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中生花鸟 如今这门技艺变冷清 “傻小子”在困境中守护叶氏花鸟字
"
如今提起“花鸟字”这个词,恐怕很多人都会感到疑惑。但如果提起大约在二十年前,很多孩子的卧室墙壁上,可能会有的那副用鲜艳色彩、花卉虫鱼画就的名字,大家也许便会开启记忆之门。
如今那副字或许已经泛黄,但对于花鸟字手艺人叶长寿来说,那里蕴藏着他和父亲在冬夏两季的街头摆摊,那种在一个锅里吃饭,亦师亦友的回忆。
他们总是空着钱包出去,带着钱回家。忙时中午啃一个面包,等晚上回家吃碗面条。
晨昏昼夜,四季轮回。
近二十年过去,那画面仍犹在眼前。
"
文|许艺丹
图|受访者提供
“我15岁就出道了,17岁进入成都市民协,当时年纪是最小的”,叶长寿笑着说。
从记事起开始学习花鸟字,上学时每个寒暑假都跟着父亲去各处摆摊卖艺的叶长寿,虽然入行早,但身上没有老江湖的做派。圆圆的脑袋,一双眼角上扬的眼睛一笑,眯成了两条缝,一看就是个“乐天派”且单纯的人。
“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人们没什么耍的”。叶长寿记忆很深的是,父亲带着他去走街串巷,用碳金粉画画,刚在茶铺里坐下,就有人端上茶来请父亲画一张。一个下午过去,茶杯摆满了整整两桌。
/2017年,美国加州,叶长寿创作花鸟字/
花鸟字在民间也很受欢迎,但其技艺有高下之分。2000年初,龙泉举办桃花节,龙泉山从山头到山脚,叶长寿说,大概有20多个花鸟字的摊位,有的摊位前无人问津,有的摊位前,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集市里,人群挤得闹哄哄,面对源源不断的求画需求,一刻容不得迟缓。尚且年幼的叶长寿站着甩开臂膀就提笔挥写。发力于手腕之间,轻抖、甩、压、提,每个人的名字在他的笔下生出花、鸟儿、青竹、山峰。“远看是字,近看是画”,待游人后退几步,才抛出“哇”般恍然大悟的惊叹声。叶长寿说,写花鸟字的乐趣就在于其字里藏画,不会让人一眼看出。那时,他1小时可写出40幅字,是熟能生巧的速度巅峰。
花鸟字作为民间技艺,集绘画与书法为一体,蕴藏着象形字用形表意的意境,以大红大绿的民俗色彩为特征。古人远观群山飞鸟、近看草地牛羊,将心中美好愿望寄托于文字之上。
中国文字自诞生起,其书体变化巨大,艺术字体的花园中始终奇葩不断。
东汉著名书法家蔡邕创造的飞白书,其草篆横竖笔画丝丝露白;《夏禹书》中的蝌蚪文头重尾细,形似蝌蚪;梅花篆字是将梅花镶嵌于篆书之中,远看是字,近看似梅花自字间盛开。
花鸟字作为艺术字义,虽有别名为“街头地摊姓名作画”,但从历史来看似乎出于文人笔下,对人的文字及绘画修养要求极高。
叶家的花鸟字,从叶长寿这辈起上数四代便已习得技艺,其爷爷更是四川大学文学系的大学生,再至父亲这代学习国画,将其绘画技法融入花鸟字的书写中。
/从前的作品/
叶长寿这代正是集齐大成者。他说自己从小在墨水中长大,家中书柜摆得满满当当。他自懂事起,时常看见父亲向徒弟传授技艺,他在旁一边打杂,一边跟着学习,学习素描和花鸟字技法。这样一来二去,叶长寿也就学得了这门手艺。
花鸟字所用的画笔需要自制,长得像排笔。最初的制作方法是将毛笔的笔头压扁,再用两张竹片压住固定,将笔锋修剪整齐。食指与拇指捏住竹片两端,中指在后支撑竹片。初学者拿着笔,在纸上选择中心点,反复旋转画出半个太阳,直到画圆才算入门。
花鸟字在从前常用于写对子,悬挂于宗堂与大门两旁。叶长寿曾看见爷爷用红色的蜡光纸,画笔蘸黄黑两种水粉写下对偶语句。直到后来,花鸟字才逐渐演变为书写名字,融入市集和庙会之中。
/2000年桃花节,叶长寿与父亲、师兄合影/
/叶长寿和姐姐及父亲/
叶长寿爱和父亲游走在乡间各个市集之中,桃花节、春抬会、牡丹节……为形形色色的人写下不同的名字。他说,别人的父亲似乎总是陪伴很少,但在他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总在身旁。两人一同摆摊写字、挥汗如雨,“既是爸爸、也是朋友,还是同事”。那段岁月成为他日日念想的时光。
但两人也会有摩擦。一天在大街上,两人正摆摊,不知何原因,父亲骂叶长寿“不长进,不好好学习花鸟字”。“小叶娃儿”气不过,抓起笔和纸就去另一家寺庙前摆摊,也卖出了人生中第一幅独立创作的花鸟字,卖出几幅他忘记了,但只记得生意还算顺利。
自那天起,“小叶娃儿”的父亲或许知道孩子长大了,也可以独立摆摊经营生意了。
在花鸟字中,一只鸟儿就有好几种画法。
在市集中,叶长寿曾看见省外的笔法。只用两笔,手艺人竖执画笔,自手腕旋转一周在收尾处“甩”出长尾巴,当做鸟儿的身体,再侧锋入笔点出鸟首。
但在叶长寿父亲看来,这不够精致。他将多年习得的国画技法融入花鸟字当中,先将画笔两端各蘸取不同颜料,点出小扇形作鸟首,再迅速旋转“扭”出半圆作鸟身,旋转画笔后,加入国画“皴”的笔法,即靠快速抖动手腕画出鸟儿下腹支棱出来的羽毛,用“擦”的技法画出鸟儿拖在身后的尾巴。最后再用画笔点出眼睛、嘴和脚。
若画竹子,则轻压画笔“拖”出竹干,再用“皴”的方法画出竹节。
/叶家鸟儿画法/
/仁字/
叶长寿在《蓉漂》面前亲自演示了这种画法,只见他的手腕带动着画笔,在纸上似抬非抬,留下的笔画丝丝露白,颇有“飞白书”的味道。留白之间,更透出韵味。
花鸟字的字体也在“甩”、“扭”、“擦”、“皴”、“拖”之间组合变换,幻化出万物。
花鸟字配色的关键在于“大红大绿”。“传统民间的‘花鸟字’善用冲突色”,叶长寿说。他眼前摆着大约七八只画笔,每支画笔专用于一种渐变色,使手艺人免于洗笔的困扰,也让每种渐变色更纯粹。每种色调表现的对象亦不同。用红黄、紫蓝画花卉,用蓝绿画鸟、竹子与山水。
花鸟字手艺人需要在一幅字里的不同地方,根据横竖撇捺等笔画不同的倾斜度,点缀出不同状态的鸟儿与动物。“亻”可画作鸟儿站立在竹子间,“目”可为蝴蝶震动翅膀,“幺”可为天鹅横卧于岩石之上。
每个字里的结构需有主次,在一个字里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也适用。鸟儿已作为一字的视觉中心,其它笔画便作为陪衬,不可再画出复杂对象喧宾夺主。
随着生活水平和制作工艺的提高,画笔的制法也不再单一。叶长寿拿出三种常用的画笔材料仔细讲解,“一种是称为EVA的新型材料,像泡沫,吸水性一般;一种是由PET做里层、吸水层置于中间、丝网在外部包裹的组合式花鸟字画笔,主要为外省所用;还有一种是剪裁西部牛仔帽的帽檐后,所得到的毡毛片,吸水性强。”
/花鸟字的画笔/
画笔据其吸水性搭配不同的画纸。叶长寿说,“像光滑吸水性差的铜版纸,用各种画笔都可以;但若在宣纸和书写纸上画花鸟字,则要用吸水性更强的毡毛笔,通过在笔尖蘸取清水,在字间晕染出写意般的效果。”
花鸟字要写出神韵很难,意象也不可随意用。叶长寿举例说,写“一帆风顺”画出帆船,写“幅”点缀灯笼,画出鸟儿,就得在鸟儿看的方向留出空间,“若鸟儿看的方向是一堵墙,那么韵味全无。”
要画出韵味,一本讲述笔墨技法的《芥子园画谱》成为叶长寿常读常新的书籍。将国画技法用于花鸟字里,是叶长寿从父亲那里所继承的观念。
叶长寿从2000年入行,恰逢锦里开街。让人疑惑的是,圈内的手艺人几乎都在锦里或者各景区占据一席之地,但叶长寿和父亲置身事外。
/叶长寿在集市中摆摊吃午餐/年少时的叶长寿/
叶长寿回忆说,那时他与父亲也受到了入驻的邀请。他年纪尚小,父亲替他做出决定,拒绝了邀请,并说出了在当时的他听来似懂非懂的一番话,“娃娃,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其它发展可能。”
叶长寿说,父亲做出这个决定,一个是父亲习惯自由,不愿受到束缚,同时看淡名利。
但他没想到,这番话,在后来竟成为他人生的伏笔。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08年父亲和姑婆的先后去世,成为叶长寿人生路上重重的一次打击。
随后,2010年之后,花鸟字的手艺也在走下坡路。
其间的两三年,叶长寿过得浑浑噩噩。
悲痛的母亲烧掉了父亲大多数关于民间手艺的手稿,叶长寿则与花鸟字形同陌路,害怕触景生情。“那段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人生道路上的指明灯熄灭了,共同乘风破浪的伙伴沉入海底,他的人生重心也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于海天交界处失去焦点。
叶长寿仿似逃避一般,又似应验父亲的预言一般,转身走进化工厂打工。
/叶长寿现在的作品/
化工行业与手艺行业毫无关联,但他找到了新的寄托。“化工材料可用于生活的各个方面,应用更广,我也挺喜欢的”,叶长寿说,他很快适应了新生活。
在工厂里朝九晚五的生活,比起手艺人在街边要做到商店打烊不同,下班回家后,叶长寿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他想方设法找事做,来填补生活的空白,但缺口似乎待在那里依旧耀武扬威。
直到2011年,叶长寿重新又拾起花鸟字,那熟悉的感觉又回到手指与手腕之间,他才发觉“花鸟字”已刻进他的骨子里。“没有感到陌生,反而放得更开了”,叶长寿手拿画笔,笔下的字更加随心所欲,不再拘泥于一横一竖,而重在其形和写意。从前他需用手比划构图,现在他只需用眼睛看,便心里有数。
仿佛一切磨难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这门手艺不能丢,还要做到最好,就算做不到最好,也要一直做下去”,叶长寿缓缓地说出这些话语,用最日常的语气。
如今他一面经营自己建立的化工工厂,一面在周末和节假日参加活动挥笔写花鸟字,为叶氏花鸟字的传承与发扬而努力。尽管人群围绕的场景已不再,但父亲的技艺还在。
/2012年,澳门葡语文化周,叶长寿与葡萄牙总领事合影/
/2017年,美国圣地亚哥,叶长寿创作花鸟字/
对于花鸟字的未来,他看得开,“要用创新的方式去传承,而不是陈旧的”。让花鸟字在剪纸上跨界,将其融入文创产品的设计中,何尝不是另一种传承?
对于花鸟字的配色,叶长寿也有新见解。“传统的民俗里,花鸟字讲究大红大绿,视觉冲击感强,但耐久性差一些,能品的空间少”。审美在改变,叶长寿现在更喜欢在宣纸上写花鸟字,用色古朴,将色彩沉淀下去。
闲来无事,叶长寿在家中铺设砚台纸笔,练书法,力求在花鸟字的意境上更上一层台阶。有时他在想,“如果当初进驻锦里,或许我的人生会有所不同吧?”
但他想起父亲的那番话,直言不后悔,走入化工行业让他眼界更开阔。如今他看见省外花鸟字手艺人的画笔,他便能自己琢磨出其材料与制法。
或许人生自有它的安排,只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蓉漂问卷调查
96编辑器
叶长寿
花鸟字,化工材料
Q:你最喜欢的成都的一道菜是什么?
A:回锅肉。
Q:你最喜欢去成都的哪个地方?
A:锦里那种小院落,像四合院的那种感觉。
Q:你最钦佩的人是谁?
A:父亲,很专一,做事情很用心,也很有耐心;他把名利看得很淡。
Q: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A:编辑文字的才华。
Q:你目前的心境怎样?
A:“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把自己手里的事情做好了,就不用管其它的,会努力做每件事情,收获就听天命。
Q:你最喜欢的一本书或是一部电影是什么?
A:电影《人猿泰山》,主角的人生起起落落,不管在哪个环境都很奋进。我曾经在家中书柜里看到这个故事,很多年后又看见这个电影,很受触动。
Q: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
A:钓鱼,会感到心静。钓鱼里也有许多门道,鱼钩和线不一样,效果也不同,会促进我思考。
Q:你最看重朋友的什么特点?
A:认真学习的精神。
Q:如果重选一次,你会选择做什么?
A:还是做这个。
Q:如何用一句话形容成都?
A:慢、温润。
Q:如何用一句话形容自己?
A:万金油,车钳洗刨样样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