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想对你说……
父亲是个大个子,身高一米八几,这个身材,在我们豫南那个小村子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父亲因此显得很突出,父亲因此经常被人仰慕,父亲因此非常自豪。
人常说,身大力不亏。父亲不仅个子高,而且膀大腰圆,所以很有力气。20世纪60年代,父亲在大队开抽水机。30匹马力的柴油机,摇机器是个大力气活儿,一般人拿不下来,基本上都是父亲包了,父亲因此成了我们村子里技术最全面的抽水机师傅。
更主要的,是父亲喜欢出风头,喜欢表现,喜欢被表扬。别人的表扬,对于父亲,就是最高的奖赏。这一点,我也很像我父亲,喜欢听赞美诗,喜欢戴高帽子,你要是表扬我几句,十冬腊月天,要我把裤子脱给你穿,我也在所不惜。而且,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家族这个优点,又被我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的儿子。
我父亲虽然有力,但在家里,却不喜欢出力。父亲不是很勤快的人,或者说是个懒人,家务活儿包括地里的一些小活儿,父亲都不喜欢干,父亲喜欢喝酒打牌睡懒觉。大冬天的,只要是没有父亲喜爱的这几件事,父亲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三顿饭都得端到床前。母亲生气不给他端,那没关系,父亲的孩子多,即使不满意,我们也不能不给父亲端饭啊!这是中国最传统的孝道。
父亲懒是懒,但关键的时候,父亲还是能冲得上去的。比如说抢收抢种,父亲的长处就派上了用场。我们那个村子里的男人,挑挑扛扛比力气,没有能超过父亲的。我亲眼见过父亲挑二百斤稻子,走十几里路送公粮,谈笑自如,脚底生风。但父亲干重活时,有个条件,要吃好的,大鱼大肉最好。就这个条件,在当时可是巨大的困难。你要知道,那可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吃顿饱饭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更别说吃肉了。
千里马是要有相应待遇的,物质条件的匮乏,经常影响父亲的表演和发挥。农闲的时候,父亲喜欢扛着我走亲戚。父亲个子高,我坐在巨人的肩头,就更高高在上,很出风头,一般人都在眼底,我因此很自豪。更自豪的是,父亲因为开抽水机,认识的人多,在我们那个村子,老老少少三千多人,没有谁不认识父亲的,谁见了都和我们打招呼,打完招呼,我就问父亲那人是谁,父亲就告诉我是谁谁。那时候,我就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世界上,没有父亲不认识的人。
最得意的,是看电影看戏,不管有多少人,只要我坐在父亲的肩头,就没有我看不见的演出。我是父亲的小儿子,父亲对我有偏爱,这肩头,主要就是为我而准备的,我的几个妹妹,很难有此幸运。夏天干旱的时候,父亲要一连几天几夜在河边抽水,偶尔回家一趟,就跟客人似的稀罕。父亲一回来,我们姊妹几个都要蜂拥到父亲的怀里,我就更是特殊,从头到脚,每一个能攀登的位置,我都要尝试一遍。父亲不是好脾气的人,但父亲对他的每一个孩子,都脾气温和,耐心细致,父亲不仅宽容我们的调皮,而且自豪于我们的调皮。
后来,我就大了。我长大了,父亲也就变老了。父亲再也没有能力把我扛在肩上了,父亲开始改为接送我了,送我上小学,送我上中学,送我上大学,送我参加工作,接我从各地回来。在一次次接送中,父亲的个子开始变矮,父亲的腰板,也开始变弯了。二百斤的担子不曾压垮父亲,但一家八口人的生活,终于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随着我们一个个长大,上学的结婚的出嫁的,父亲显得有些无能无力了,但父亲从未因此叫过苦,父亲永远是乐观的,在父亲的嘴里,从来没有困难二字,在父亲的眼里,未来永远充满希望。
父亲在五月麦收时节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选择了不辞而别。父亲是在睡梦中去世的,父亲走时面容很安详,没有一点儿挣扎痛苦的痕迹。这是上天对父亲的厚爱,这让我们在痛苦之中,有了一丝安慰,好人就应该有好报。父亲过世那年,我才28岁,刚毕业刚娶妻生子,正是生活不能自保的阶段。我从单位借了3000元钱,给父亲办了一场丧事,虽然贫穷,但我要尽量把父亲的丧事办得热闹一些,风光一些。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父亲是个爱热闹的人,父亲是我们村子里的名人。
现在,我的生活条件也好了,我有足够的钱为父亲买酒买肉了,但父亲已经吃不上了。每次发工资奖金,我就想,如果父亲还活着,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