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毛竹：最忆秋海棠

毛竹（重庆）

小时候，家里有两棵海棠树。一棵在前院，一棵在后院。

那时候老家的院子很宽敞，房前屋后都有挺大的院子。不知道是因为生活贫困还是风俗习惯，村子里有院子的人家，都会把院子变成园子，在里面种菜种花，只留一条一两米宽的小路，供人来回出入。

后面园子里的海棠是一棵老树，有多少年的历史，妈也说不清，从她嫁过来海棠树就在。前面园子里的海棠是一棵小树，弟弟出生那年春天，父亲因为开心种下的。

村子里很多人家房前屋后都种着自家的果树，李子树、樱桃树、杏子树等，原本很普通的海棠树却是我家最奢侈的风景。因为在温饱尚未解决的年代，粮食远比水果更为重要，海棠树的果子最多只能算是孩子们的“零嘴”，不能当做饭吃。

两棵海棠树每年都结果子，只是后园子里的老海棠树结的要多些、甜些。那一树一树红通通的海棠果，是姐弟几个对于秋天最真实的盼望。

因为海棠树虽然在夏天便开始结果，但是父母一直看着不让我们姐弟走进园子，我们轻易不能得手，偶尔趁父母不在家，偷摘几颗，也的确酸涩无比。这才觉得老妈“等到秋天了，海棠红透了，才好吃”那句话的英明。

姐弟几个都喜欢抢后园子里的海棠。有时，妹妹还会抢白弟弟：“妈说前园子里那棵树是给你种下的，那棵才是你的。”弟弟大概平时听过父母间这样的对话，无法反驳这个事实。

但他也不肯轻易认输，仗着自己在家“至高无上”的地位，总是脖子一梗：“两棵都是我的，我想吃哪棵就是哪棵。”这些趣事后来成为姐弟间一个乐此不疲的回忆话题。

连着两年秋收的光景不好，家里的日子越发拮据了。晚上听父母在外屋的大炕盘算着如何打发日子，老爹居然几次提到后园子里的海棠树耽误了园子里的收成。

妈在这时，只能怯怯地说上一句：“先缓缓吧，那么多年了，孩子们……”妈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是深深的叹息。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后园子里的海棠树保不住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也无法说清楚是因为从此吃不到海棠果的难过，还是其他的原因。

的确，老爹的话不假，后园子里的老海棠树枝繁叶茂、身形硕大，当年栽种在园子中央。如今，因为硕大的体型，使得她周边要空很大一块空地。爸妈原本在后园子里种了玉米、土豆，总是因为要顾及到海棠树的树荫影响，而少种几棵。现在，因为日子拮据，这一点点在生活中的快乐也没办法留住。

果不其然，第二年开春种地时，老爹趁我们都上学的空档，把海棠树砍掉了。最先发现海棠树不见的是我，但那一刻我居然没掉眼泪。或许我内心里已经和老海棠树告过别了，又或者我知道她还在某处。因为怕弟弟的眼泪，也怕爸妈对弟弟的训斥，我仍旧假装不知道海棠树被砍掉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弟弟跑到后园子里去玩，发现海棠树不见了，在海棠树被砍掉的位置上玉米苗都长得挺高了，他一路声嘶力竭地哭着问：“你们干嘛要砍掉海棠树？你们不知道海棠好吃吗？”

可当他看到老爹阴沉的脸色，哭声渐渐小了。七八岁的他可能稍微懂点了人世的艰难，虽然舍不得，但他也知道老爹干活的辛苦和挣钱的不易。

因为后园子里海棠树的离去，有几年我和弟弟妹妹都不再盼望秋天。因为前园子里那棵海棠的果子看着光鲜，却不好吃，连不挑嘴的弟弟都嫌弃地不肯多吃一个。

我发现老爹几次都站在前园子里打量那棵树，我以为老爹会连这一棵也痛下杀手的时候，老爹却最后放过了这棵年轻的海棠树。

后来，我们姐弟开始长大，对海棠树的关注越来越少，仿佛她只是园子里的一树风景而已，甚至很少走进园子里，站在她身边。

对她最好的只有妈，每年为她修枝剪叉，像照料我们一样照看她。并且每年都要把她的成熟的海棠果全打下来，除了送给左邻右舍外，还一定会给我们留上一些。

每次，妈都会带着一丝谦卑的眼光看着我们：“这果子，这两年，好吃多了，你们尝尝就知道了。”但是姐弟们还没长醒到能违心地附和妈的话语，每每吃到嘴里还会吐出来，妈的脸上便多了一丝讪然的神色。

后来，我出去读书并寄居在了异地，很难在海棠成熟的秋天回到故乡。每每和妈电话聊天，妈偶尔会说上一句：“咱家的海棠现在真的好吃了。”

前年，我在国庆期间回了趟老家。园子里的海棠树上还长着妈特意留给我的海棠果。看着母亲殷切的目光，我拿起一颗海棠，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岁月的沉淀，还是度过了艰难的青春期，这棵小海棠成熟的果子，通体金黄，没有虫蛀，没有咬痕，的确让人胃口大开。咬一口含在嘴里，在最初的微酸后，会有回味的甘甜。虽然没有妈说的那么好吃，但也的确不难吃。

看着我胃口不错的样子，老妈又进一步试探道：“你走的时候，我给带点走。南方应该没有这个。”我不想说，在南方的很多超市里，已经可以很容易看到这个被改名为小苹果的秋海棠果了。如果能让妈开心，我宁愿千万里地背着自家园子里长大成熟的海棠果离开。

30年后的我，其实早就明白，当年砍掉后园子里的老海棠树，是父母最无奈的选择。换做是我，在生计和“零嘴”之间，我同样会选择生计。

只是我偶尔的梦中，会出现那棵老海棠树，还有弟弟一路嚎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