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关于知音的故事 古代人更知性
《今古奇观》中有一篇:《偷伯牙摔琴谢知今古奇观》,在一连串悲欢离合的故事中，忽然插入这一个清新的故事,令人觉得别有趣味。
这个故事,也就是成语“高山流水”的来源。—当然《今古奇观》叙述这个故事并不是最早,更早的是《列子》及《吕氏春秋》。《吕氏春秋》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番截乎鼓琴,巍巍平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普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这是短短不满一百个字的记叙，话本的作者把它发展成为一个很富感情的故事了。而它的中心,仍然是描写出这样的境界:一个善于弹琴,在琴音中表达出他内心所想的事物,一个则善于听,听出了弹琴者的内心世界。能够这样在两颗心中无阻地沟通，的确是种难得的友谊，是难得的“知音”。
《今古奇观》中,经过发展之后的故事是这样的俞伯牙是楚国(春秋战国时代)人氐,但在晋国做大官。有一次,晋君派他出使楚国,他也乐得回乡走走。船行到汉阳江口,正遇中秋之夜,偶然来了一场风雨,船只好泊在山崖之下。不久风雨过了,云散了,一轮明月当空,俞伯牙对着这景色,忽然想弹一弹琴。他弹琴很郑重,先叫童子摆好琴囊,焚香炉内,他情绪饱满之际,才开囊取琴,弹出一曲,曲犹未终,忽然琴弦断了一根。他认为必是有人偷听,或者来了刺客。叫人上岸去搜查。这时候,岸上果然有人说：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躐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少主听琴。
有人偷听琴,琴弦就会断,这个说法太玄了。当然,琴弦是易断的。因为在乐器上,一根琴弦往往要负担很大的拉力。尤其高音部分的弦是这样,拉得很紧。有时琴弦本身受不了而中断,有时弹琴的人心绪不太平衡,下手重了些,把弦拨断了,这都是可能的事。有经验的抚琴人,因此会反过来,当琴弦断了,追想一下自己心绪是否不宁,有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象俞伯牙,身为大官,孤船泊在荒山野岭间,因此想到会不会有刺客、盗贼在此,而不安起来,这是完全可能的。我想,琴弦与“偷听者”之间的关系,要这样联系起来才说得通。否则,似乎把音乐家说成了一具雷达器或反雷达器了。那是不可信的。
这是一段插话,再续下文:
俞伯牙是大官,贵族,看不起劳动者。他听那人说是樵夫,却又说在此“听琴”,觉得是个笑话。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称“听琴’二字!此言未知真伪,一我也不计较了。左右的,叫他去吧。”
谁知那个樵夫却很有水平,一句话反驳得很尖锐而有力:“…大人若欺负山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
这智慧的答语惊动了俞伯牙,把那人请上船来。这人就是钟子期。他上得船来,不行跪拜之礼,不卑不亢。这种态度令俞伯牙很不痛快。
俞伯牙面对着这个樵夫,一时不知怎样对付才好,便先考一考他对音乐到底懂得多少。不料钟子期把琴的来源与构造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他态度才有些改变了。再进一步,考考他“听琴”的能力；
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否?
钟子期答应一试。
于是就进入了《吕氏春秋》中所述的“高山流水”那一段。俞伯牙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弄,是小曲之意),钟子期听出来了:“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俞伯牙又凝神一回,再弹了一段,钟子期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
钟子期完全说出了俞伯牙的心思,使他大惊,推琴而起,连呼“失敬失敬”。重新与樵夫行了宾主之礼,以平等的态度对待钟子期了。因为这样的知音人实在很难得,即使他是个阶级不同的樵夫,也要好好相待。
这一夜,两个知音人,谈到了天亮,十分投机。还结拜了兄弟。俞伯牙年二十八,钟子期二十七,俞伯牙做了哥哥。
音乐是以旋律、节奏、音色等来表达作曲家及演奏人的思想情感,这方面,有它的长处也有它的短处,长处是能够通过听者的耳朵,直接感染他的情绪。比方一个人,心情本来当时并不特别快乐,但听到一支欢乐的曲子,可能也在不知不觉中愉快起来。
音乐能够把诸如快乐、安详、激动、悲伤,活泼、庄严等等的情感传达给听者,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最简单的例子是看电影时的配乐,很明显地影响着观众的情绪。紧张的场面,配上紧张的音乐,使人格外紧张;有时愉快的场面尚未展开,轻松动听的音乐先起,给人带来了预感。在这样的范围内,一般人都是“知音”人,只不过有些人不习惯于说出来而已。
但是,音乐能不能够进一步,表达更加具体的事物。像高山、流水?应该说,这也是可以的。不过没有文字那么确切。
高山,令人产生庄严雄壮的感觉。俞伯牙大概是从这方面来表达。所以钟子期说:“巍巍乎若太山”《吕氏春秋》,或说:“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今古奇观》)。都是从音乐的“巍巍”、“洋洋”,而推想俞伯牙志在高山。当然,也可能朕想到别的类似事情,只要那事物是“巍巍”、“洋洋”的,都不能说他完全猜错。
流水比高山容易描写一些,因为流水有声,音乐恰好长于表达声音,“汤汤乎若流水”,比较容易联想起来。许多音乐作品都描写了流水,而且很像。但仍然不能绝对不会联想到别的事物上去。音乐表达的手段是“声”,所以,凡是描写有声的事物,比较能够写得象。广东音乐中的《鸟投林》,用一把二胡,仿效林中百鸟的声音,是很像的,不大会猜到别的事物上去。《赛龙夺铬》,情节比较复杂了,但广东人听起来也觉得非常形象,因为其中竞赛时的锣鼓声等等,都十分迫真。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序曲》,描写俄国人民打败入侵的拿破仑军队后欢呼的声音,再加上教堂节日的钟声,在西方人听来,也觉得非常迫肖(因为他们对教堂钟声等音响有了生活上的体验)。这方面的音乐,人们称之为“描写音乐”,出色的作品颇不少。一般人们也能欣赏。可以说,听懂“高山流水”,末必是极难的事。音乐还能够描写比“高山流水”更为复杂的事物。比方中国音乐中的《十面埋伏》,西方音乐中的《天方夜谭》组曲,《展览会中的画图》《荒山之夜》等等,简直描写了一个故事。但是这些作品,听者都需要先知道一下内容,才能够把内容体会得具体。钟子期如果完全没有听过《天方夜谭》的故事,叫他来听这套组曲,不论他如何天才也绝不可能把里面的具体故事叙述出来的。不过,当你已经知道那些音乐的内容,有多少习惯音乐的表现方法,就能够听得出那些音乐中有很生动的形象了。
照这样看来,俞伯牙与钟子期这个故事中,所描写的知音,”并不算过分夸张,因为音乐甚至能够描写更复杂的事物,同样也能够有其知音人,不过,如果排除了言语或文字的帮助,则能够在听一遍之后,就说出这是流水,这是高山,那也的确是很难得的知音。
但是我们要把“知音”的神秘性除掉。这篇小说有个缺点,就是把“知音”形容得过分难求,好似这是一个奇特的天赋,只有上苍才能够决定在哪个时代,赋给哪一个人。其实,如果
有条件学习,人人都能够做一定程度上的知音人。个别人特别出类拔萃,自然也会有,但那是由于教育、环境、兴趣、刻苦锻炼的程度等而决定,生理条件也有一些影响(比方有些人的耳朵感受比较灵敏),但生理条件不是唯一的条件,这条件不经过后天的教育、学习,也是发挥不了作用的。
不过,我们当然也还要进一步分析,小说中的“知音”是不是只是说音乐上的知音?还是借音乐以寓意,强调思想感情上的“知音”之可贵?
看来作者是有这个含义的。“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故事中这两句诗,能引起不少读者的共鸣,主要就是在这一个基础上,而不局限于音乐。但,这一点也有问题,值得研究一下。
今天的读者们,读《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样的故事,会提出一个疑问来:“俞伯牙是个大官,钟子期是个樵夫,他们的地位相差这么远,有可能成为知音吗?”故事中的俞伯牙,发现钟子期是他的“知音”之后,不但放弃了地位不同的优越感,与他长谈到天亮,结拜为兄弟,而且在一年之后,又去探望他。谁知钟子期在这一年中,因得他的赠金,买了好些书,日间采樵,夜间苦读,“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俞伯牙听了,“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随后在钟子期墓前抚琴为吊,一曲终了,把琴摔碎。还决定辞官不儆了。失去一个听琴的“知音”,刺激那么大,怎么解释呢?
这就不能单纯理解为琴音上的“知音”,还要理解为思想感情领域上更广泛的知音。试想他们长谈一夜,如果只是谈着“高山”怎么弹,“流水”怎么听,那能有多少好谈呢?很明显,主要还是因为,通过声音为媒介,两人发现彼此多方面都很投契,这才能产生那么深厚的感情。
一个大官,一个樵夫,怎么能够有一致的思想感情?尤其是在故事发生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奴隶社会转向封建社会的交替期间,不同阶级的思想交锋应当十分尖锐,他们怎么可能成了知音?
这个问题比较难以深究。因为故事本就是假托的,《吕氏春秋》中的记载,只说到一个善弹,一个善听。说二人的地位悬殊,是后来的人发展的。故事表达的,还是故事作者的想法。《今古奇观》成书于明代,那是一个政治上长期黑暗的朝代,不得志的读书人做不了官,强调对山水的依恋,出现了许多隽逸的山水画家。这个小说,看来也是从侧面表达这种思想感情吧?俞伯牙和钟子期思想感情统一的基础是什么呢?就是这么的一种基调。那是封建社会读书人消极一面的隐逸思想。这是笔者的一个初步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