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会常常想起他
在芙蓉中学,张昂老师是一位个性怪怪的人。许多人叫他“唐张”。唐者,荒唐也。但我与他同事四年,相处得很好。他许多表现确实很糟,但他活得很自在,很快活,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我也很欣赏。
张老师个子很高,头发披肩,眼袋比拳头还大,脸上肌肉松得常常会抖动。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时,眼睛总爱往右上角翻,所以,他的眼睛左下角常常露白,样子很可怕。他操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嗓门很高,大家遇见他,总爱学着他的腔调与他打招呼,但学得不地道,怪里怪气的,他常常被逗得呵呵笑。
张老师单身,很孤独,不爱说话。他似乎很忙,与他聊天,话永远不会长,没聊上几句,他拔腿就走。不过,他听你讲话时神情很专注,常常盯着你看。
张老师哪一年调进芙蓉中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当时他是全县工资最高的一位老师,以前在柳市中学、乐清中学教过书,再之前,他作为右派分子,在龙泉某农场接受过劳动改造。有关他的身世及人生经历,很少有人了解,你想了解也枉然,因为他反对别人提起他的往事。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身世或人生经历,他总是一脸不高兴,唬下脸,眼睛瞪得大大的。
听说,张老师是四川成都人,出身大户人家,13岁成亲。他的父亲会抽大烟,但却不让儿子沾染,一日,张老师偷抽了几口,他老婆便将此事报告了公公,结果,张老师受到了一顿训斥。张老师觉得丢了面子,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一走,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转四川老家。
他离开四川后,考进了南京国立美术学院。解放后,就当了一名美术教师。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上述这些内容,皆是传闻,其真实性很不可靠。但谁都这样说,这样传。我也一样。不过,我们大家对张老师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神秘,说说他很有味道。
张老师很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很喜欢他。他不修边幅,爱穿一件破旧的蓝色长衫,孩子们碰见他,总爱拖长声音,齐齐喊:“张老师——”他也总是拖长声音,笑着甜甜地回答:“嗳——”并常常随手抛几个硬币。每逢此时,孩子们便一哄而上,笑着吵着,乱作一团。
我觉得这个时候张老师最幸福,脸上堆满了笑。
张老师与我同住一幢楼,他住楼上,我住楼下,上下房间正对着。从早到晚,我没感觉到楼上有什么异常声响。听说,夜里他将小便直接尿进塑料壶里,翌日清晨起来,待给塑料壶拧紧盖子后,他便握在手中,把它当作哑铃而上下左右地甩,直到自己甩累了,才将塑料壶送至厕所,将里头那些已经变了颜色的东西倒掉。我认为,这是瞎扯,无法可信。
不过,张老师的房门整天关着,除了我和另一位青年教师夏胜天,谁叫门他也不开。他的房间很零乱,遍地狼藉,地上、床底下全是大大小小的颜料瓶子,人进去,很难下脚。为此,20年后,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儿子报考中国美院。但张老师作的书画,贴在墙上倒很整齐。他的书画,观赏性不强,艺术水平不怎么高,但却很有个性,有它自身的语言和意趣。我和夏胜天或单独或一起进去,与他谈的都是书画,我们算是知音。有时,他高兴起来,拿出小瓷杯,用两根手指擦擦,斟上白酒,让我们也喝几杯。我不敢,总是推托掉,而夏胜天不嫌脏,偶尔也喝一点。奇怪的是,张老师酒喝得再多,也不会发狂,反而时常发呆。
我那时在偷偷地练写小说。一天,我敲开了张老师的房门,将一篇小说送给他征求意见,他看了,毫无客气地说:“这小说肯定发表不了。”我说:“为什么?”他盯着我不说话。我说:“没关系,你说呀。”他才严肃地说:“口号太多,没有特色。”
没有特色,就是没有个性。
张老师这个批评,对我启发很大。从此,我写小说,开始注意凸现自己的特色,追求艺术上的个性。创作实践证明,个性就是魅力,我追求个性,是追求对了。
在日常交往中,我发现,张老师是一位很执着和工作责任心很强的人。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曾专此写过他的一篇文章,题目为《瀑布性格的人》。
张老师退休之后,租住在下街应某家。听说,他依然很忙,天天呆在屋子里画画、写字。
我于1984年4月由芙蓉中学调进县委办公室,从此,我与张老师基本中断了联系。一天,我下乡经过芙蓉,便顺便去拜访他。来到他的住处,他的房门锁着,人不在家。我正要离开,偏巧他回来了。我原以为他打开门锁进屋,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来到窗前——窗户开着,窗框很大,它分上下两格——只见他双手抓住窗框的横档,吊起身子,一晃,就将自己整个儿晃进了房间。他在里头向我招招手,让我也“晃”进去,无奈,我也只好仿效他这样做了。
其实,这一抓一吊一晃,很费力气,也很危险,弄不好,会摔断背脊、大腿什么的,何况,张老师快70岁了,手脚笨拙,他这样做,太冒险了。但张老师却毫无担心,反而觉得很好玩,他见我也这样做了,很高兴,也很得意,乐得呵呵笑。他告诉我,这是他发明的最有效的锻炼身体的方法,退休之后,他一直坚持这样做。
那天,我与他交谈了什么,现在全忘了,但我俩进屋子、出屋子,均不是从房门走的,而分明是从窗户“晃”的,这情景我怎么也忘记不了。这确实太离谱,太刺激,太有意思了。的确,张老师的心态完全是一个顽童的心态啊!
难怪有人都在传说,他经常拉着小提琴,吱吱吱的发响,希望找到一位18岁的姑娘作伴侣。
其实,张老师要找一位18岁的姑娘作伴侣,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他的心态。他认为自己永远年轻,而在他的心目中,世界永远充满了爱,充满了跟琴声一般美妙的欢乐。
前天,我给在芙蓉街的同学朱景福打电话,从他的口中得知,张老师在五年前就病逝了,享年86岁。我为此感到震惊和惭愧。的确,这些年来,我糊里糊涂,不知到底忙些什么,竟把张老师给忘了!他病重期间,特别是在他弥留之际,我没有前去看望他,而在他西去天国时,我没有送别他,也没有向他道一声珍重,这太不应该了,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知道张老师在临终时有没有想起我和夏胜天,但我可以肯定,假如那天我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和夏胜天都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知音。夏胜天20多年前离开芙蓉中学,后来一直在萧山工作,我想,张老师病重期间,他恐怕跟我一样,一无所知,因而也就没有去看望张老师。这真教人慨叹啊!
听说,多年以前,张老师的女儿曾千里迢迢从四川赶到芙蓉来看望张老师,可张老师态度漠然,说什么也不肯回四川老家看看。他临终时,我不知道他的四川亲戚,包括他的那位女儿,有没有赶到芙蓉来看望他。
张老师逝世后,他的书画和提琴不知道有没有保存下来,但愿它们没有同其他遗物一样,被一把火烧掉。
在芙蓉,张老师没有任何亲人,他客死芙蓉,埋葬在芙蓉,将永远地孤身自守了。然而,有个人会常常想起他,这个人叫倪蓉棣。
(选自散文集《芙蓉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