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虚伪透顶的道德文化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摘要

《大红灯笼高高挂》是根据苏童小说《妻妾成群》改编的，影片所表现的压抑的宅院文化环境与扭曲的人物性格以及悲戚的命运走向，寄寓了导演对儒家文化与人的关系问题的深刻反思。一直以来，人们对该电影的主题争议纷纭，但是从思想文化角度对影片的主题进行较有深度的研究，还是不多见的。本文试图通过对宅院文化的分析以及对人物性格的品评入手，进而解决一个困扰着我的问题：儒家的文化，究竟是如何扭曲人性的？

关键词：《大红灯笼高高挂》；《妻妾成群》；礼教吃人；文化内涵

引言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这是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对儒家文化的一句最为辛辣的批评，但是以这种愤怒的、激烈的文风来批评非常抽象的一种文化，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事实上都很难使人信服，因而何种真知灼见都可能沦为“偏激”的胡说八道。而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却以一个在中国最为常见的小宅院为舞台，以这宅院里的男人和女人们为主角，上演了一场活生生的“仁义道德”“吃人”的惨剧。这个宅院，具有高度的抽象意义，其中整套的制度文化（规矩）与人际文化可以说是儒家文化在中国民间的活化石；其中的人物所表现出来的人格特征与命运走向，更是典型地代表了在漫长历史中“被吃掉”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及历史命运。从这个角度看，该电影无疑是对鲁迅遗言的最佳注解。因此，本文将分两部分进行论述：首先分析宅院的文化环境（制度架构及人际文化），其次分析这种文化环境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最后试图理解电影的主题内涵以及鲁迅的本意。

“吃人”的文化

（一）虚伪透顶的道德文化

电影开头，女主人公进入大宅院，站在百寿图下茫然四顾。那一百个型态诡异的方块汉字，以一种死板的方式排列成了一个巨型的屏障，恰似一条阴沉而又牢固的咒语，把年轻柔弱的女主人公颂莲压得喘不过气。这个特写镜头实际上是对儒家道德文化的一种讽刺。百寿图两边的一副对联“损人欲以复天理，蓄道德而能文章。 ”是宋明理学的传人、晚清儒将左宗棠的人生信条，也是这个宅院上下所尊奉的主义：克制私欲，涵养道德。反复强调“灭人欲”，是宋明以后的儒家文化最显著的特征。必须要清楚的是，儒家的道德，是一种虚伪的道德，或者说是一种不平等的道德。正如陈独秀先生所言：“（指儒家道德）曰忠，曰孝，曰节。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为以己属人之奴隶道德也。”这种道德文化，只有对被统治者的道德要求，而没有对统治者的道德要求，或者说要求被统治者去践行道德是以暴力强制为后盾，而对统治者却往往是纸上的空文和高喊的口号。比如就左宗棠这句话本身来说，所谓的“损人欲”，实质上是帝王一味地要求臣子们克俭奉公（甚至不惜动用暴力，如朱元璋为了打击腐败，竟然将贪官污吏剥皮示众！）；这句话如果回敬给帝王，那是绝不适用的，我们实在无法看出一个搜刮天下财富去营建行宫无数、抢掠民间少女去满足无穷淫欲、穿衣吃饭动辄满汉全席金丝玉佩的人，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损”了“人欲”？而在那“朕即天下”的古代，我们也根本看不到有什么强制力量可以去约束皇帝的欲望。作为一种微缩，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宅院表面上高挂着“损人欲”的招牌，而“欲”最为主要的一面，即是性欲。但是这只是单方面要求姨太们对陈老爷要贞洁，有二心甚至出轨，那是这个宅院所严令禁止的，任何破坏这个道德的人都将受到极为残酷的惩罚。比如三太太因为和医生有了苟且，被告发后即被直接虐杀。而陈府虽然对女人们有如此严厉的道德要求，可是对陈老爷的性生活就没有任何要求，他不仅可以在已经拥有了三个妻妾一个丫鬟总计四个性奴的情况下抬着花桥敲锣打鼓地迎娶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学生妹，更荒诞的是当她的女人因为出轨而被他残忍杀死时，他自己却可以毫无忌惮地迎娶第五房姨太太，在这里我们看得到陈老爷身上还残存着任何道德吗？除了“性欲”以外，我们也可以从影片中以几个小片段展现的陈府的饮食文化——“食欲”看出这种道德文化的虚假。女主人公颂莲初入陈府上桌用饭，当陈老爷恩赐她点餐时，管家掏出了一长串“今儿上午预备的”菜单：“香菇金丝，菊花发菜，珊瑚燕窝，开洋菜心，三烧猴头，酱爆五色红，以假乱真佛跳墙，清清白白仙人指路。”这气势磅礴的菜单不得不令人想起皇宫里那杯盘狼藉的铺张情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还是桌上已经摆满了美食珍馐的情况下预备的，还只是上午的，那么陈家老爷和太太们一整天的食欲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显然，老爷太太们是不必“损人欲”的，这条道德戒律只是对仆人们适用：作为这个宅院里最底层也是最没有尊严的人群，他们不仅没有品味美食的权利，更是要在老爷太太们用餐时垂手呆立两旁，随时伺候老爷太太们花样百出的食欲。另外，他们在住房、穿着等方面也无不与老爷太太们得奢华铺张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们才是这“损人欲”教条的牺牲者。

（二）等级严密的仪式文化

陈家大院给人的另一个深刻印象，就是其无所不在儒家仪式。儒家，又被人们称为儒教或者礼教。礼，即以皇帝为主的统治阶层所实行或拟定的各种法令规章和各种典礼时使用的仪式程序。一般来说，这一套礼仪相当繁琐，皇族的大小事体都有固定的礼仪，诸如登基、册封、娶妻纳妾、立太子、封妃、婚事丧事、出征、朝贺、宫廷宴会、祭祀祖宗……不仅是皇室，而且皇帝还要钦定礼仪，天下所有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从皇亲国戚到王公大臣，从官员到庶民，从后宫太监到青楼妓女，其衣食住行及婚丧嫁娶及节庆宴请，几乎所有生活的细节全部包括。所有的礼仪，以皇权为其顶峰与核心，等级分明而森严。而儒家徒的职能，正如柏杨所说：“这是一种专门知识，必须专家才能胜任。从事这种以主持典礼为职业的专家，当时被称为“儒家”。”几千年来，帝王们除了用儒家的道德思想来统治人民的头脑，更是通过这一套严密的礼仪的运作进而树立帝王的绝对权威同时无孔不入地控制人民的言行，这也是极权帝国的帝王们和儒家徒们挖空心思地完善、不厌其烦地贯彻“礼”的根本目的。

而在陈家大院里，这一套文化得到了编剧和导演非常到位的表现。当年轻的颂莲进入宅院后，她很快就接触到了这个压抑保守、弥漫“鬼气”（主人公语）的宅院里，运行着一套严密到窒息仪式——阴魂不散的“规矩”。影片最开表现得捶脚场景，即使这套规矩中最具象征意味处。从仆人们进屋的次序（齐齐地排成一条线），站姿（低头垂手眼看地面），跪姿，说话内容，以及面部表情（严肃）再到一整套的捶脚工序，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套经过反复排练从而高度机械化的仪式究竟是如何的细致入微而且严格谨慎。比如老仆人给颂莲捶脚，这本身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是在这里却变得极为复杂：先是让主人公端坐椅上，老仆人小心地跪在地上，两个丫头取来不知是何种成分复杂药酒将脚放入，然后打开用红绸细腻包裹的精致锤子，接着用一种训练有素的手法敲击双脚，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竟需要三个人如此这般伺候……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中只有“咚咚咚”的捶脚声显得格外刺耳。老仆人从头到尾只有不带任何感情的极其程式化一句话：“四太太，照府上的规矩，该伺候您捶脚了。”捶脚结束后，另外两位年轻女仆重复了老仆人的程序：“四太太，该伺候您梳头更衣了。”如同分毫不差地执行着某个程序的机器人般的语言，决不能理解成导演的幽默或者仆人们的木讷呆板，实在是由于在陈府，即便是说一句话也是要守规矩的。是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一切过于诡异和不可理解，我们不得不发问：这些仪式的目的究竟何在？捶脚所表达的文化内涵，究竟是对颂莲的尊重还是别有所图？

正如明恩溥所写“礼节就是以善意的方式表达出真实的善意……然而在中国，礼节的意义却是全然不同的……它们并非源自大脑或心田的愿望……这些用语（指礼节）的应用使得人们的社会等级有了明确的高下之分，而尊卑之分又被视为社会对话的必要前提。”事实上，这一套大费周章的仪式，其意义就在于划分颂莲和仆人间的尊卑等级关系。严密的程序以制度化的形式暗示颂莲：你是她们的“小主”。当然，这并不是仪式的最终意义所在。我们可以看到，“小主”和“小主”之间依然要划分等级关系。如影片中展示的，颂莲第二天在老管家的引领下，遵照着“祖上的规矩”，依次给各位太太“请安”。首先，她被带到祖宗牌位前，学习磕头仪式。管家告诉她“陈家的老规矩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往后都马虎不得。”我们可以理解成是对这个等级秩序合法性的一种强调，传达给颂莲的意思是：这一套规矩老主人定下的，你无权质疑。接着颂莲分别拜见了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经过这一套压抑、严肃的请安仪式后，揭示小主间等级关系的同时也确定了颂莲在小主中的地位。

规矩划分了小主和仆人、小主和小主间的等级，我们也就不难看出规矩的最终意义了，即确立陈老爷在宅院里至高无上的地位。虽然“规矩”据说是祖上所定，但是其真正的制定者、执行者则是陈老爷。比如点灯，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在颂莲的房间里挂满红灯笼，尽管颂莲并不喜欢；只要他愿意，在哪一房点灯，哪一房的太太就要和他睡觉。而影片中特写的一干太太站街等灯的场面更是将点灯的仪式感表现到了极致：女人们端庄而焦虑地立在各自的院门口，背后各陪一个乖巧的丫头，气氛十分庄重。随着老管家太监般的一声怪叫，点灯人就摇摇摆摆地提着灯笼放到“配房太太”的面前。于是一家欢喜，几家忧愁。这样一个极具喜感的仪式，背后却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即突出陈老爷的权威。（那支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的“仪仗队”也是这样一种制度安排）它在暗示着：这个宅院，陈老爷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不仅可以给予，同时也可以夺走，可以点灯，自然可以封灯，可以使一个人得宠高攀，自然也可以叫一个人死无踪迹。

这一整套仪式文化，首先是一种制度。为了确立人与人之间不可越界的等级，它不仅通过硬性仪式规范人的言行，更是通过暴力惩戒来强制执行。当小丫头试图挑战这个“规矩”而在屋里点起了红灯笼，那么必然受到极其严厉处罚，至于由颂莲还是别什么人来执行那是无关紧要的。而当颂莲自己因假怀孕而挑战了陈老爷的权威，也必然受到封灯的严酷惩戒。至于三太太出轨医生，那更是对主人的致命威胁，以至于必须杀灭了。而制度对人的伤害，最终又将这一套等级思想深深植入人们的灵魂。如开篇时老仆人对丫头说“你呀，就是做丫头的命，就你还想做太太？别胡思乱想啦！”又如颂莲在虐待丫头时对众人所说“太太犯错也是太太，丫头犯错你们说怎么办？”

被文化“吃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