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人非虚构写作大赛作品选登（四）畸变的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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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斌，陕西省西咸新区公安局泾河新城分局政秘科科长，从事政法宣传工作二十余年。所拍摄的公安素材视频十余次被中央电视台《一线》《天网》等栏目录用，撰写纪实文学、案件通讯数十万字，在《法制日报》《法治周末》《西部法制报》等媒体刊登。
张斌
作为一名警察，我已经无法计算出自己职业生涯中究竟接触过多少犯罪嫌疑人。他们当中，有穷凶极恶、残害祖孙三人的杀人恶魔；有秒开防盗门、盗窃百万元现金的江洋大盗；有戴着一副眼镜看似少女的诈骗犯……当然，大部分人已经模糊在记忆深处。想起这个题目前，我把他们如同播放幻灯片似地在脑海中翻阅了一遍。蓦地，一个名叫王俊荣的男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其实，我和王俊荣见面不过3次。就是这3次见面，让我得以从3个不同的角度审视他，竟然每次的认识都不一样。因此，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
教科书上说，鳄鱼在吞食食物时，有一种近乎人情的表现——流眼泪。但这种“流泪”其实是鳄鱼的一种生理反应，只要吃食，鳄鱼眼睛附近的腺体就会自然的排泄出一种盐溶液。
回想第一次见到王俊荣，我看到的可能就是“鳄鱼的眼泪”。
那是2016年的初冬。一个中午，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陈琳叫我去办公室，一脸沉重：“可能又发大案了，你把摄像机准备一下，跟我去刑警大队见一下报案人，顺便拍些资料。”陈琳从事刑侦工作多年，经验十分丰富，并且宣传意识很强，凡是大案要案必先通知宣传部门从一开始就介入。
还没踏入西兰刑侦中队中队长刘辉办公室的门，我就已经听到了抽泣声。两名中年妇女坐在那里，眼睛挂着泪，满脸哀伤，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劝慰。
陈琳详细地了解了案情：市交通局的司机张军，3天前的那个下午下班开私家车从单位离开后，音信皆无，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可以说是，人不见影，车不见踪。由于张军的妻子正在哺乳期，来报案的是张军的两个姨母，陪同的男子则是张军的一个“伙计”。
详细问完情况后，陈琳眯了眯眼睛，轻声问：“据你们掌握，张军有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特别深的矛盾？”
张军的二姨妈推了推那名中年男子，说：“你快给领导说一下那个事。”
这名中年男子吸了吸囔囔的鼻子道：“有个叫王佳乐的渭南人，跟张军有过矛盾，曾经放过狠话，说要收拾张军……”说着，他还哽咽了起来，“领导，你说，我兄弟不会有啥事吧？”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男子眼中闪着泪光，见他情绪有些激动，我插了一句：“你是张军的……”
“他是我家张军的朋友，两个人关系很好，知道我娃的很多事情。”不等男子回答，张军二姨赶忙解释。
眼前的中年男子叫王俊荣，是做建筑工程的老板。
等王俊荣和张军的两个姨母走后，陈琳听取了中队初查的情况和下一步侦查意见。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还有没有啥呢？王俊荣为啥那么伤心？”
“两人关系好嘛，更重要的是这几年张军给王俊荣介绍过不少工程，王俊荣没少挣钱。人都是有感情的，肯定伤心。”我结合现场听来的信息组合了几句，分析道。
“噢……”陈琳点点头，若有所思。
【二】
回局里的路上，我谈了自己的猜测：“看情况张军经济条件很好，会不会是被人绑架了？”
陈琳摇摇头：“不像。绑架案犯罪嫌疑人是求财，早就应该和家属联系了。犯罪嫌疑人肯定清楚：时间拖得久，家属就会报案，这明显不符合绑架案件的特征。”与其说是在给我分析案情，不如说，他是给自己定下决心：“依我看，张军现在凶多吉少。这案子必须启动命案侦破机制，成立专案组。”
当晚，“2016·11·07”专案组成立。
按照王俊荣提供的线索，专案组一路人马调取了张军最后消失的监控镜头和车辆行驶轨迹。在市交通局外一组模糊的镜头中，专案组成员看到，案发当晚19时许，受害人和两名男子一同上了自己的私家车，沿市区一路向北，最终消失在沿途的监控镜头中。镜头中的两名神秘男子是谁？受害人家属和朋友辨认过，但他们都说不认识。
另一路人重点调查了王俊荣所提供的嫌疑人王佳乐，还真发现了端倪：案发后，一向在本市谋生的王佳乐突然离开了。这无疑是令专案组相当振奋的线索。刑警就是这样，每每遇见案件其实很头痛，可一旦拽住了有利于案件侦破的线索，就会产生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然而，就在专案组紧紧咬住线索，一路追踪之后，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经查：王佳乐和受害人有较大的过节属实，但案发后，他确因有其他事返回原籍，并且根本没有作案时间。案件侦破工作又回到了原点。
张军失踪后的第五天，专案组在市区北郊一段偏僻的路边找到了受害人的白色SUV汽车。陈琳和我赶到现场时，技术队民警方杨已经完成现场勘验。
“车门未锁，车内油箱燃料已耗尽，分析应该是在没有熄火的状态下遗弃在路边的，车内没有明显厮打或者搏斗痕迹，但有轻微翻动状，”看到陈琳张嘴要问，方杨立即补充：“由于车门没有锁，到底是张军本人、犯罪嫌疑人或者是路人实施的翻动无法确定，车内几乎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另外……”
“另外什么？”陈琳还是没有耐住性子，追问道。
“车外保险杠右侧有较多血迹，不过应该是行驶中撞上动物所留，已经送去检验了。”方杨显得胸有成竹。很快化验结果验证了方杨的推测，残留血迹并非人类血液。
这样一来，张军遇害的可能性又增加了几分。看着家属天天哭着来问案情，加之王佳乐那边又排除了嫌疑，案件没有进展，受害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中队长刘辉几天都耷拉着脑袋。
【三】
第二次见到王俊荣大约是在15天以后。说是见，其实是在分局办案中心的大屏幕上看到了他的画面而已。但这一次，我可是把王俊荣上上下下打量了近一个钟头。
王俊荣，40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朴素，削瘦的脸颊。打眼望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关中汉子，让人根本无法将其与“做工程的老板”相联系。也许是知道他来自当地一个因精明人多而著称的县区，我总感到他黝黑的眼睛中透着一种让人无法描述的“精明”。也难怪，一个农村出身的汉子，没钱没路子，能有今天的家底，自然有过人之处。
此时的王俊荣，正焦躁地坐在办案区询问室的椅子上。尽管天气很凉，他却在冒汗。
中午13时许，便衣民警押来一名戴着手铐脚镣的男子。路过询问室门口时，一名民警嚷道：“王显，走快些……”
视线穿过门缝，来人一眼瞥见了坐在询问室的王俊荣。王俊荣一脸镇定，可放在大腿上、手指交叉的双手明显开始颤抖。两个大拇指不断地快速交叉、旋转，如同两个正在互相追逐嬉戏的孩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王俊荣应该没有料到，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监控室大屏幕前陈琳等一干人的眼睛。其实，刚才在询问室门口的一幕，正是专案组给王俊荣演的一出戏。这招“打草惊蛇”，其实是要试探他的反应。
“对王俊荣开始讯问！”陈琳使劲拍了下椅子扶手，吓了周围人一跳。
【四】
原来，就在一天前的案件分析会上，专案组民警汇总了种种信息。
“受害人张军在案发当日下午19时接到最后一个电话号码是归属四川省的网络IP号码，利用虚假身份信息办理的。”中队长刘辉顿了顿，语气透着自信，一字一句地说，“不过，咱们几经周折，查出号码的主人叫李凯，就是当晚和受害人一同离开的神秘男子之一。另一个男子叫王显。案发后，两人已销声匿迹，有重大作案嫌疑，然而最让人不解地是案发两个多小时后，王显曾给受害人的好朋友王俊荣打过电话。虽然通话时间仅仅为十几秒，但却反映出其中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会上，讨论异常激烈。
主张“动”王俊荣的意见认为：王显当晚和受害人在一起，又给王俊荣打过电话，而王俊荣在报案时并未提及这一情节，有重大嫌疑；不主张“动”的意见认为，案发当晚王俊荣在市区北门口闹市打麻将，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加之也没有作案动机，目前最多只能定性为“知情人”。
最终，陈琳定下了结论：“王俊荣必有蹊跷，但没有抓住凶手，没有找到受害人，这个缺口是打不开的。想要狐狸尾巴露出来，必须先抓到王显和李凯！”
次日上午，捷报传来：李凯在原籍落网。据突审交代，其伙同王显受人雇佣指使，将受害人张军骗至市郊勒死并掩埋。不过，幕后指使人和王显单线联系，自己并不清楚其身份。不久，另一路侦查员将王显在其情人租住房内擒获，好勇斗狠、吸毒成瘾的王显并没有像李凯那样轻易被突破，只是避重就轻，承认吸毒的违法行为，至于其他的，压根儿不谈。
于是，专案组研究定下“打草惊蛇”之计，以询问线索为由请王俊荣前来配合。其间，故意在办案区制造两人“意外”会面的场景，一方面看看王俊荣的反应，另一方面用来突破王显的心理防线。
此计果然奏效。看来真应了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显看到“雇主”已经被公安机关“抓了”，大势已去，干脆一股脑儿交代了。临了，这个瘾君子还愤愤不平：“说给12万，才给了2万……”另一边，王俊荣看到王显已经到案，心理防线瞬间瓦解。虽然他嘴上还在百般抵赖，但阵脚已乱，破绽百出……
【五】
第三次见到王俊荣是在看守所，我带着中央电视台记者对案件进行报道。采访嫌疑人时，隔着铮亮的不锈钢栅栏，我几乎没认出他来——不到一个月的光景，王俊荣头发竟然全部花白，断然不像40岁出头的人。
我们谈了起来。也许这一次，王俊荣是敞开心扉的。
“我和张军是同一个县的‘乡党’，咱陕西这个地方‘乡党’观念很强。他姨是当地的知名企业家，经营着不少房地产项目，张军给我介绍过不少活，说实在的，也让我挣了些钱，因此我俩走得很近。”王俊荣说话的时候很镇定。
“包括张军家人在内的人都认为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可你为什么会想到对他下狠手呢？”我不解地问。
“那是外人眼里的表象，按理说我对张军原来也是心存感激的。但是，事情有时候并不是人们表面看到的那样……”
原来，白手起家做工程的王俊荣资金不是很雄厚，常常在项目上要垫资。有时候周转不开，他就向张军借款。当然，张军并不是白借，而是附加了高额利息，在张军看来：我给你介绍了生意，让你挣了钱，也得让我受益吧，这本是天经地义，很在理的事，但祸根就此埋下。
“我比张军年龄大了将近10岁，表面上他叫我‘哥’，实际上他才是‘哥’。他尤其是爱对我指手画脚，说话咄咄逼人，让人难以忍受……”说着，王俊荣情绪开始激动，旋即咬了咬嘴唇，又静了下来，“考虑到有求于人家，我处处都忍让着。”
心理上的优势，让张军逐渐成为了王俊荣的“大哥”。一方面张军自感有恩于王俊荣，对其颐指气使；另一方面，王俊荣向张军贷款20多万元，由于工程垫资未能按时偿还，对此，张军催款时常常对王俊荣放出狠话，使得王俊荣尊严受损却又不敢正面争执。加之王俊荣所借数十万元短期无法偿还，久而久之，畸形的心理让王俊荣产生了一个大胆想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张军！
【六】
时间倒回至案发前一周。王俊荣与其雇佣的社会闲散人员王显以还钱为由，约张军在郊区见面，计划拿到借条后用铁锤将其砸死。但由于当时是白天，加之张军并未随身携带借条，致使计划未能实现。两人于是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张军虽然躲过一劫，但他并没有嗅出“兄弟之情”背后的凶险。
11月7日，王俊荣再次许诺支付12万元，指使王显“除掉”张军并拿回自己的借条。案发当晚，为了制造自己不在场的假象，王俊荣故意在人多的地方打麻将。王显伙同李凯以还款为由，将张军骗至郊区一个无人的建筑工地勒死，并将其就地掩埋。两人在张军车内翻找借条未果后，将受害人车辆开至数公里以外的偏僻道路遗弃。之后，王显打电话告知王俊荣：“人已解决，但借条未找到。”王俊荣在电话里训斥了他，然后迅速挂掉电话。
讲完这些，王俊荣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
就在我们一行人即将离开时，王俊荣突然问我，“你能不能给华美集团(张军姨母的公司)说一下？他们欠我的一百多万工程款和这事没关系，还要给我结账呢。”
我惊愕地问：“你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为了二十几万去杀人呢？”
王俊荣叹了口气，哀怨地说：“一切都迟了。到了这里才明白，人生在世，有钱没钱，图个安然！现在最大的奢望就是早上喝碗稀饭，吃个馍夹咸菜，中午吃个面，只要人是自由的……”
说罢，他眼中又流出了泪。我想，这次应该是真的眼泪吧，为他自己的愚蠢、冲动而流。
(作者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除民警以外，均为化名，文中提及的公司也为化名。另，该案已经宣判，王俊荣、王显两人被判处死刑，李凯被判处无期徒刑)
责任编辑：马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