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伊凡的童年》为例 解析塔可夫斯基电影中贯穿始终的三大主题
在世界导演之中,仅靠七部电影就扬名影坛,至今不朽的只有一位:前苏联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他的电影总是呈现出诗意化朦胧的意境和对永恒时间的不断拆解。
在随后的文章中,我将对他的七部作品进行一一的拆解,今天先来解析他的第一部作品《伊万的童年》。很多人对于这位继爱森斯坦导演之后最伟大的苏联导演并不熟悉,我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
塔可夫斯基出生于1932年,他的父母都毕业于莫斯科文学院,在家庭文化的熏陶下,塔可夫斯基就读于音乐学院和电影学院,并于1960年毕业于莫斯科国立电影学院导演系,1962年的《伊万的童年》是他第一部长片电影,并一举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由此奠定了国家电影大师的地位,随后拍摄了四部电影:《安德烈·卢布廖夫》、《索拉里斯》、《潜行者》、《镜子》,1982年,他离开了苏联前往意大利拍摄《乡愁》,1986年在拍完最后一部影片《牺牲》后因癌症病逝于巴黎,享年54岁。
塔可夫斯基的七部作品就如他一生的七个篇章,具有强烈的时代烙印和个人特色,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对电影艺术的永恒追求成为他的人生信条。我至今仍然清晰记得数年前第一次读他的《雕刻时光》时的场景,隽永的语句、深刻的思考和对电影的热爱让我对这位导演肃然起敬,于是看遍了他的作品,想要探究他对于人类精神意蕴的现实呈现。第一部作品看的便是《伊万的童年》。
当时我对于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并不理解,认为这只是借用儿童视角批判战争残酷的一部作品,比较有趣的是采用了梦境的形式让影片表现出现实与理想的断裂。但多年之后,每当重温该片,总会在里面发现塔可夫斯基细腻的思想流动,作为一名艺术家,他从来不会考虑任何的商业元素,这让他的电影表现出了纯粹的艺术性,其中一种重要的维度便是站在一个哲学家的高度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在虚无和混乱之中启迪观众追寻伟大的信仰。
他的文学作品《雕刻时光》本意有“封存时间”的含义,在他心中,电影艺术需要去伪存真,避免乱世的同流合污,让时间显示出本真的价值,时间让人生有了坐标和参考物,但同时需要用事实的形式对时间进行雕刻,反映出生活原本的样子。
《伊万的童年》就是他开始“雕刻时光”的诚意之作,告别了学院派的教条主义,接纳西方超现实主义表现形式,归根结底表现的是他对于人类精神意蕴的深入反思,并且不断进行含义的深化形成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很多人觉得塔可夫斯基的作品晦涩难懂,这源于塔可夫斯基将电影视为人类精神殿堂的顶层,作为精英艺术需要观众具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和鉴别能力。与此同时,一旦深入了解了塔可夫斯基的思想精髓,则会被其中丰富的精神回馈所震撼。以上介绍能让读者对于塔可夫斯基有较为宏观的了解,本文将通过《伊万的童年》来解析塔可夫斯基作品中构成的三大冲突主题,这三大冲突主题通过影像世界的隐含表达呈现出来,但其核心便是塔可夫斯基内心表达欲望的根基。
01、个人与世界的冲突:梦境与现实成为断裂的两极
塔可夫斯基中始终有一个无法避开的哲学命题:个人与世界的冲突。孑然独立的塔可夫斯基极具个性,他不断地在外部世界中闯荡,矛盾冲突时有发生,但他从未放弃坚持自我,在个人信仰与生存环境发生剧烈博弈之时,他常常被当成异类,有人说《伊万的童年》表现出了塔可夫斯基强烈的创新精神。但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是他所有作品中最程式化的一部,根源就在于他个人与世界未能达成和解,究竟是否要冲破外界阻力,保持独立个性,还是随波逐流,迎合商业化的潮流趋势?他内心仍然摇摆不定。
塔可夫斯基在随后作品中明显坚定地选择了前者,但导演处女作只是中规中矩地完成了一部反战题材的作品。通过梦境融入现实的手法来展现12岁儿童伊凡与外部世界的冲突抗争,其实质仍然是塔可夫斯基不随波逐流的前兆。
影片共出现四次梦境,从伊凡热情真挚跑向母亲开始到在海边无忧无虑的奔跑结束,梦境始终贯穿在影片始终,童真的美好,未来的光明与现实世界战争的阴霾、恐怖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也构成了他诗意表达的基础。
塔可夫斯基的梦本身就是一种冲突,基于现实世界美好意愿的映像和残酷现实无法反抗的痛苦。每次伊凡都会梦到母亲、姐姐,影片通过上校之口说出亲人惨遭敌人杀害,梦中家人团聚的甜蜜与梦醒之后现实的残酷让梦境呈现出两极化的趋势,隐喻着美好的短暂与悲痛的长久,而这正是伊凡无法与世界妥协的原因。
伊凡兼具天使与魔鬼的特性,上校要求他上军事学校,接受祖国的培养,但他坚决不去,内心只有一个愿望:为家人复仇。他既是战斗英雄,无数次死里逃生地为祖国窃取情报,又是疯狂的象征,无数次从后方跑回前方,内心无法消解母亲和姐姐的死亡,他通过不断地抗争寻求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平衡,直至死亡。
电影中的伊凡正是塔可夫斯基的化身,他甘愿成为唐吉坷德式的战士,夜晚享受梦境的甜美,白天高举长矛刺向冷冰的现实,盾牌正是他孜孜以求的电影艺术。身披铠甲的塔可夫斯基将显性的战争作为攻击对象,一方面因为自己童年饱受战乱之苦,他是亲历人,也是受害者,与伊凡同根同源。另一方面战争也象征着不正义的行为,无辜者受此牵连,生灵涂炭,由此指向道德与战争的冲突问题,苏联最终取得战争胜利预示着正义战胜邪恶,而不可忽视的仍然是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的博弈。
02、战争与道德的冲突:对战争的谴责隐藏在伊凡的儿童道德视角之中
每个人对于道德都有不同的理解,对于塔可夫斯基来说,人生的意义隐含在对超乎现世的道德追求上。他认为人应当有超越的信仰来赋予现实生活不同的意义。他曾在日记中记载过这样一段话:
“道德在人心中,伦理规范却是外物,人把它发明出来代替道德。凡是道德匮乏与沦丧之处,伦理规范就发挥作用。凡有道德之处,则无需诉诸伦理规范”。
由此看出,塔可夫斯基认可的道德并不是外在的规范准则,而是超越人类精神世俗标准的更为高尚的价值追求。人的存在需要道德上不断努力行善,以实现自我生命,并把自己的贡献融入到人类的进程之中,简单来说便是四个字:弃恶扬善。
影片中伊凡道德信仰十分坚定,将所有的罪责归结于万恶的战争,于是他的人生目的便是复仇。传统意义视角来审视这种思维并无不当之处。但塔可夫斯基却提醒观众,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
伊凡追求的“善良”是除暴安良式的快意恩仇,但战争只是少数统治阶层不正确道德观趋势下的灾难。对于卷入战争中的军人和平民,可以简单地因为国籍而归于邪恶或善良吗?人性中最为复杂的部分恰恰是本片中隐含的重中之重。
塔可夫斯基始终反对解读电影带来的概念狭窄,很多人对选择对梦境进行深入解读,于我而言,梦境本身并无任何意义,真正有意义之处在于梦境对伊凡精神产生的强烈影响作用,他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年开始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将人生的意义与参加战争划上了等号,蒙蔽了善良的双眼,无法驱赶复仇的火焰,对战争的谴责含义不言而喻。
战争与道德的冲突只是塔可夫斯基的一个浅层表象,更加重要的是对精神完善之路的追寻。比如当时电影工业产业化与人民当时日益高涨的精神追求就发生了冲突,标准化和个性化是电影厂和观众的不同需求,在严重不匹配时便会产生强烈的社会矛盾,人们的精神也会出现危机。又比如当时普遍存在的技术发展和财富积累与精神追求同样构成矛盾,究竟如何平衡两者关系,恐怕到现在仍然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塔可夫斯基借用战争与道德的表象,深入探讨的便是人类生存的终极含义,当善良和邪恶都归于尘土时,精神的空虚会让人如伊万般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地步,还是会认识到道德良知,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呢?相信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03、性格与命运的冲突:性格的扭曲与命运的无奈映射导演真实的人生写照
从《伊万的童年》开始,塔可夫斯基尝试通过自己对电影的认知来构建独特的理论体系,反思性格变化与命运之间的冲突与博弈。在他的观念中,凡是经历过战争的人类永远无法摆脱“孤儿”的命运,因此美好的家园只能存在于记忆的图景中,这便是梦境的由来。
本片中伊凡身体上伤痕累累,精神上千疮百孔,灵魂中的痛苦让观众不寒而栗,所有属于童年特有的无价之宝都无可挽回的从他生命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战争词语的邪恶在他童稚的躯壳中凝聚、膨胀。伊凡执拗的性格决定了他的死亡,战争加速了这个过程,两者奏响性格与命运的交响曲。
影片有句台词说“战争只有大人能做,不是孩子的事情”不由得让人想起影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的女性视角,前苏联有位作家曾说过“战争,让女人走开”。可是女儿和孩子走的开吗?伊万的童年只有战争、死亡和无尽的伤痛,塔可夫斯基见证了战争对人生活的巨大破坏力,更想表现其对人类思想的摧残,这种性格的扭曲和命运的无奈映射出战争对他精神的洗礼。
塔可夫斯基曾说“故事中主角的死亡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多数作者会以苦尽甘来铺陈的地方,这故事却结束了,没有任何后续描述。这一历程由死亡所终结,成为最终且唯一。伊万一生的内容和其悲剧母题的力量全部集中于此。让我肺腑感动的是这个小男孩的性格,一种被战争扭曲、偏离生命轴心的特殊性格立刻摄获了我”。
战争期间,塔可夫斯基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战争的阴影融化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并伴随着他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在最后一部电影《牺牲》中,仍然是对战争和孩子的刻画。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来临,亚历山大向上帝祷告,祈求战争不再降临,愿意以自己的牺牲来拯救这个荒凉的世界,放火烧毁了自己的房子。而在他住院期间,自己的儿子用水浇灌曾经种下的树苗,开出了新的枝芽。
塔可夫斯基直到生命尽头,都在考虑如何用信仰的力量来改变命运的无奈,实现生命的救赎,那颗发芽的树苗和本片中伊万奔向光明都代表着重生和希望,在这七部影片中,塔可夫斯基始终将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作为永恒的主题,用诗意的表达方式来诉说内心的惆怅,这才是最真实和感人的艺术。
塔可夫斯基一生都在用电影与整个世界进行抗衡,他不能接受正在变成废墟的世界,也不能接受平庸的电影作品,他试图延续苏联传统文化的脉络,承担起艺术启发思想的重任,《伊凡的童年》只是他的导演处女作,在此后的二十四年间,他仍然用艺术在探求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