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观海记（散文）

文/刘训山

或许是早就知道我要去拜会他，海龙王在我刚到绍兴的时候，就殷勤地洒下甘霖来欢迎我。从绍兴到上虞，从上虞到慈溪，又从慈溪一直跟到宁波的镇海，路上一连时断时续地下了七八天雨。

我到上虞的时候，天还在飘着霏霏细雨。我将自行车放在了舜帝陵脚下，登上了这座山的一座亭子。亭中有人，一位是阜阳的民工，一位是在本县县政府上班的中年人。从亭子俯瞰，可见浩荡的曹娥江，正迤俪而流，奔腾向前。中年人说，曹娥江从这再向东十多里，就入海了。

我蓦地兴奋起来。大海，我久久渴慕却一直没有见过的大海，我一定要去看看它！

在恒利市场附近的电话亭，我给妻打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妻急切而幽怨的声音，“你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本来我们约定每十天通一次电话，免得她挂念。今天，哦，屈指算来，已有十一二天了。我歉疚地对她说：“对不起，才过一天吗！”

她道：“一天，你可知道这一天我是怎么过的？你现在在哪儿？”

“上虞。离大海很近了，我想去看看海。对了，这一段时间也没挣到钱，天一直下雨，书没办法卖，再者这儿进货价格贵，卖书的人又多，买书的人又好压价。”

妻在那边沉默了一会，道：“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行的话就回来吧，你的生日快要到了。”

离开上虞，我并没有去曹娥江的入海处。因为从地图上我发现它流向的是杭州湾。走到临海镇，听说这儿离海只有十里，由于同样的原因，我走出了临海镇。我想见的是真正的大海呀，那广阔无边的大海！

到了骆驼镇，细雨拧成了绳，竟成了瓢泼大雨，我只好躲进了一家小饭店避雨吃饭，并怀着急躁不安的心情在停雨之后，又连夜狂奔。

次日的中午，我终于来到了镇海。于是我就在长途汽车站的附近，一家制衣厂的对面路边卖了一会书。和一些来买书看书的人们闲聊，竟然遇到两位商丘老乡。他们一位是在制衣厂上班，一位是司机。他们听说我想去看海，都高兴地对我说了去看海的路径。

下午，又下起雨来。我收拾了书，决定去看海了。镇海县城离海有十多里，海在县城的东北处。我沿着公路边走边问，走过一段长长的明代古城墙，又绕过几座山岭，便望见一座山上的古塔。转过那塔，将塔远远的甩在背后，又来到一处宽广的大路。路边有摩托三轮，车后篷布上写着“看海10元”。我向司机问路，恰有要去看海的乘客。那司机就说：“你就跟在我后面吧！”

这时雨已住了。我跟着那车过了一个立交桥，一个火车道，由于我的自行车太慢，前边那三轮车便渐渐远的不见踪影了。我只好又一路询问着向前走。走到一座化工厂的时候，忽望见前边一道长长的水泥大堤，我的心里一阵兴奋，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我放好车子，飞快地奔过去。当我爬上大堤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大堤下都是一片一片分割的水滩，其中有片水滩还落着一大群的白色水鸟。它们如鹭大小，时翔时落，有的则悠闲地立在水面，悠长的鸣叫。这里景色宜人，可我是来看海的呀。

天色已是黄昏，可我依然不甘心。我于是又到化工厂的附近问路过的人。终于，终于有两个打工者告诉我该怎么走。

顺着那条大堤旁边的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小路，走了二三里，又拐了个弯，走过一段宽宽的马路，就到了海堤前。

我站在海堤上，终于看到了大海。天色已迟暮，夜色像一张淡灰色的网，被无形的手缓缓撒开。是阴天，没有月光和星光。凉爽的海风吹拂着我，蝙蝠在黑暗中吹着口哨飞翔着。大海的颜色已是看不真切，它广大，暗淡，茫茫无边。东北方可以看到几座岛屿，辉煌的灯火将附近的海水也映得明亮。我想，那儿大概便是舟山和普陀了。还有一艘艘轮船，它们亮着灯，在海上缓缓地行驶着，悄然划破了海上的幽暗。

海水的涛声虽然轻柔，却清晰可闻。我想和海水亲近，却发现海水离大堤约两三丈高，四下张望，也没见到往海面的路。想问一下人，却没有人。 望着大海，陈子昂的那首《登幽州台》油然浮上心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也许只有这渺远浩瀚的大海，才匹配得那悠悠无穷的天地吧！只是这寄居于天地逆旅中的旅人，却不知多少次被那孤独无依的悲哀击伤。

两千多年前的先哲庄子曾在《秋水》这篇文章中道：“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兴叹。” 河伯的感叹，不过是自卑于自己的渺小却妄自尊大。陈子昂的感伤，却是另一种人生的况味。

人生如一条河流吧。最初它是一股清泉，好奇地从山间探出头来，去寻找自己美好的梦想。它从山上下来，时而流为小溪，时而跃为瀑布，时而汇聚成潭，时而扩流成河。它的歌唱从无忧欢快单纯到心情复杂……

“流向西湖载歌舞，回头不似在山时”是滚滚红尘中许多人身不由己的悲哀。河流的水流大了，也混浊了。能量大了，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它可以浇灌良田，给万物以润泽，却又可以流淌的都是毒汁，窒息毒害万物的心灵。

我的河流呢，它也曾清纯过，却被世俗的岁月沾染得混浊不堪，它曾经激烈地反抗过，挣扎过，可它却很难主宰自己的命运。今天，它终于来到了大海边，暂切在这大海中洗濯一下自己被污染的灵魂吧。

为什么大海能成为大海呢？是因为它博爱的胸怀，能容纳百川的度量，还是它的内心虽然装着那么多苦咸的眼泪和苦难的故事，却依然满怀深情地挚爱着自己的梦想，时时清涤着自己的灵魂，养育着海中万物，和命运做着不懈的抗争？

我思索着，忽然想到，今天是二零零二年的七夕，我的三十一岁的生日到了。我该买些什么庆祝自己远在他乡孤独的生日呢，望着大海，我不禁又哑然失笑。我真傻，世上难道还有比大海更丰赡的生日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