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牵牛花 她来自美好的传说 她充满力量与智慧
未许时人眼下看
01
牵牛花具有极强的侵略性。
牵牛花的武器是他缠绕的花茎,花茎上布满了白色的刚性倒刺。不论在哪里,只要有一根线、一桩木、一堵墙、一架棚、一截杖子、一扇栅栏、一段篱笆、一棵长茎的植物……牵牛花都会缠绕着攀援而上,不待几日,就形成全面覆盖之势,乃至绿叶波涛汹涌,风过垂叠翠浪四溅,妖娆秀冠绰约。即使没有任何的支架可以让她们攀援,她们也要在原地打着扑棱,翻着筋斗,席卷过身边的一切站立的杂草,无边无沿儿地一路开过去,若星火燎原,熊熊吞没。
世界上最多的花就是牵牛花了吧!在乡村,我们随处都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牵牛花,她们东一堆、西一片、南一丛、北一块,占据着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她们不但与百花平分秋色,更令百花尽失颜色。
牵牛花如此之多,因为生的贱,却并未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很少有人会仔细地观察她们,好像她们就应该生在那里,开在那里,那是天然,是命定。她们像狗尾巴草、牛筋草一样命贱,只要有寸土之便,就会有牵牛花的喇叭在清晨横吹。她们的繁殖力生命力之强,简直无人可比。
当百花争相吐艳之际,牵牛花并不动声色,她们含而不露,她们隐藏在一切可以隐藏的暗处,静静地等待缠绕茎的形成。也就是在夏至之后,几场透雨过后,到处都可以看到牵牛花冲锋陷阵的缠绕身影,她们施展柔软的轻功,她们不顾一切地攀援,她们不管一切地攀援,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令各种被缠绕的事物无法摆脱,只好委身于牵牛的强大攻势之下,做牵牛的架子与舞台。
牵牛在攻占每一个比较高的山头之后,就将长刺的触角伸向更高处的目标,直到所侵占的物件之上全是牵牛纷披的心形叶或三角之剑,仍不肯罢休,牵牛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与自己的旧枝叶缠绕,在不断缠绕中壮大自己的声势,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
牵牛一路攻城掠寨,一路妖娆地绽放。别看牵牛花色形单薄,但她配得上妖娆这个词。
02
在乡村,人们不习惯叫她牵牛花,人们习惯叫她喇叭花,喇叭花的称谓更通俗,也更形象,有一种声色味俱全的通感。我是在看过黄梅调电影《牛郎织女》之后,才知道原来喇叭花还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牵牛花。牵牛,不只是花名,还是天上的一颗星星。牵牛星在银河的此岸,而织女星在牵牛星的对岸,两个人隔河相望,在星河里闪烁,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只有在七夕才能鹊桥相会,凄美的爱情。而天上的一天是地上的一年,那无比漫长的煎熬。
依稀记得村里上演《牛郎织女》的情景。大白幕布就悬挂在我们家门口的两棵大柳树上,大柳树相互勾连,形成浓郁的绿荫。我坐在母亲的身旁,弟弟坐在母亲的怀里,也是在银河瀑泻的夏天。母亲看到动情处,会不断擦拭眼泪,我也陪着母亲落泪,其实那时我还不懂人间的悲欢离合。但是我知道母亲流泪,我就陪着母亲伤心。
大人们看的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而孩子们更喜欢其中的老牛。我那时还奇怪地问母亲,怎么《天仙配》里的董永会变成老牛呢?董永怎么会让自己的仙女媳妇嫁给牛郎呢?母亲说你是把两出天仙的电影给混了,这两部电影一个是女郎织女的《天河配》,一个是董永七仙女的《天仙配》,都是天上的仙女来凡间救助穷苦的小子,只要勤劳,天上的神仙都会下凡来帮助我们。我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为什么一会儿是牛郎,一会儿是董永,跟仙女在过日子。邻居的孩子们早已经在大胡同子里打起了群架,他们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并以这个场景为背景,开始家族间的战斗。
后来我才逐渐区分开,这是两个关于仙女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不一样,一个是牛郎,他有一个忠诚的老牛;一个是董永,他有一个会说话的大槐树。
母亲说她从小听到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与电影里的情节有很多区别,电影中牛郎乘着老牛的牛角船上天寻妻,而故事中则是牛郎将老牛的牛皮扒下来做成牛皮筏子,上天寻妻。故事里的老牛更让人尊敬。我记得电影中,金牛星(老牛)摘下牵牛花为牛郎织女吹吹打打的唱词:不用轿不用马,牛大哥送她到婆家!摘朵喇叭花,我吹起呜哩哇,哇哩呜、呜哩哇,有朝一日生下胖娃娃……
03
我们村子的范姓同学家有一个老唱本,里面就有《牛郎织女》和《天仙配》的唱词。有一天他偷偷地拿给我看,并且说,咱们村也演过这两部戏,听我爸说你们老李家的人都是剧中人,你爷爷就是咱们村的导演,你四大爷的小生扮相特漂亮,十里八村的大姑娘都追他,你大姑就演过《牛郎织女》和《张羽煮海》,你六大爷演过《三打樊梨花》的薛丁山,他就是和我叔伯姐在演戏时处上对象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的家人从未说过,他们原来也都演过各种各样的戏中人啊!他们也穿过那些华丽的戏装,也咿咿呀呀地甩着水袖与挥着马鞭。但贫困的生活让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丢掉了更多理想国的生活,他们生活在各种夹缝里,像那些极力攀援的牵牛花,在寻找一寸静静绽放的角落。
每年的七夕乞巧节,母亲早早地就起来,告诉我们兄弟,让我们绕着村子走一圈,看看村子里还有没有燕子和喜鹊,或者任何其他的鸟儿都行。于是我们兄弟就一路小跑围着村子转,真的是很奇怪,那天早上,或者说连续三天早上,村子的上空真的看不见一只飞鸟。母亲说,鸟儿们都去天河了,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牛郎织女又要鹊桥会了。晚上,你们都到黄瓜架下去听牛郎织女相会时说了些什么!
于是我的大脑里就出现千千万万只各色的鸟儿叠起来的鹊桥,比彩虹还绚烂。于是我们到晚上就坐在黄瓜架下,听天空中传来的窃窃私语,似是而非,蛐蛐的叫声似乎更婉转动听。
母亲一直坚信天上的仙宫里住着传说中的那些神仙。我也是从《牛郎织女》的故事开始敬重这些恣意灿烂的牵牛花,把他们想象成具有神气的一种花朵。他们中或许某一朵就是牵牛星的化身,他们能给人类带来好运。
04
在北方乡村,在我们童年,最常见的喇叭花有两种,一种是心形叶的牵牛花,她们生长在人间烟火旺的村庄,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落脚儿,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阵势,极尽盘旋之能事,缠绕过南瓜秧、豆角秧、向日葵,以及各种树木,有种与天公试比高的昂扬气势。其实她们在乡村也是野生的,从来没有人家特意播种。牵牛的黑丑白丑种子一年年地累积在地底下,遇着雨水就发芽萌生,一生一片,鸡鸭啄食后仍然有众多的秧棵儿侥幸地生存下来,一路缠绕着开花,牵牛花颜色绚烂,有绯红、桃红、玫红、天蓝、浅蓝、绛紫、紫红等颜色,一开一片,千朵万朵,风吹过像浮动的彩色波浪。
牵牛花虽然开得简单,但是如果你仔细地观察,还是会发现这简单的花其实开得也很复杂。牵牛花是一种懂得几何原理的花朵。牵牛花都具有五个花棱,从花管底部开始,向上延伸成狭长的五角星,五角星支撑起整个花朵,将花朵分成等分却不同的区域。花管的底部大多为白色,向上延伸时,有的依然保持纯白色,有的则被渲染成红色或紫红色,正是这些微妙的变化,让牵牛花呈现出更丰富的色彩。桃红的一般配白色或者深红,天蓝的一般配浅蓝或深紫,紫色的花则配深紫。每一朵牵牛花的色彩格外的纯净艳丽,是一种毫不含糊的色彩,闪烁光芒的荧光色彩。以多取胜并不是牵牛花的专利,在乡村很多花都是开得繁复茂盛,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那是为了有更多的花朵可以传宗接代。
牵牛花的花朵边缘大都呈现圆形,过渡自然,也有的呈现出较规则的五边形。
另一种喇叭花则是三角形或者宝剑型的叶片的,那是野生的打碗花,她们大多生长在田野、山林和河滩,我们村子的人管她叫燕子尾(yi)、苦碟子,打碗花的花开得比牵牛花小,打碗花的花型与牵牛花的不同之处,就是打碗花大都是规则的五边形,偶尔有边缘为圆形的,还有边缘为深裂的五瓣。打碗花的色彩较为单一,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浅粉色,一种为纯白色。在我们老家那里,最多见的则是浅粉色的那种,有时候一漫坡地都是打碗花,蜂蝶翩舞,热闹至极。打碗花不属于野菜类的植物,我们那里没有采挖打碗花的,即使是喂鸡喂鸭,也没有人采。我母亲说打碗花吃起来是苦的。打碗花如果长在地里则是一种顽固的杂草,长长的根儿很难清除,即使挖断,不几天,又长出藤蔓,缠绕住各种庄稼。
05
牵牛花与打碗花都是旋花科,只是分属牵牛属和打碗属。牵牛花在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名字:筋角拉子、大牵牛花、勤娘子、朝颜等。而打碗花的名字更多:小旋花,面根藤、狗儿蔓、葍秧、斧子苗、盘肠参、铺地参等。
我觉得这些名字中,朝颜和勤娘子的名字起的好,点明了喇叭花的勤奋向上。无论是哪种喇叭花,她们都是鸡鸣则生,日出则落,见不得火辣辣的太阳。因为她的花朵太过单薄脆弱了,禁不起阳光的毒辣。如果阴天,喇叭花会开得久一些,有时过午还展欢颜。在树荫下的喇叭花也能多开些时日,但是他们是孱弱的,花的色彩也不够绚烂。其实喇叭花未开时,是极其好看的,拧嘴儿的喇叭花,用几道花棱凝结成一个织女的天梭,下面胖白,上面是旋转着红钻或蓝钻,一排排立在黄昏的心形叶片上,煞是好看。其实牵牛花落花时,也很好看,牵牛花落时,大都不脱落,而是五角花瓣向花心里卷缩,收成一个褶皱的卷筒,像婴儿的胖乎乎的小手,像成熟的莲雾,一朵朵,在阳光下,别有一番风致。
我们常见的喇叭花,其实很多,有些藤类的花朵都是旋花属。我最喜欢的羽叶茑萝也是旋花属,尽管她的花朵很小,喇叭很小,却非常招人怜爱。而街上常见的色彩纷呈的园艺矮牵牛却不是旋花属,她们是茄科的碧冬茄,只不过花朵为漏斗状,才被人们称为矮牵牛,明显的张冠李戴。而因寓意“永远的爱”被很多女孩喜欢的夕颜也是旋花属,她本叫月光花,夕开朝谢,纯净的白色。因为《源氏物语》里的女主人公叫夕颜,她从此也就有了一个让人伤感的名字。
06
我是前些年再回燕都时,才看到《牛郎织女》里金牛采摘的那种大朵牵牛,那种镶着各种晕染边儿的大朵牵牛。那年夏天清晨,我和妻子、儿子与岳父岳母经过一些小巷去慕容街,没想到在一个破旧的铁栅栏上看到一丛丛蓬勃的大花牵牛,牵牛的花朵开得真有小碗那么大,并且每朵花都有晕光的花边,蓝色的有浅蓝色的花边,红色的有纯白的花边,让牵牛不再是牵牛,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具有神仙味道的牵牛。
岳母爱不释手,但是又不肯采下一朵来,她说,牵牛花,最怕过人手,一碰着人气,就枯萎了。过后,岳母对这些牵牛花念念不忘,反复地交代我们,秋天时,一定要记得采些种子,好种在叶柏寿的小院里。那年秋天,我和妻子、儿子真的特意到那个铁栅栏边采摘了一些种子,牵牛花的种子有一层近似透明的薄皮包裹着,也是五个卵形的种子。我告诉儿子这些种子里那些是黑丑那些是白丑。其实,大朵牵牛的叶子与普通牵牛的叶子也不一样,她的叶子是枫叶形开裂的。
如今乡村的牵牛花也与城里的一样丰富多彩了。立秋时,回到老家,发现很多人家的墙上都攀援着大朵的牵牛花。原来牵牛花的触须真是无处不及,爬山涉水也要攀援上那些守望的墙。更神奇的是我竟然与缠枝牡丹相遇了。那真是让人怦然心动的场景。
在母亲的小花园里,我竟然看到一种有着宝剑型叶子的花,垂垂叠叠地绽放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重瓣花朵,有几十朵之多。花朵莲花状,浅粉色的花瓣向外反卷,层层翻卷,绚烂如牡丹。刹那间点燃起我心里的一种灵光。我在心里说,这就是缠枝牡丹,是青花瓷上的图案,是童年时就印在我心里的一种图案。童年时家里的大红柜子上,有两个长颈的插胆瓶和两个天字罐,那上面的图案就是这种花朵的写意。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在母亲的花园里遇到她。我问母亲,这是从哪儿弄来的缠枝牡丹。从你姥姥家那里移来的,这花很早你姥爷家的山上就有。母亲轻描淡写地说着。我问母亲,你们叫她什么花?母亲说,牡丹啊!我说,这是牡丹,不过她叫缠枝牡丹,是一种吉祥的花。真牡丹是木本,开着更绚丽的花,这个是草本。母亲说,老辈子人就叫她牡丹,你还记得咱们家的陶瓷罐吗?那上面的花就是这种牡丹。我忘记了母亲是有名的剪花娘子,村子里的很多好花样子都是经由母亲的手流传下来的。原来母亲知道这种花样子的意义,缠枝牡丹在瓷瓶上连绵不断,有花开富贵、生生不息之意。母亲知道所有她剪出来的、绣出来的花的寓意。母亲最喜欢剪绣的花是莲花和梅花,最喜欢剪绣的动物是金鱼和喜鹊,最喜欢绣的图案是连年有余和喜鹊登梅。
在中国古代,人们并不喜欢攀援的植物,譬如牵牛花、凌霄花、紫藤花等,尽管她们也都开着美丽的花,但是却缺少赞美,所以赞美牵牛花的诗歌很少。我最喜欢的牵牛花诗句是秦观的“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和汪应辰的“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特别是“不许时人眼下看”一句,更是写出了牵牛花的傲然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