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我的三姑
我的三姑
刘启基
每当我想起我的三姑,感情的和弦就被拨到最强音。今天,我忍不住了,我要写,用笨拙的笔、用诚挚的心来回忆,用肺腑的热血、用苍老的声音向那空旷飘渺的天堂长啸:妈妈啊,妈妈!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了天堂;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再生母亲三姑也去了天堂。
妈妈去世那年(1959年),我四岁,小哥七岁。不久,爸爸由于工作原因也离开了我们。那是人民公社化,吃“公共食堂”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食堂领饭吃,每天中餐、晚餐到大食堂里按家庭人口免费领饭,大人六两(十六两为一斤),小孩四两,没有菜。
爸爸走后,我们噩梦般的生活就开始了。即使有饭吃,也是饥渴难耐,尤其是干渴像火烧火燎一样难受。我们渴啊,我们不可能到一公里地外的水井挑水。于是每一天,小哥就带我到附近的田野和水渠找水喝;到街上游荡,去吃国营饭店里别人吃剩的汤,舔没有收走的盘子,到卖甘蔗的地方、卖菠萝的地方捡削出的蔗皮、菠萝皮吃。每天,我们像一样游荡在街头巷尾。有一次,小哥偷了一节带着叶子的甘蔗,被打了,他不敢偷了就要我去偷。我怕,不去,他就打我,打得鼻子流血不止,他才把我带回家。当然,他并不是这一次打我。他是老大,只要我不听话,他就打我,而且每一次都把我的鼻子打出血,然后带我回家。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都变成什么样子。白天在街上游荡,经常一餐饥一餐饱,有时忘记了吃,黑灯瞎火的回家摸索着上床睡觉。没有人管,没有水喝,没有水洗澡洗脸,没有换洗衣服,更没有理发梳妆,还经常挨打,经常流着眼泪流着鼻血;我不知道,我小鸡鸡的湿疹有多严重,溃疡,又痛又痒;我不知道,我的头上长了多少个疮,有的已经烂了,又痒又痛。我,还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啊!我不会怨恨我的小哥,毕竟有他庇护着我,陪伴着我,照顾着我。他也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还感谢邻居黎八婶,她时不时地来照看我们,看我们是否每一个晚上都能回来,见我受伤了就拿药给我擦伤口,拿水来洗血迹。但人家要上班,要料理一大家子,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我最难过的,最痛苦的,最委屈的是别人的白眼、别人的侮辱和欺负。每当我哭着流着鼻血走回家时,有大人就说,看,这个小乞丐偷东西被打了。我的心就像有一把盐撒进了我的伤口;每当我们走过别人家的门口,人家妈妈就指着我们对她的孩子说,你要听话啊,不然就把你赶出去和他们一样做乞丐。我的心就像用刀割一样痛;每当我被别人从后面扔石粒或脏东西,而转后又不知道是谁扔的时候,那种屈辱,让我快要崩溃了;还有看见人家父母引领着孩子在街上走,看见人家妈妈亲着自己的孩子时,我的心也是酸痛的。甚至听见人家叫妈妈时,我的心也很难受,我多想也叫一声“妈妈”啊,可是我没有了妈妈……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三姑在我悲戚的童年里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给了我至全至善至美的母爱。
那是在我们最无助、最孤苦、最凄凉的那一天。天下着大雨,我们不能出门,饿着肚子,颤抖抖的蜷曲在门边,冷风从门窗嗖嗖吹进来,雨水从屋顶滴答地漏下来。正当我们绝望之时,突然有一个挑着担子湿漉漉的女人闯了进来。我们惊愕地跳起来“你是谁?”女人放下担子,脱下帽子,撩了撩头发说:“我是你三姑。”三姑?我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我们疑惑着。小哥说:“你走吧,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三姑听了愣了一下就不管不顾,一把抱着我就放声大哭:“三姑来迟了,三姑对不起你们!”三姑哭,我也哭,小哥也哭,三个人哭成一团。三姑从担子里给我们找吃的,然后麻利地收拾屋子,收拾我们的脏而破烂的衣服。待天一放晴,三姑就一个箩筐装东西,一个箩筐装我,挑起担子,牵着小哥的手,和邻居打了声招呼,就把我们带到乡下去了。
新宾乡下河村是三姑结婚在这里的家,距离芦墟镇有二十多里。据说在她八岁时就被我那吸鸦片的祖父卖到这里当童养媳。妈妈去世前,她也经常来我家,但是妈妈很不欢迎她,说的话很伤人,而爸爸知道了就会狠狠的把妈妈打一顿。来一次妈妈就说一次,妈妈说一次就被爸爸打一次。以后三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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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一家有五口人,婆婆、姑丈和两个儿子,一个叫狗儿,比我小半年,一个叫细弟,刚两岁。当时国家非常困难的大形势下,农村也不好过。三姑家凭空增添了我和小哥两张嘴,变得越发困难起来。婆婆很不高兴,经常唠叨着三姑,责怪三姑。三姑不服气就顶撞,姑丈总是站在他母亲这一边,把三姑打得头破血流。三姑包扎着头,在我们面前从不流泪,对我们不舍不弃,用她的母爱滋润着我们。她儿子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她儿子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们就得到什么样的待遇,绝不偏颇。我们在三姑家生活得很幸福,我们穿上了补丁细密洁净的衣服,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饭菜,睡上了暖暖的被窝,更得到了三姑浓浓的母爱,我们就像从地狱上到了天堂。
有一次,我和小哥从外面玩回来,看见灶台上有两个还温热的红薯,就一个人一个的狼吞虎咽的吃了。婆婆就狠狠的骂我们,样子很凶,像是要把红薯从我们的嘴里、肚子里抠出来似的。她说:“你们知道吗?自从你们来到这里后,我们全家就没有一餐能吃饱的。我留下这两个红薯也被你们这两个吃了。可怜我那两个小孙子啊!”
三姑做工回来知道后,对婆婆和姑丈说:“你们对我怎么打怎么骂都行,绝不能给我的侄子脸色看,更不能打骂他们,不然我会跟你们拼命,或者我会单独带着他们回芦墟镇,永不回来!”
三姑勤劳能干,同时还怀了身,这个家离不开她。
三姑到处访医问药,不辞辛劳,不惜一切的把我的小鸡鸡治好了,也把我头上的疮治好了。三姑还顶着家庭的压力,把小哥送进村里的小学读书。
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很烦躁,睡不着。三姑就哄我睡,她一手打着扇子,一手摸着我的头,扇着摸着就轻轻的唱起了“摇篮曲”:
妈妈啊,上夜校
我陪弟弟睡
弟弟啊那个呀
不吵也不闹
我哼着哼着歌
妈妈回到家
弟弟睡着了
……
这是一首当时流行的“摇篮曲”,反映解放初期扫盲的情况。我听着听着,就触痛了心弦。我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说:“三姑,我想妈妈了。”三姑一下子愣住了。我接着小声的问三姑:“我能叫您一声妈妈吗?”三姑抚摸我的头,笑了笑说:“还是叫三姑吧,放心,我会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对你们的。”我眼里噙着泪水,执着地撒娇地说;“我就小声的叫一次,就叫一次,行吗?”三姑没有说话,眼里满是泪水,我小声的叫了一声“妈妈”。这是我懂事以后的第一次撒娇,是我最震撼心灵的、最饱满感情的一声叫喊,如火山喷薄,似一声春雷。我哭着扑倒在三姑博大而温柔的怀里。三姑紧紧的抱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滴在我的头上、滴进我的颈项,流入我的心田,融化在我的血管里。母爱啊,母爱,如深似海的母爱!我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天地就此定格!
从这一刻起,我和三姑默契地形成了不是母子如同母子的关系。
下河村成为了我小时候的乐园,成为了我再生之地的第二故乡。这里的人们特别和蔼可亲,这里的天空特别宽阔蔚蓝,空气特别清新养人。那宽阔碧绿的田野,那随风起伏的稻浪,那清波粼粼的池塘,还有那流水淙淙的水渠,还有那自由飞翔的鸟儿,还有那鸡鸣狗叫牛哞……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在这里我结识了表弟以外的许多小朋友;在这里,我学会了骑牛,学会了摘菜,学会了捕鸟和捕鱼,学会了唱歌和做游戏……而最让人刻骨铭心的是,我叫了一声“妈妈”。
大概是小哥读小学的第二个学期,爸爸把我们领回来了。
回来以后,三姑就久不久抽空来家帮我们洗被褥蚊帐,缝补衣服。有时给我添置新衣服后,把我穿不了的短小而满是补丁的衣服带回去给她的儿子穿。她说:“你上学了,又是在县城,要穿得同人。”
人们常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没有了妈妈,可我在三姑的眼里就是个宝。人们再也不会看到我逢头垢脸,衣衫破旧的样子。我有新衣服穿了,我的衣服即使带补丁,那也是针线细密、干净得体。我觉得,人们对我刮目相看了。
有一天,三姑来家,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我是什么原因。我说:“学校下午要开家长会了,而我每一次都没有家长参加,父亲总说没有空。老师叹气说,没妈的孩子就这样。”说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三姑赶紧撩起她的衣襟给我擦眼泪,说:“阿七,不哭不哭。”顿了顿,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接着说:“下午你带我去开家长会吧!”我泪眼婆娑的问:“真的?”三姑坚定地点点头。我破涕为笑。
下午,我带着从来没有参加过家长会的三姑来到学校,老师很高兴,问三姑是我什么人。三姑告诉他,是我的三姑。老师说:“很好,很好,难得您来。我去家访,很难见到他的父亲,家长会他也没有来过,孩子上学两年来,都没有和家长沟通过。”会上,老师表扬了我,说我,遵守纪律、学习自觉,作业按时交,成绩也好,尤其是作文写得好;老师也表扬了三姑,说她在百忙之中能来参加家长会,很配合学校对孩子的教育,很关心孩子的成长。散会后,老师对三姑说:“这孩子的缺点就是自卑,希望做家长的好好引导。”三姑点点头。在回去的路上,三姑对我说:“自卑什么啊?我们哪一样不同人?一切有三姑呢!”
这一次家长会后,我就逐渐走出自卑的阴影,逐渐有了自信。
文革时,我在地质队工作的四哥被诬陷为“反共救国军”成员,吃尽了苦头。四哥托人带回申诉信和血衣,让家里人把申诉信和血衣送到广西军管会伸冤。父亲叫我去,我怕。我步行二十多里路去新宾六河村告诉三姑,三姑说:“别怕,别怕,你13岁了,长大了啊!”她想了想,又说:“共产党的天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不相信就没有王法了!我和你一起去!”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从来没有坐过汽车的三姑和我,手里捏着十块钱就搭车到了南宁。我们走了许多路,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了广西军管会。军管会门口有士兵站岗,我们也不害怕就撞了进去。卫兵拦住我们说:“站住,你们要干什么?”三姑说:“我们要找大官伸冤。”这时正好有几个军人走出来,三姑看到中间一个年龄大的高大有点胖的穿四袋军装的人,就认定他是大官,就跑过去拉住我跪下来对着大官说:“我们要伸冤。”大官看着瘦小而黑黝黝,穿着满是补丁衣服背着书包的我,愣了一下然后扶起我,笑着说:“小孩子,你有什么冤啊?”我说我没有,是我哥有,我带来了血衣和申诉状,可以交给您吗?他说可以。我就从书包里拿出血衣和四哥写的申诉状交给了他,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三姑就拉着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
路上,我说我饿了,三姑就带我到餐饮店,给我买了一碗粉,也买了几个肉包子,但三姑不吃,笑着说,这肉包子是拿回去给婆婆和弟妹们(那时,三姑已经给我添了两个表妹)吃的,让他们也尝尝大城市的味道。我问三姑:“您不饿吗?”三姑说:“不饿,就是有点渴,你吃完粉,留点汤给我喝就行。”我知道三姑很饿,她只是不舍得再花钱,能抠一点好一点。我没有说什么,就故意留下一些粉和汤,让三姑吃。三姑拿着那小半碗粉去叫人家加满了汤,笑着对我说“你也喝点吧,我喝不了那么多。”她知道我没有吃饱。我望着不到四十岁的三姑那眼角的鱼尾纹和头上过早出现的白发,顿时感到有一股激流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岸,鼻子酸酸的。
在回家的车上,三姑一再告诫我,不要去参加那些打砸抢运动,不吃人不害人,不惹祸,做人要正直,要多为他人着想,要多做好事。
这次南宁之行不久,我四哥就没有事了。不知道是申诉起作用还是对我四哥查无实据,反正我四哥没有事了。但我记住了三姑的教诲,记住了三姑的恩情。我发誓,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她。
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时,县里组织民兵支前。三姑在村里第一个给儿子报名,并鼓励儿子要和解放军一起,狠狠教训白眼狼,争取立功回来。表弟狗儿有幸参加了振奋人心的自卫反击战,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奋勇搬运弹药、抢救伤员,不断立新功。那时我在大学念书,我写信给三姑,向她致敬,向表弟致敬,决心好好学习,报效祖国,报恩三姑。和表弟竞赛似的,我的学习成绩很优秀,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三姑在村里往往引以为自豪。
1981年,我被分配在县城中学当老师,我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三姑做了一套白底蓝色小花的衣服。三姑穿在身上很合身得体,她前后左右照镜子,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夸她,显年轻多了像出嫁的新娘。她羞红了脸说:“老太婆了,不带这么说的。”
试穿衣以后,就没有见三姑穿过这套新衣服。我问原因,三姑说:“整天水里来泥里去的,穿着糟蹋呢。”见我不高兴,接着说:“我会穿的,在合适的时候,我会穿的。”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三姑家的田地多,虽说生活越来越好,但三姑是越来越忙,三姑说的是大实话。我看着三姑脸上增添的皱纹和头上增添的白发,禁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以后,我再也没有给三姑买过衣服。
1986年10月22日的下午,一贯身体看似很好的三姑突然晕倒在田里。我接到电话就骑着自行车火速赶去,和表弟一起把三姑送到医院。但那时的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都很差,三姑只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就去世了。
我最挚爱的三姑,用伟大的母爱浇灌我成长的再生母亲,没有交代一件事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就突然离开了我们。
入殓的时候,我把从三姑的衣箱底找出的那套白底蓝色小花衣服,轻轻地铺盖在三姑遗体。我的心颤抖着,我的全身颤抖着,我放声痛哭。我万万想不到,我第一次给三姑买的衣服,几年后竟然成为了给三姑的送行品。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平时没有关照三姑多一些?为什么我平时没有给三姑多买几套衣服?为什么平时没有过问三姑的身体情况?为什么甚至连和三姑的一张合影都没有?遗憾、懊悔、痛惜鞭打着我。我泪流满面,长跪不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我亲爱的三姑,我的再生母亲,就这样走了,享年58岁。
我挚爱的三姑,我的再生母亲,就这样走了,带走了一辈子的操劳,一辈子的慈爱,一辈子的牵挂,给我留下刻骨绵长的思念!
(本文荣获宾阳县“金恩杯”第三届文学作品大奖赛三等奖)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刘启基,广西宾阳县宾州中学退休老师,宾阳作协会员,长期爱好文学,曾有文学作品多篇发表在县市级报刊上。文言文小小说《车惊》曾获全国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