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经典《水泥桶中的信》:死亡和绝望中幻化出一朵彼岸之花
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独自彼岸路,幽冥中炫灿绯红 。那是彼岸花开,为亡灵带来指引和慰藉。
一、简单和真实的力量
叶山嘉树的短篇小说《水泥桶中的信》,长期一直在我脑海中回旋。我仔细想了一下,也许就是因为它足够简单、足够真实。就像曾国藩说的夫以天下之至拙破天下之至巧,以天下之至诚去天下之至伪,这种大巧不工、重剑无锋的作品,就像一把开山斧一样,直来直去,重重的击在人的心上。
这篇小说被称为“反艺术的但完成度很高的作品”,剥去了一切繁琐的包装,把最残酷的真实展示在你面前,让你无处闪避,无从躲藏,无法视而不见。
就像前些年网上流传的《最悲伤的作文》一样:
这不是悲伤的作文,这是悲伤的人生。
这不是用技巧写就的文字,这是用心写成。
如果你为它们流了泪,不是因为它的艺术性有高,而是你心里知道,它是真实发生的。
《水泥桶中的信》无疑就是这样的作品,整篇小说完全没有任何节奏、韵律、悬念、留白等技巧的处理,甚至于连蕴含着情感的写景也没有,它只是像一个便签本一样,忠实的记录着钢筋、水泥、困苦的生活、以及一封偶尔得到的信。
但在小林多喜二心中“父亲”一样存在的的叶山嘉树,作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又怎么会仅仅满足单纯记录工人阶层的艰苦,进行阶级斗争式鞭挞呢?能够流传百年的伟大小说,一直蕴藏一种更伟大的直指人心的力量,等待我们去发现。就如泰戈尔说的:
她没有欺骗任何人,她的眼睛把一切都告诉人家了。虽然没有人了解她。她望着每一个人的手,说不出话来;她怀念着那些从小熟识的面孔,那些能够了解一个哑妇的语言的人的面孔。在她沉默的心中,不断地发出无声的哭泣,只有“探心者”才听得见。
二、信的密码
《水泥桶中的信》情节非常简单,叙述方式更是直接,一共有三个部分的平叙:
一、水泥工【松户与三】工作时的场景:文章重点写了两个方面:
1、工作的繁重和紧迫----【松户与三】的鼻孔里进入一滴混凝土,整整11个小时他都没有机会把手指伸进鼻孔清理。
2、生活的困苦:已经有了6个孩子,可是老婆的肚子又大了:一圆九十钱的日薪,一天要吃两升五十钱的米,衣着住宿又要九十钱,真浑蛋!怎么还能喝酒呢。
二、水泥桶里的信。
三、松岛读完信后的反应:
“真想喝个烂醉,把一切都砸坏!”他怒吼。“喝醉乱来怎么行!孩子怎么办?”妻子说。他看了看妻子鼓起的腹部,那是他第七个孩子。
这就是小说全部的情节,简单到每一部分稍加引用,就是它的全部。那么它的魅力主要来自于哪里呢?
我觉得不在于第一部分卓别林《摩登时代》式的描绘---虽然以点带面的描写很巧妙,但反映工人阶级劳苦生活的主题并不罕见;
也不在于第三部分“解脱与幻想,俯首于现实”的反转:毫无希望---正是困苦生活的延续,过多的解读无疑是画蛇添足。
小说能够超出同类题材,具备了别样的特质,就在于关键的第二部分:信。
这也小说取名《水泥桶中的信》,而不是《松户的一天》的原因。
我是N水泥公司缝水泥袋的女工。我的爱人担任的工作是把石块放进碎石机去。十月七日早上,放进大石块时,跟那石块一起夹在碎石机中。他的伙伴想去救他,但我的爱人已如沉到水中一般,沉落在石下。于是,石块和爱人的躯体互相辗碎,变成红色细石,落到传动带上。又从传动带传入粉碎筒中。在那儿跟钢铁弹一起,在激烈的声响中发出细细的咒诅声粉碎了。就这样被烧制成水泥。骨骼、肌肉和灵魂,都变成粉末。我爱人的一切都变成水泥了。剩下的只是这件工作服的破片。我缝制了装爱人的袋子。我的爱人变成水泥了。第二天,我写这封信悄悄放进桶子里。你是工人吗?如果你是工人,一定会觉得我很可怜,请回信。这桶中的水泥用来做什么呢?我很想知道。我的爱人会变成几桶水泥?用到那些地方?你是水泥匠?还是建筑工人?我不忍见我爱人变成剧场的走廊,大宅的围墙。可是,我怎能阻止得了!如果你是工人,请不要把这水泥用在那种地方。唉,算了,用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我的爱人一定认为埋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没关系,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一定会配合得很好。他温柔善良,而且稳当可靠。还很年轻,才二十六岁。他如何爱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用水泥袋代替寿衣,让他穿上!他没有入棺,已进入旋转窑了。我如何送他呢?他已葬到东边,也葬到西边;葬在远方,也葬在近处。如果你是工人,请给我回信。我把爱人所穿的工作服破片送给你,包这封信的就是。这破布已沁进石粉和他的汗水。他是穿着这件破工作服紧紧拥抱我的。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请把使用这水泥的日月、详细情形、用在什么地方,还有你的名字,都告诉我,务请保重。再见。
因为小说中并没有介绍写信女工的身份背景(也不可能),所以有些评论者“从信中看到了女工的坚韧和知性”。----这都是以“控诉+歌颂”的旧思维,用“斗争导向”在强行解读,即:劳动人民的对立面都是被控诉的,所以劳动人民的抗争都是要被歌颂的。
对于这封讲述死亡的信,我们其实看不到任何知性和乐观的成分,看到的只有死亡叙述下的麻木、迫切寻找共情的无力、以及绝望之处的幻觉。
下面我们就叙述风格、细节描写以及作者刻意选择的象征因素,探究女工文字之下蕴含的痛苦和希冀,做一个文本之下的“探心者”。
1、死亡叙述下的麻木
人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思维就会停滞,会陷入为之痛苦的影像之中,进行机械的倾诉。
这种“机械诉说”是指:完全的自说自话,并不顾及听众的反应。或者说,对听众的反应也并不期待。
我们可以用鲁迅名篇《祝福》中祥林嫂的诉说,和女工的来信对比,印证一下: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读过小说都知道,这个时期祥林嫂已经处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这是她向村里的善男信女讲述自己儿子被狼叼走时的一段话。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这一段话里用到的手法:散乱的短句子、次序相接、不厌其烦的细。
随便拿出一段举例:
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
你会感觉到:祥林嫂的脑子就像在过电影一样,只是麻木的把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一句句的复述出来。“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一句其实和讲述事件的本身并没有关联,但在祥林嫂的口中不厌其细。而“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 就像单线程的机器人在运行程序一样,毫无语言的归纳性和跳跃性。
而且通读全段诉说,你发现不了祥林嫂有任何和听众互动的痕迹(意图)。
比如写成这样:“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哎,惹您笑话了)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
是吧?
语言的运用之妙,就是这些细微之处的效果。作家把握了这种微妙,就可以准确的传递出他计划中的情绪。
不信我们可以对比一下:
那天,我在后院劈柴烧饭,阿毛在门槛上剥豆子。等我劈完柴以后,叫阿毛,却不见他答应……
一样是口语化的叙述,但因为有了(语言的)概括性、跳跃性,那种麻木感一下就消失了。女工来信中对于爱人死亡的叙述,便有同样的味道:
石块和爱人的躯体互相辗碎,变成红色细石,落到传动带上。又从传动带传入粉碎筒中。在那儿跟钢铁弹一起,在激烈的声响中发出细细的咒诅声粉碎了。就这样被烧制成水泥。骨骼、肌肉和灵魂,都变成粉末。我爱人的一切都变成水泥了。剩下的只是这件工作服的破片。我缝制了装爱人的袋子。我的爱人变成水泥了。
同样的散乱句子,但不厌其细;像运行程序一样顺次输出,毫无语言的归纳性和跳跃性。同时,又没有互动(比如,希望我的描写没有吓到您)。
信是把私密话倾诉在纸上。相比于语言的诉说,落在纸上,其实更有斟酌字句的时间。采用和《祝福》同样的写法,我们只能说,极度的痛苦已经使她麻木了。
2、寻找同命共情的无力
**溺水之人,恍惚之中会把稻草当木舟**
我的爱人变成水泥了。第二天,我写这封信悄悄放进桶子里。你是工人吗?如果你是工人,一定会觉得我很可怜,请回信。这桶中的水泥用来做什么呢?我很想知道。
信中并没有说明女工有没有家人和朋友,但可以看出,女工是孤独的、无助的。工友呢?也许有,但并不亲密。
文中的主角【松户与三】和女工一样是水泥工人,对于松户的工作环境,文中有两处景物描写(也是小说通篇仅有的两处)
1、矗立夕阳中的惠那山覆着纯白的雪。2、在他经过的脚下,木曾川的水泛起白沫而鸣。
这两处描写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旷感,体现出【松户与三】的工作非常孤单。以此推测,女工的工作环境也一样,至少团结就是力量是不存在的。当一个人身处流水线上的时候,它就会变成机器的一部分,坚硬而冰冷。他人惊心动魄的内心痛苦,其实在我的的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鲁迅说: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可能是因为命运不同。对于女工来说,锥心的痛苦,可能只有同命运的人才可以倾诉。---爱人是水泥工,那就找一个遥远的水泥浆吧。----也许在他触摸到这些沙石的时候,还可以触摸到爱人的骨骼和肌肉,感知到他的灵魂。切实的触摸,跨越财富地位、和性格的隔阂。
所以女工在信中无意识的反复强调:
我爱人的一切都变成水泥了。剩下的只是这件工作服的破片。我缝制了装爱人的袋子。我的爱人变成水泥了。
就让我亲手缝制的袋子,安放他的躯体。再向袋子里放上一封信,信里藏在无可诉说的秘密。像漂流瓶一样,寻找一个渺茫的希望。
这种孤独感、寻找共情的渺茫感,遥不可及的连带感,品读起来,格外悲伤。
3、绝望之处的幻觉
我如何送他呢?他已葬到东边,也葬到西边;葬在远方,也葬在近处。
惨烈景象麻木的浮现, 漂流瓶一般微弱的希冀,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是在残酷叙述背后,透漏出的那一点点由绝望生出的---浪漫的幻想。这份心酸的浪漫,弱化了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斗争色彩,使得这篇小说,和半夜鸡叫周扒皮区别开来,跳出控诉的小格局,拥有了更长久的生命力。
他已葬到东边,也葬到西边;葬在远方,也葬在近处,这种“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样式的叙述,为悲剧笼了一层诗的色彩。
如果我们把它简单的理解为:**他被做成了水泥,从搅拌罐里出来,被灌进一个一个袋子,分拣,被货车运到了四面八方。
无疑是对这么优美句式的亵渎。
把它理解为:我的爱人在高山,我的爱人在海边。我的爱人在天上,我的爱人在心底。
也许能贴合作者传达的本意。
就像信中说的“他没有入棺,但我已经用水泥袋给他穿上寿衣”,对于这场令人窒息的惨剧来说,给绝望之人,安排一丝丝微弱的自我慰藉,也算是一种祝福吧。
所以作者在写骨骼碾碎的时候,用到了“红色的细石”, 写残缺的破布的时候,用到了“渗入了他的灵魂”,写水泥袋的时候用到“装爱人的袋子”,写水泥的用途的时候,用到“剧院的走廊和大院的围墙”。为冷冰的基调,蒙上一点梦的色彩。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下面一段:
我的爱人会变成几桶水泥?用到那些地方?你是水泥匠?还是建筑工人?我不忍见我爱人变成剧场的走廊,大宅的围墙。可是,我怎能阻止得了!如果你是工人,请不要把这水泥用在那种地方。唉,算了,用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
有正统的文艺评论说:“从不忍到算了”,反应了女工的反抗精神中的“软弱和妥协”--- 这种评论简直就是为“斗争而斗争”,而违反人性了。
如果是正常人的思维,解读应该是:虽然恨那些剧场和大宅的象征(上层),但又希望爱人的尸骨,安放在一个干净和体面的地方。总不至于为了斗争到底,希望爱人骨肉和灵魂制成的水泥,用在劳工食堂的灶台上吧。
现世无缘,来世安好。这是作者给通体冰凉着就一层暖色的安排,也是女工在绝望深渊,升腾出的一朵希望之花。
我的爱人在高山,山顶覆盖着洁白的雪;我的爱人在海边,浪花卷起红色的细石;
我的爱人在天上,剧院里传来云端的歌;我的爱人在心底,冰河深处有暖阳流过。
我的爱人在彼岸,彼岸无悲苦。我在爱人在路上。深邃寒夜处,会有一朵炫灿绯红的花,为他带去指引和慰藉。
三、结尾
余华说:一部小说的出版,仅仅书写意义上的完结。从阅读和批评的角度上讲,一部小说是永远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远有待于完成。阅读和评论的意义,不在于作者在写作时想到的,而在于作者写时没想到的。一篇小说发表后,便不仅仅属于作者,而属于所有读到他的人。
《水泥桶中的信》同样也是如此吧。对于一篇几千字的短篇了来说,无论是战斗式的解读,还是宿命学说,恐怕都是作者身后没有想到的。小说不确定性的魅力正在于此。比起斗争批判的评论方向,我更愿意挖掘小说更长久的意义:
在无数看不见的角落,生命坚忍而顽强的存在着,经历风雨飘零。不管生活的公平或是不公,接受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