伉俪情深 泣人泪下——欧阳昱北《到海南去看花》
作者简介:欧阳昱北,湖南师大附中语文特级教师,国家教育部国培计划专家库专家、全国高考湖南语文命题组专家。从事语文教学45年。入驻十二公里作文网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屋檐》即掀起转发热潮,该文章阅读量已近5万。本文来源于十二公里作文网。
一日,偶尔翻阅旧诗,《郑风有女同车》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大意是:姑娘和我同乘车上,容颜好像木槿花放。体态轻盈如鸟翱翔,身佩美玉洁齐闪亮。姜家长女不同寻常,实在美丽娴雅大方。而与妻同车于海南种种,便藉着这先民所咏,历历如在眼前了。
并非TourPal(驴友)吧,2015年临近冬月,妻已沉疴,怯寒尤甚,药石无望,便相商了,挈妻千里,迤逦去了海南。妻爱花,人亦如花,海南四季连络有花吧,藉些造物的灵性,人或者便得以滋养。
驱车海口道上,且不说蜂拥的电摩,入眼是路旁丛聚的花呀,或紫或红,泛滥于枝头,倘遇着了一两个园,便向绿的深处蔓衍。倦极的你,心情为之一好,倚着我说:“嗨,三角梅!”又说:“海南凤凰花好看。”开车师傅接过话头说:“不是季节。海口5月凤凰花开最盛,6月算是拖了个尾巴,也有7月还零星着开的。这月份,老天冷清了,明年吧。”
你所谓凤凰树为热带落叶乔木,原生非洲马达加斯加,辗转或因海船而来海南,其叶如飞凰片羽,其花若丹凤顶冠。海南花事之盛,我不知你如何就偏爱了这树凤凰?只是它花极艳红,虽零落而其色不改,一时或荣或委于枝头树下,如火灼烧,比之樱花,更是壮观而含着些凄美的味道。
打听着海口湾多植凤凰树,向晚便携你一观。冬于海南,原不如江南的湿冷,但也添了些索落。湾口蜿蜒,凤凰树夹道而落木悄然,凝翠的叶与殷红的花,是没有的,向天空伸展的枝头,大都累累然挂着些暗黑色的荚果,像极南方用作凉菜的刀豆。你有些惊异,笑笑说:“这凤凰树原来是多子多福的。”女人母性的敏锐莫过如此,即便病中,你仍是如此地感切。风从海波上掠来,抚凉了我眼角的泪。我想,女人呐,该着多子的,无端被不复生育的时候,繁殖的本能便要肆虐起来,或者竟成了女人的负累,一味地病苦了。
你大约感受到我的失意,便周匝地张望,海边绿篱高高低低随路曲折,枝条上缀着深浅不一的花们。乃瞻异卉,载欣载奔,你竟格外地欢喜了。绿篱照例是三角梅的世界,却杂处着不一样的长条和朵儿。三角梅既是这里的主角,攀折是不宜的吧,我踌躇了,见不速之客飞扬着它的神采,阿弥陀佛之后便顺了一枝,插在你的头上。你竟放肆地笑出声来,转身抱着我问道:“这花,好看吗?”我知道你是识得它的,故意来问我,分明是想讨着我的赞赏。我内心感谢着这花带给你的欢愉,话也就多了,说:“五色梅呢,花美哪有我妻美?这花生命力强,生在海南这里命贱,算是野花,去往内地,就成了盆栽的观赏。”
我想你骨子里是爱花的,便觉着造物的弄人。去年7月我们还相伴去了西藏,你的生命力亦可谓强,人过那根拉山口海拔5000多米,也没让你为难。青海边的湖、纳木错里的海、罗布林卡前的池、布达拉宫下的潭,一地里是花,你不管我知与不知,总是笑着问我花名。记得大巴前往纳木错湖,中途拐进一处藏胞村落。大约照例让猎奇的外乡人喝口奶茶,阿家娜(已婚女子)托盘盛了各式的银器,就来人前兜售。这是跟团旅行必有的故事吧,你有些不开心,便找了借口招呼我来到户外。偌大的土版相围的院,高高低低的花架挤搡着大大小小的盆栽,单瓣、重瓣的花正顶着日光来耀你的眼,而院中小径向着门外南陂爬过去,陂上的花呀热闹着,一律单瓣着它们各异的色彩。
我曾年少逃离世事,支教来拉萨,于一些掌故半通不通,便告诉你,阿家娜们多一律地把原野草本的单瓣无名花叫做格桑花。这高原人家,七月而一院内外满眼芳菲,你当然止步于花前,再也挪不开双脚了,转身,你像只蝴蝶扑在我的肩头。我便跟你说起活佛仓央嘉措的歌来: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看得见却够不着,够不着也一样的美。我那时真不知冥冥中有个怎样的主宰,偏让我清晰地记忆着这对岸的伊人花。跟着走出户外的阿家娜就势一迭声说格桑花是如何吉祥如意的花,说到你眉眼活泛了,到底为女儿买了个不轻的银镯子。离开村子的时候,你跟我耳语:手机查询内地银价,这里毕竟贵些,好在格桑花养眼,不虚此行,我也跟着老公在援藏呀。车行纳木错湖,一路有花入眼,你都会念叨着“格桑花”,笑态映窗,莞尔可掬。
第二次来海口在2015年残月,老母放你不下,召集了大嫂、老姐、姐夫来海口,赁屋渔村,而潮汐在耳。再来海岛,月令不期,依然是不候凤凰花开的。阴霾了十余天吧,是日终于晴好,大家去看海口火山群地质公园。穿行绿色长廊,公园在望。途经火山口前古旧民居,登山台阶赫然横陈,使艰于行走的你与老母望而却步。姐与姐夫相携了继续前往。我便向你们介绍这第四纪冰期琼北火山,它万年沧桑,大地隆起塌陷,还保存了30余座杯状锥形火山口地貌遗址,马鞍岭火山口海拔200余米,为琼北峰地,登临,俯视火山口真面,远眺碧波荡漾的琼州海峡。
我知道你再无可能来看这火山,颇事歇息,便撺掇你与老母万万莫弃余勇。我左牵母而右擎妻,拾级而上。阶石通幽处,所见万年火山熔岩流冷却在眼,状如流波而黝黑。一好心女客,见我们艰行如此,前来相扶了老母,好在好心人在台阶一侧多设长椅,我们一行走走停停,终于攀援至火山深坑边缘。扶栏俯瞰,坑如大杯在握,阙处俨然如杯口,吐泻熔岩,而坑底草木高低森然,自是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一瞥你大口喘气的模样,心庝不已却又无奈至极,只好转头兀自偷泪。
下山毕竟轻松些,便有了点余裕来看花草。见石级边陂地滴水莲葱茏一片,于绿世界里,竟开出一两朵花来,蕊粉白如脸、瓣淡绿如冠。你在家正养着这莲吧,就自告奋勇向老母介绍起它来,滴水莲花开像观音加冠,又常叶尖吐水,大家叫它滴水观音。老母是向佛的,双手合十就忙不迭念起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来。
山下一地平旷,而日照甚好,深深浅浅的林木间,探头探脑一两点红,不经意地路过,所见绒球般朵儿,轻风拂过,攒聚的丝蕊瑟瑟地颤动,仿佛不期的际遇,无言中给你一份怜取眼前的意绪。你惯例问我这花名,我何尝见过此等奇葩,依样葫芦,脱口说红绒球吧,你听出我的不自信,就自话自说:“这绒绒的花,红得好,看着温暖。”手机搜索,原来就叫红绒球,学名朱缨花。久病的你,每每敏感于往昔不曾经验的人世的冷,就油然而生这般感触。你的话语如锥刺心,我便随喜了你的心情大好,跟你说起时下流行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插曲《风华正茂》:
城市里的灯光孩提般的嬉戏
当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还会爱我吗
当我一无所有只留悲伤你还会爱我吗
我知道你会你会
海口冬日的风吹面不寒,风中,你再看我时,早已泪流满面。
2016年8月三下海南,记得你曾说想看凤凰花,又听说海口8月赶上温度适宜,也偶有凤凰树开花的,便去海口湾,竭力沿着你我曾经的路径,去那枝头寻觅,寻觅不着,始为饮泣,继之嚎啕,最后只能悄然立于凤凰树下,惶惶然无所措手足。如今的我,形单影只,茕茕孓立,恍然有隔世之感。只是到底错过了5月,再将凤凰花事放过。
来年5月姗姗然,毕竟迟来了,那日正午,听人说凤凰花开了,丢下碗筷夺门而走,正瞥见校园凤凰树上坐着一两朵红花,转身向海湾一路狂奔。我想你不曾见凤凰花树模样,为何不借我双眼为你一观呢?置身海口湾,夹道的凤凰花树树怒放,团团簇拥,似赤焰如流霞,而昨夜风大,吹落花瓣,一地铺红,人在初花与落英中,竟被炫得睁不开眼。俯身跪地拾起一两朵落花,花瓣花萼皆5片聚生成簇,四瓣伸展如长匙,第五瓣则稍大直立,染有黄白色点,蕊丝红而且长。我是如此端详,以为你真能如我之所见吧。
史迁在《屈原列传》里说:“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造物弄人如此,有妻如花竟不予我其果,抢天哭地又如何?记取《郑风有女同车》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我终于从你的如花的笑容里读懂了先民的歌唱,而你之德音,无时不能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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