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人:瞬间的破灭 永恒的重生
小玉人不知从何时起,不会说话了。它所有的心意只能用它的两只玉光莹莹的眼睛向人叙说。然而在别人的惊奇中,小玉人的眼睛总是充满哀怨的,谁也弄不清它要说什么。人们只是摇头,转而离去。北方的冬天加剧了小玉人的痛苦。它每天游啊游啊,希望在不尽的游动中消磨痛苦,痛苦却是与日俱增。它过一天,生命对它就意味着减少一天。这天,小玉人遇到一棵长在大花盆里的南阳山。当它正在为他的葱绿发怔时,南阳山嫉愤地说:“哈哈,你如今好象一只骷髅一样,你那些精神都到哪去了?你在逐渐走向死亡。”小玉人说:“请问南阳山先生,你有没有办法让我重新恢复我的美丽?”“依我看,你还是到乡下去。那儿有一丛野玫瑰,你向它们问好,得到每朵玫瑰花的芬芳润泽后,你就会变得美丽一分;但若是它们不能允许你久住于彼,你的美丽同时会使你的心剧痛三分。你要赶紧去找一个老太太,她住在村中一所红瓦房里,门前有一棵枣树。她的油煎薄饼会使你恢复所耗损的一切体力,重新得到补养;但若是她不能留你久住,你就从此再无衣食可言,再无一个人象慈母一样爱你,你就是一个孤儿,你的心又增加剧痛三分。但你还得再见三个人,一个住在秃山怪石耸围的山中,古老缠绵的爱情故事里,你和他相依相伴,因而使他们的相爱有了圆满结局。一个住在桃花开春的地方,素月和池水是它的梦境,彩云和翠竹是它的晨夕。一个住在大浪滔雪的海边,贝壳和金沙滩是它的玩具,礁石和浪花是它的游戏。他们的友情会使你重新变得美丽如初;但如果仍然没有一个能留你久住,你的美丽将会使你更加痛不欲生。只在一瞬间,你就会依然变成现在的模样,枯瘦如柴,形同死骸。如果这样,你绝不能停止,必须马上赶越一千里夜路,去见一位美貌诚爱的年轻男子。它住在很遥远的地方,一座长着两棵修竹的花园里。你要穿过长长的夜,栋栋的楼和灯光,在黑暗最后防线上见到他。你必须忍受住一切剧痛、困乏、饥饿,不停地走,奔波。你还一定要在天亮以前赶到,迟一步,你就会立刻化作一片阳光。从现在起,你只有不多的一点时间,人间的光阴快的很,你要立刻动身前去。”
小玉人深深一躬,谢了南阳山的指引,转身奔出古城。飕飕寒风在大地上为它铺下一条很远很长的路。它顺着路跑啊跑啊,跑到乡下时,已经是夏天了。四面是葱茏的绿色,清晨的鸟鸣愉悦着小玉人的心,每颗露珠都使小玉人逐渐看见一个新的自己。清新的阳光,潺澈的小溪,洗着小玉人的魂魄,它突然感到一阵骨爽肤润,浑身透进一片灵性的闪光。在绿草铺盖的路边,小玉人找到那丛野玫瑰。粉红的花儿远远就撒开它芬芳的气息,连河里轻流的溪水,空中嘀溜的鸟音,路上过路人的衣襟,都沾上它浓浓的噎噎人的香气。小玉人高兴极了,它用眼睛向每朵玫瑰说:“你们好,玫瑰花。这地方真好,我很想在这儿住下,每日和你们作伴,请问行吗?正午时候我在绿荫的小径上徘徊,那是我永不厌倦的乐趣。”玫瑰花们说:“我们住久了,正烦得慌呢。你倒想来久住,好吧。只怕这儿的生活不能叫你如意,其实这儿憋闷得很呢。除了这一点自然之气,哪还有更多的自由和美?从这儿向前走十步。有一座石拱桥,桥那边是一个小工厂,很多年轻人在那些屋里黑暗的光线中,每日用刀、尺、剪子,砍呀剪呀,织成一张张地毯,我们的日子正和他们一样无聊呢。那些年轻人工余除聊天、打扑克、挨饿时望着屋顶发呆,其余好时光都在晨夕间的散步中消磨了。”有一只玫瑰说:“你若是认真时,我们每根枝上都有很多刺呢!我们在一起会把你刺破的,你的小小玉体很快就会发不出一点光辉。”另一只说:“你一定要住下来,那就永远没有明日。我们的日子每天都是一个模式,每天都使你感到压抑和痛苦。你还是走吧,我们不愿留你。”小玉人立时感到一阵心的惊痛。风儿细细地吹,鸟儿嘤嘤地叫,日光越来越清朗地闪耀。小玉人在玫瑰花的香气中告别,继续向前奔波。
它跋涉了许久,终于来到一个小村庄,看见了那座红瓦房,瓦房的前面果然有一棵矮矮的枣树。小玉人喘息一会儿,走进小院,从门缝中看见小屋里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弯着腰烙饼。缕缕的青烟呛得她直咳嗽,两眼红得发肿。炕上有一个白发老翁在打着盹儿。小玉人走进去说:“妈妈,你这么忙碌啊!”老太太停住手仔细一瞧,昏花的两眼过了好久才认出小玉人:“我的孩儿,我怎么认不出你了,你如今到哪儿去?看你瘦得这样,等我烙出饼来你先吃一个。”小玉人说:“我正想回来,永远在你的身边。”老太太一听,眼里涌出大颗的泪珠,掉到锅里,在油香中爆出一个个盐花,香气和盐味直冲进小玉人的鼻子。老太太一边忙着翻饼,一边说:“好孩儿,我一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有罪受,没有福享。女儿生下来就是一只疯狗,张口就咬人,出嫁了还要日日回家骂几场,搅得鸡犬不宁。两个儿子也前世造了什么孽,辛苦得不到一点酬报。只剩一把老骨头了,每天还要为他们劳作,好叫他们回来有饭吃。很快我就要熬干这点油,不知埋到北山哪把土里。你回来除了饱几天肚子,还有什么好日子?你千万不要回来,你一回来所有人都指着脊梁骂你骂我。我给你烙一张饼,你带着赶快走,到外面去,永远别回来。”老太太说着,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到锅里。她的双手不停地翻动着,嗖地铲出一张油香浸渍的圆饼,用布包好,又去推醒打盹的老翁。
小玉人走到村口一座拱桥时回头,看见老太太和老翁双双站在门口,伸着手向它呼喊道:“永远别回来,走得越远越好!”它的心立刻痛苦得象要裂开。
小玉人耳里携着余音向前行去,跑啊跑啊,来到一个地方,四面是光秃秃的山。一座小泥屋里,正发生着一场古诗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有两个人发疯般的相爱着,黑夜是他们甜蜜的相会,白天是遥远而遥远的别离。它的主人公思念,焦渴得没有了生活的勇气。小玉人就呆在他的身旁,每天为他们执意播下希望的种子。干旱的日子里,它从石井里汲来泉水,一步步走上崎岖的山路去浇灌。种子播进土里,慢慢发芽,成长、开花。在收获的季节里,他们要结婚了,小玉人再也不能呆在这爱情故事的身边。他的魂魄愈加痛得痴迷,它把婚宴的喜悦留给他们,一个人继续向前。
它跑啊跑啊,直跑到一个冬天的前面去。在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中,它遇到一个比它更娇小可爱的玉也似的小人儿,它们两个在耀目的桃花中走遍了山山野野。当夕月如一弯银钩挂在中天时,小玉人和它的朋友坐在一泓池水边,四面的玉色的栏杆和台阶。夜渐渐浸透了月色,它们手携手走在水中,乘着悠悠月光和荡荡轻波让它们的小玉体沐浴。那是它们永远难忘的一个夜晚,月色再不能变暗。但是到了秋天,它的伙伴说:“我们必须分手。”然后走了。小玉人告别了这个伙伴,把很多记忆留下。痛得死过去好几次。
当它醒来时,依旧向前跑,跑啊跑啊,跑到海边。寒冬的大海上,狂风卷起一个又一个大浪,山一样涌起,扑在礁石上,溅起千千万万小水珠,雪白的一片片,碧绿的一片片。站在海边,小玉人只能望见一个又一个大浪,那后面的远天被挡住了。它望得有点晕眩。这时有一个瘦小的小孩向它走来,满怀欢爱地用他的体温暖它冰冷的手足,还有胸中跳动的衰弱的心。小玉人向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故事讲完了,这小孩也要跟它分手,说他要回家去,于是又剩下小玉人孤零零一个人。
人间的光阴穿过了多少,数也数不清。小玉人把一切记忆都一路丢下,如今迷茫茫不知何处可去,只剩下一个空的外壳,那颗衰竭的心终于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片玻璃渣。小玉人每动一下,身体就要痛得发抖,每走一步,头沉重地就要发晕。它一夕之间变得枯瘦如柴了。大海的一块镜子里显出它苍白的面孔。夜色降临了,天幕上出现了一颗星。小玉人突然记起南阳山的话,它还要赶快奔赴那一千里夜路,穿过今夜无边的黑暗,到冰冷的北方找一位心地善良的哥哥,“只有他能救你,”小玉人开始在夜色中奔波了。
它跑啊跑啊,本来就没有穿鞋的脚,经过千百次跋涉,已经磨破了,风尘中留下一片片血迹,然而夜色悄悄抹掉了。还有每一阵剧痛,每一次晕眩,小玉人强忍着,努力迈着双腿,踩着呼呼的风,在无边的暗夜中飞跑着。天空逐渐升起很多很多颗星,每颗星就象一个梦,每颗星就象一颗晶莹的心,它们一动不动地闪耀在空中。小玉人多想停下来仔细看看啊,但它不能。它不断地鼓励自己,快跑,向前,夜还没有穿过一半。寒冷的夜慢慢冻僵了小玉人的手足和知觉,小玉人感到一阵饥饿。它突然想起老太太给它的包在布里的圆饼,冒着热气和香气,煎透了金色的油。它多想吃上几口,把它的冷腹吃饱,鼓足力气向前奔。然而它不知把它扔在哪儿了。四周黑得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它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夹在腋下温着,继续跑。天空数不清的星星织成美丽的图案,小玉人疲乏得双脚再挪不动。它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口里只有一点余热。它想稍歇歇,眼睛乏得看不清夜路。睁不开眼,只要稍睡一点觉,一会儿就行。它刚一合眼,看见自己走进一个黑暗和冰冷围裹的花园,来到一间宁静温馨的屋子里。四面挂着丝绿的帷幔,桃色台灯在银色的荧光灯下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辉。灯光里站起一位美丽的人,向它一步步走来。小玉人看清他宽广的额头和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浅浅的笑涡带着深深的欣意。他说:“现在我是你最需要的人,也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你有什么痛苦都告诉我,好吗?我要帮你重新治愈一颗心,那时你就是世上最美丽的故事,我们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小玉人眼中充盈了泪水,泪水模糊了它的目光和声音,那美丽的人听不见它胸中万语千言的倾诉,说:“你说话呀,你的双唇为什么总是发抖?”小玉人完全栽倒在他的怀里,深深的剧痛使小玉人浑身痉挛,苍白的面颊更加苍白。他慢慢俯下他的前额,在小玉人的双唇上轻轻一吻,立刻有一股灼热流进小玉人破碎的心,那些尖厉的玻璃渣开始熔化。小玉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张亲爱的脸。它开口正要说出第一句话“我多……”马上一阵寒冷惊醒了它的梦。小玉人赶紧向前去,跑着,跑着,用出所有的力气。
天幕的星光渐渐浅淡,没有了灿烂的梦境,那道夜的子午线抛在小玉人身后了。小玉人越来越疲乏、寒冷、饥饿,但它不再停歇,直奔向前去。
黑暗中远远传来一种声音,渗透了整个夜,有人呼唤道:“小玉人,快点跑,我在花园夜的边缘线上等着你。只要你跑到夜路的尽头,我帮助你打开北方冰窟的门,让你见到你要找的人。快跑,不要让黎明的光线追上你,不然我就无能为力了。”小玉人顿时鼓足力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在它背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一团鱼肚白。“快点啊,小玉人,不要把自己毁在黑夜的中途,不要让第一道曙光追上你,你要跑到夜的这边!”鱼肚白在天边渐渐扩大,星光稀少。小玉人看见远处模糊的山影和丘陵,一会儿又看见一望无际的远野和低矮的楼舍。小玉人不敢再回头,一直跑过去。
这时鱼肚白的天际升起一道红光,红光穿过一片无限的空间,箭一样向小玉人射来。前面的声音渐渐听不见。小玉人感到背后远远有一股风的尖呼。它已经望见前面的郊野,风的呼啸逐渐逼近,逼近,离小玉人只有半尺,霎那间,天地万物都清晰了。小玉人发出一声呼叫:“南阳山先生,救救我——”
轰然一声巨响撞破了黎明的寂静,地平线上,宁静地升起一轮红色的朝阳。在小玉人奔跑过的大地上,新的白昼开始了。小玉人却在撞击中碎成几缕白光,染在霞光里,慢慢向高空升去。跟着,上午,下午,一天的脚步相继来到了乡村,来到冒着喷泉的城市,绿草覆盖的花园,高楼并立的学校,人流横泻的大街。小玉人变成广大空间里一片柔和的光,飘着,飘着,飘在每一个白昼,飘在每一个有光明的地方。深夜,在灯光不眠的城市里,它常飘荡在每个房间的荧光灯和台灯的照耀中。
它来到梦中见到的人身旁,在他酣睡的面孔旁久久徘徊,不忍离去。终于它对他的梦说,“亲爱的人,我如今只能作你的梦中梦了。我的身体早已粉碎。我的破碎的心也早化成这柔和的白光闪耀,我永远不能再用真实的声音跟你说话,倾诉。我终于没有穿过寒夜应走完的路程。”那梦魂对它说:“亲爱的人,我怎么叫你知道我的悲痛呢!我到哪里再去寻你的玉体和玉一样光洁美丽的心,我每日每日向蓝天下的晴空凝望,每夜每夜向屋中的荧光灯叹息,楼顶的七层危栏印满了我的手迹,这灯下的缕缕柔光浸干了我梦中的泪滴。我到底该向哪里寻你,我何时能见到真实的你?”“亲爱的人,自然的光阴是不能由人间计数的。我也不知我要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飘荡多久,不知何日再能成形。只要我存在一日,我就永远在你的白昼,在你的黑夜,在你的凝望中,在你的梦境中,在你一动一静时,在你行走后的足迹里,向你闪耀,把我唯一一点洁白再一次聚到你的心中。
“好亲爱的人,我也要在我梦境中用我无尽的哀伤、无尽的思念和苦痛,白日黑夜不尽的凝望、寻觅,无声的呼唤,深深的爱恋,为你重新铸一颗玉一样美丽纯洁的心。自然宇宙一切光阴是我用不完的功夫,等到这颗心在阳光中造成,你就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