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刺头 和身边的老师
真是搞笑,我并不喜欢老师(小时候太淘气,天天被老师批),高考填志愿时坚决不选师范,但我的生活里仍然被塞了很多老师。还好时过境迁,我已经不是当年在办公室里罚站的刺儿头了,现在可以叼着笔端着茶,好好絮叨絮叨这一群老师。
老姚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会想起老姚。
老姚是我高中的第一位化学老师,任教不到两个月就被家长投诉而罢免,二十年过去了,同学聚会一说起老姚,一桌中年人的笑容里竟然也掺杂着青涩和沧桑:“那(nei)个老头啊,唉......”
老姚其实不算太老,五十有余六十不足,花白的头发和胡茬子水天一色,满脸沟壑中有两口扁井,浑浊的眼球暗藏其中,这一副含混的面孔架在勉强一米六的身高上,让人实在提不起精神。而且老姚总爱追随一位同龄老师——同时期教我们的物理老师老闫,同样花白的发色却油光齐分,老去的浓眉大眼仍然精神,金丝眼镜格纹西装,脚下永远蹬着别致花色的各式皮鞋。
老闫和旁边一身运动服旅游鞋的老姚同框,简直就是50年代黑白电影中的正反派人物代表。
但是老姚很硬气,整天有两件事要挂在嘴上念叨。
一个是他儿子考上北大生物系,做了个什么项目赚了六万块钱,让老姚自豪感爆棚。 一节课45分钟,往往讲到一半老姚就要站在讲台上绽放,细扁的眼睛膨胀,浑浊的虹膜也开始放光,那种老子终有出头之日的气场简直要把讲台变成莲花台,闪放的金光中应该有两个童子侧立身旁,一个手捧几沓人民币,另一个举着牌子大书“六万”。
第二件事则是老姚坚信我们这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欠削该打,什么都必须要听老师的,为了强调这一点,他每次上课都要高呼口号:“你们要是不听我的,出门就得让车撞死!”
这就玩大了。
每次上课,这夸儿子的篇幅都像水葫芦似的无度繁衍,教学进度怎么保证呢?况且老姚也不会像那些勤恳的青年女教师一样严厉地敦促学生写作业,他认为自己更像一个大学老师,上课来下课走,多一句话都不交代。初三被填了一年牢饭的小青年们可就放羊了,于是我们班的化学成绩开始跳水。虽然是普通班,但作为省重点中学的高一年级,我们班的分数也是红得醒目亮得扎眼。年级主任开始坐不住。
而那句“出门让车撞死”,才是真正的马蜂窝。
很多同学把这句话学给家长听,一片亲爹亲妈拍案而起,高一上学期第一次家长会,班主任就收到了全员投诉。想想也是,这种村氓泼妇吵架时的用语,竟然被重点中学的老师劈头盖脸地喷在自己家孩子头上,任谁也难忍。
更妙的是,家长会后,两位妈妈竟然手拉手去敲校长办公室的门,一个星期后,老姚就被换掉了,而那位风流倜傥的老闫也被换掉了,估计是老姚把老先生的形象彻底给砸了。
刘老师
刘老师算是我的发小。
我俩第二次见面是在18岁的冬天,北交大的艺术考试大厅里,在熙熙攘攘的考生和家长中间,一个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的美女搂着我又笑又跳,让我又惊又喜。
而我俩的第一次遇见,是出生前。
刘老师的妈妈和我妈是大学同学,她的爸爸和我爸是老乡,两家关系很好,住的也不远。刘老师比我小两个月,而我出生前她妈去看过我妈,于是我就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但奇怪的是,在那之后我们却从未碰面,直到高考前的那个冬天,我俩一见如故,把十八年的交情全都粘在了那一天。
90年代的时候学琴的价格就不便宜了,我表妹说自己上课的时候感觉每一弓都要花掉五毛 (她学小提琴,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都要做个拉琴的动作,嘴里“五毛五毛”地配音) 。而刘老师是学声乐的,每周还要坐火车去北京上课,我常说琴童的家长都是奥斯卡获奖者,因为每个孩子都是钞票贴出来的小金人,按照这个算法,刘老师他们家是要得终身成就奖的。
高考一役,猪头我甩尾南下,刘老师则考进了舞蹈学院,学音乐剧(就是那种又唱又跳的活力大戏)。她唱功不弱,但是要在18岁时劈筋压腿地追赶舞蹈生的童子功,刘老师着实吃了不少苦,据她说练毯子功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大团的青紫,大半年都下不去。好在没有白啃泥,刘老师年年扫回各种奖学金,校内评奖拿到手软,待我考研来到北京的时候,她已经留在系里任教,人民教师的光辉正式开始闪亮。
有一个艺术圈的朋友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标准答案是:蹭戏看啊!
以色列的话剧、孟京辉的音乐剧、舞蹈学院的汇报表演、军艺在国家大剧院的彩排,还有无数次去她办公室玩的时候扒在芭蕾舞教室窗户外偷看排练,让猪头我一接到刘老师电话就喜形于色合不拢嘴。于是毕业后我火速在刘老师的住处旁租了个小屋住下,开始各种粘上身的半寄居生活。
别看刘老师一介艺术青年,做饭却很好吃,有时候我嘴馋想吃鱼却害怕处理粘粘的活物,她就领我去菜市场买齐各种材料回家打牙祭。有一次我们买了活鲫鱼准备回家炖汤,走到楼梯时已经开膛去肚的鱼突然开始扑腾,吓得我俩一通尖叫。惊慌之余刘老师突然镇定地甩开长发,把两米八的大长腿跨在三阶台阶之外,抡起柳条粗细的胳膊把鱼摔到楼梯扶手上,那垂死的可怜货顿时乖乖挺尸,再无动静。而此时我一个短发不复遮耳的胖子,抱头蹲在两米开外的楼梯拐角处哆嗦,待刘麻杆颤抖着捡回所有食材后,才肯跟在她后面回家。
彼时刘老师已经有了男朋友,对方是爽朗高大的北京男孩子,但我是更爽朗厚皮的猪头,照例赖在刘老师家里吃饱喝足爬到床上看电视,浑身散发着大功率灯泡的万丈光芒。没想到这位曲老师却从不嫌弃我的无耻,整天笑呵呵地招呼我一起啃鸭脖子吃火锅,那些年我肚皮上肥厚的油板中有不少是曲老师捐的赞助。
再后来,艺术小两口的感情渐入佳境,我也知趣儿地退居二线,只在周末才去叨扰刘老师。那时我在人大读在职硕士,每个周末要上课,有一天放学他们俩来接我去吃饭,我欢天喜地从东门冲出来,圆滚滚地爬上车,没料到两人却笑盈盈地回头发问。
曲老师:今天老师都讲的什么啊?
刘老师:是啊,你今天在学校有没有听老师的话啊?
我假装生气,拉低眼皮撇嘴沉默,只从眼缝中塞出去一个白眼,然后我用这个白眼换了一只烤鸭,吃得我齿颊留香分外满足。
没过多久,二位老师传来婚讯,这让我很不爽,我包了个数额很二的红包给刘老师,没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一日着实不巧,我在人大有两门考试,而他们的婚宴摆在东三环,我分身不及,于是再三告饶请了个事假。其实我心里也很气,从此刘老师再不能这么照顾我了。
之后的日子,如行云流水顺理成章,我们两人各自成家生子,整日忙着家长里短内外洗刷,但刘老师仍然经常招呼我去看戏,连着几年拿北京芭蕾舞比赛的票子勾引我,无奈我身上挂着一个要吃能叫的肉球,总是有气无力地拒绝她。反倒是这个刘麻杆顺产一个八斤重的胖儿子,小伙子如今浓眉大眼机灵神气,刘老师却仍然是那副青春模样,美美地去跳舞,靓靓地去插花。
再过两个月,刘老师又要当妈了,她把家从五棵松搬到了我们通利福尼亚,离我家只有20分钟的车程。这下我又可以去她家了,只不过这一次,该我做点吃的去照顾她了。
李老师,大美丽
在我认识的老师里面,李老师是最有才华的,不是因为她读了博士,不是因为她在大学任教,也不是因为她做了医学院的副院长,因为她的才华是我送的。
李老师是我的大学同学,住在我对门的宿舍,生物学实验我俩分在一组,上课的时候她还是我的翻译。
李老师名叫李美丽,大美丽是江西萍乡人,人长的精神饱满笑靥如花,说话做事也是豪气十足,不愧是革命老区的铿锵玫瑰。但有时候大美丽的杀伐决断也很吓人,尤其是实验课解剖动物的时候,她一抄刀就莫名兴奋,这让从小晕血的我站在一旁很恐慌,不知道自己不停筛糠的两条腿是在怕动物死尸还是怕被她一起剁了。
生科院的老师们很会算账,每年十一前就会安排很多有禽类动物的实验,比如解剖鸽子,用鸡鸭血跑电泳, 学生们前头忙着开膛放血,老师们紧接着就把动物送去食堂拔毛炖肉,中秋佳节举国同庆,师生一起欢脱吃肉,那个场面特别温暖。 当然“温暖”是大二以后才感觉到的,像我这种在大一开学就被解剖鸽子吓傻的人不在少数。
鸽子是活着送来的,需要先用水溺死,再剃除胸口的羽毛,由喉咙下刀划开皮肤,用剪刀剪开胸骨后就可以打开胸腔观察内脏。丰腴肥臀的肉鸽翼展将近两尺,垂死挣扎的力道让人大吃一惊,我俩合力把鸽子按在水缸里,却始终只有两只手在用力,我全程就像只大烧鸡一样叉着两只手尖叫,声音惨烈如受害者。眼看大肥鸽就要抬头挣脱,大美丽突然发力,夹臂耸肩,提一口真气至脑门,再用千斤磐石般的眉头将力道砸向指尖,将那禽徒果断了结。
然后大美丽一言不发地舞刀弄剪,就像《猫和老鼠》里面的人物一样,几下就剪开了胸骨。我尚未从刚才的行刑场景中回神,却看到她再次提气,凝眉聚唇眼睛微微对视,口中大喝一声,就把一只圆滚滚的鸽子掰成了平面肉扇!
我发誓《七龙珠》漫画里是有这个场景的,但那是外星人孙悟空胸口碎大石啊!大美丽竟然连表情都跟漫画中一样,我不禁暗暗感叹艺术确实来源于生活。
看大美丽做实验的犀利表现,就知道她一定是个好学生,上课占座位下课整理笔记,但这不止是我追随她的原因,因为大美丽还是我的翻译。
武汉大学有70%的学生来自湖南湖北,教师也多为这两省人士,上课时教室里若能响起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那已是恩师大德,有些老师甚至常年只用武汉话讲课。我这种在北方长大、听不懂长江以南任何方言的学生就被回归自然了,我们学校依山傍水园景优美,课堂里鸟语花香如痴如醉,开学一个星期我就被急哭了。好在大美丽挺身而出,每节专业课都让我尾随左右,不厌其烦地给我充当翻译。
你问我为什么不找个湖南或湖北同学帮忙呢?
我们的有机化学老师是个在湖北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湖南人,家乡音犹在,归来无人识。他的口音出神入化婉转难辨,让几十口子两湖同学也难以捉摸,一大教室人经常互相瞪着眼捉鸡: 家鸡和野鸡就在这个点上发生了反应。 (其实是甲基和乙基!)但是这样含混的鸡窝乱世却被大美丽轻松破解,原来江西话才是南派方言的万能钥匙!
一学期下来我的有机化学成绩尚可,我满心欢喜地归功于大美丽。那一年也赶巧,她的生日恰逢情人节,我决定要给大美丽送花!一定要向她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情人节当天满街都是捧着大束玫瑰的男青年,浪漫又俗套,我的钱包不允许我堕落凡俗,于是我决定另辟蹊径。我先去菜市场买了一朵菜花和一把小芹菜(南方的水芹纤细脆嫩,可不是北方那种能扎成扫帚的大棍芹菜),再去礼品店选了一个钵子——就是《西游记》里唐僧用来化斋的那种饭盆。把芹菜掰开,分枝垫底,再把菜花放上去,左右瞧了瞧,觉得不甚妥当,我还去花店买了几朵蓝紫色的小花点缀其上(事实上老板笑疼了肚子并没收我钱),然后我就托着这一钵菜花大摇大摆地往宿舍走去。
那一路我简直走路带风头顶自带“匡七台七”音效,洪山广八路就是我猪头的摇滚戏台, 这几百米的外八步不知走垮了路旁多少俗男。
大美丽看到我捧着一盆菜花登门先是一愣,然后抹着眼泪笑成一团,当时她正在练毛笔字,我只愁她笑得打跌会碰翻了一碟墨汁,赶紧拉她到我宿舍来。大美丽却平了笑气严肃说:“我才不走呢,我要拍照!”于是那一年,水嫩如青葱的大美丽捧着那盆菜花,把青春涂到了照片上。
大四时我们全体搬进校内,我也去了北京做毕业设计,我和大美丽不复做邻居,毕业后更是南北分隔。我虽学了七年生物,却胡乱折腾成了家里蹲大学屋里系讲师,而大美丽可是踏踏实实地留在学校,读完本科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博士毕业做老师,就连买的房子竟然也在我们当年宿舍的那条街上。我笑她将近20年都不挪窝,却也愁她会不会一辈子都扎在同一块地头上错过很多精彩。
今年五月我带着等等回到学校,大美丽专门空出一天时间陪我们闲逛,等等很喜欢她,这个最讨厌被人摆弄的小猴子竟然一路陪着大美丽在情人坡摆心、在樱园宿舍台阶下自拍。直到现在等等一说起武汉的大美丽,满口都是“漂亮阿姨,漂亮阿姨,你比我妈妈还漂亮呢!”
■本文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
■ 编辑:龚晗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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