儿到底是哪句话、或者那个行为激怒了自己伺候了那么久的主子?
王夫人打了金钏儿一耳光,并不算完,又转头命妹妹玉钏儿把她家的家长喊来带着金钏儿出去。金钏儿在王夫人身边伺候了十几年,就因为宝玉的一次招惹,被王夫人赶出了贾府,后续又引出一系列变故。
萧遥这一遍重读《红楼梦》,发现曹师对王夫人一点情面也没留。曹师笔下,王夫人志大才疏,心胸狭隘,持家能力差,不仅儿子没养好,内宅也管理得混乱不堪。自从第二十七回,曹师让王夫人嘴里冒出来一句“扯你娘的燥!”之后,萧遥对王夫人的成见愈來愈深。细思之下,贾府发生的很多事件,追根溯源,都能怨到王夫人头上。
金钏儿被宝玉调笑,举止固然稍有轻佻,但作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王夫人不仅没能在事情初露端倪的时候及时警告纠偏,将问题扼杀在摇篮里,反而在事件发生后,直接一棍子打死,一点余地都不留。作为后宅之主,她全没想到如果不是自己纵容,事情又哪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曹师描写王夫人的文字,看似毫无主观评判,但字里行间,却充满审视,甚至审判意味。这种感觉,在下一回里将更加明显。
金钏儿这一节,是曹师安排的整部《红楼梦》的转折点,从因果报应的角度来说,这起事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果。相比之下,曹师在这一段文字里埋下的关于贾环和彩云的伏笔,反倒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