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养与笔力的造型:稼轩散文的语言与节奏
学养与笔力的造型:稼轩散文的语言与节奏
雅健雄厚,凝练精警,生动形象,文采斐然,具有优美的节奏和旋律,是稼轩散文的第四大特征。
辛弃疾虽志在建功,无意为文,但却十分注重文采,故其称扬陈亮文章“俊丽雄伟,珠明玉坚”。而他本人又才高学富,茹古涵今,思力果锐,大笔如椽,纵横驰骋,左书右书,无不如意,所作长篇短章,皆能妙语连珠,新人耳目,堪称出色的语言艺术大师。
《十论》、《九议》之类的力作自不必言,即便是书启、祭文也篇篇可观,语语可味。如写于江南西路提点刑狱任上的《启札》:弃疾自秋初去国,倏忽见冬,詹咏之诚,朝夕不替。第缘驰驱到官,即专意督捕,日从事兵车羽檄间,坐是倥偬,略亡少暇。起居之问缺然不讲,非敢懈怠,当蒙情亮也。指吴会云间,未龟合并,心旌所向,坐以神驰。右谨具呈。
此札表述思慰之情与疏问歉意,开头四句叙别后之思。首言离朝三月,时如过隙,“秋初”、“见冬”分指离朝之时、作书之日,“去国”、“倏忽”各代离都之事与光阴之感;次说天天赞颂祈祝,未尝一日有废,所谓“詹咏之诚,朝夕不替”。
“第缘”以下讲赴任勤职,公务繁忙,疏于问候。“驰驱到官”、“专意督捕”、“兵车羽檄”、“倥偬”、“少暇”,皆遒笔劲语,气宇轩昂。结尾叙向往之切。“指吴会云间”化用王勃《滕王阁序》中“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之句,言相隔遥远。
“未龟合并”,以龟印兵符未合,代言尚未完成任务,不能还朝面晤,故只有“心旌所向,坐以神驰”。全文起处自然平实,中间气势雄壮,结穴典雅奇伟,起于实,结于虚,笔势奔放。措辞置句,深厚峻雅,文采飞扬,笔力遒劲,字句凝练,行文变化,极见学养深厚与驭笔吐辞之功力。
他如以“兵寝刑措”写承平景象;以“受鏖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叙家世;以“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写北宋生活;以“虏吾民,墟吾城,食尽而去”述金兵侵扰;无不雅健而凝练,峻峭而遒丽。至如“谋贵众,断贵独”、“患生所忽,渐不可长”、“顺乎耳者伤乎计,利于事者忤于听”,其警策,则又近乎格言。
辛弃疾还雅善设譬用喻。其论观察分析敌国,谓“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其言不能正确运用自己的力量而向敌方屈服投降和媾和,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俯首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无不生动深刻,浅显易懂。
有时,作者也运用比喻使文辞变得委婉,减少其强烈的刺激性。比如在批评朝廷时战时和的政策与用人不专的情况时说:
“虏人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终不可以身安。然其决之也,必加炷刃,则痛亟而无后悔;而其销之也,止于傅饵,则痛迟而终为大患。病而用医,不一而言,至炷刃方施而傅饵移之,傅饵未几而炷刃夺之,病不已而乃咎医,吁,亦自惑也”。从而使对方易于接受,予以纠正。
辛氏还用比喻将抽象的事物或深奥的道理变得通俗易懂:
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嵬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柜,未于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
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谓欲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美芹十论·审势第一》“形”与“势”本来是一对非常抽象的概念,作者运用譬喻作了生动的解释,既深入浅出,又通俗形象。
稼轩散文的语言节奏性极强,富有优美的旋律感和音乐感。辛弃疾继承和发扬了古文运动在语言形式方面创造的传统,化骈为散,骈散间用,以散行单句为多,时杂骈语,这种亦骈亦散、骈散兼用的形式,构成了文章语言节奏富于变化性和音乐感的突出特点。
再如《美芹十论·致勇第七》谈及军队中的不平等现象时说:“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于帐中。”其思想内容的深刻且不说,在形式上则吸收了骈偶对仗的美感性,而走笔行墨却取散行单句之便利,在语言章节和旋律上构成了既与骈四俪六之文不同,又与散体单行之篇有别的特点,显示出语言节奏丰富的变化性。
像“一人醒而九人醉,则醉者为醒而醒者为醉矣;十人愚而一人智,则智者为愚而愚者为智矣”亦然。至于辛氏用骈语式节奏写成的散文作品或段落,如《新居上梁文》中“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头,新荷十顷”之类,其语言的自然节奏性、语感的优美音乐性就更不待言了。前人谓“文章最要节奏”,稼轩散文语言节奏方面的突出特点,正是其精于此道的具体表现。
南宋散文向有文采派、事功派、道学派之分。辛弃疾作为抗战派的杰出代表,自然位列事功派之中。就其内容而言,诚为不错,观其语言,则兼有文采派之长。前人谓“道德之言不专主乎文,而亦未始不有其文……而况其人与文之光明俊伟若是者乎!”信然。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欧阳修人称“今之韩愈”,二人俱为散文大师,一代宗匠,沾溉来人,影响后世,既深且广。辛弃疾生活在北宋之后而去唐未远,韩柳欧苏诸家馨烈所扇,得之非浅。
其《周氏敬荣堂诗》自言“长歌谪仙李,茂记文公韩”。他的散文作品不论从丰厚的思想内容方面,还是从密切联系现实方面,也不论是从结构布局方面,还是从语言锤炼方面,都可以明显地看到前人的影响,诸如韩文的雄直与笔力、柳文的凝练与形象、欧文的辞采与结构、苏文的气魄与奔放等等,在稼轩散文中都有充分的表现。
同时,稼轩散文也形成了雅健雄厚、豪壮奔放、遒丽优美的自家特色和风格。笔者认为,稼轩散文是南宋散文的杰出代表,在当时文坛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典型性,其成就固不能与韩柳欧苏比并,但亦不在八家之亚。
他的散文无论内容还是艺术,都足以代表他那个时代的水平。虽然存篇不多,却足以使我们窥见其的确是一位“散文高手”。长期以来,文学史家只述其词,鲜论其文,这种局面应有改观,给稼轩散文以相应的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