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一阙鹧鸪天 如何在别人的悲欢中 流自己的眼泪？

作为一个非常爱自己作曲的知名词人，姜夔的诸多“自度曲”都久负盛名。

事实上，他填写别人的词牌也同样信手拈来，比如这阙鹧鸪天。

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一，对比叙事和层级镜头感。

这一阙词中，藏着很微妙的种种对比。

第一层是颜色上的，非常直接，红和绿各有所指。

第二层是情绪上的，“乍笑”和“长嚬”对比鲜明。

笑颜短暂甚至不乏勉强之意，零星一闪、悠忽而逝，“乍”字的迅疾、短暂，历历在目。

悲伤凄恻之情挥之不去，“长嚬”似乎是一生不展眉，幽怨唏嘘之意难以排解。

第三层对比则是时空维度的。

昔日这女子名满京华的盛况，对比而今风絮般沦落的现状。

凌波缥缈身，也早已变作泥中残红。

一代佳人如今繁华落尽之后，孤独冷寂之情油然而生。

整首词描写的逻辑变更和画面切换，其实非常有电影感。

第一句是蒙太奇一般的两个今昔场面对比，前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京洛风流绝代人”，你可以想象《长安十二时辰》中歌女当街演唱、游人围观到水泄不通的盛况，或者是《妖猫传》里极乐之宴的盛大名场面。

一时风流云盛，叫人神往。

后半句“因何风絮落溪津”，则陡然切换成了清冷、幽暗的色调，孤馆残灯、雨打梨花深闭门。

第二句则是特写镜头，特写女子的鞋袜等细节，从精致处映射昔日光景、顺便点出女子职业。

第三句切换到女子神情的中景，笑容短暂而忧伤绵绵不绝。

最后一句拉远景、转空镜头，缥缈、孤独。

一层一层将人代入此情此景中。

二，“怜人而自怜”模式的投射感。

姜夔这一阙《鹧鸪天》，是典型的以“怜人而自怜”模式。

从本质上说，都可以归结为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词中字字句句都在写昔日名满京华的当红佳人，并无一字讲述自己的唏嘘撂倒、郁郁不得志之情、闷闷难平之状。

但笔下带着主观情绪映照的每一句“她如何如何”，也都同样可以理解为“我如何如何”。

所谓“在别人的备荒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姜夔

这样的手法很常见，一种是以古人比喻如今事。

比如辛弃疾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真正问的不是几百年前早已化作烟尘散去的廉颇，他问的是那沙场秋点兵的自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不平之气，是料不啼清泪长啼血的凄怆悲凉。

另一种是世事沧桑变化之后，在某个场合终于又遇见故人。

比如杜甫写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曲还是那神仙之曲，调还是那醉人之调，但物是人非事事休。

再比如“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这样浓烈的情绪，是因为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在世事如烟变换之后，某些曲调、某些艺伎、某些故人，便不再是他或者她自己，而带着从前某种文明的标记符号。

白居易深夜遇见琵琶女，这位昔日名满京华的人他并不认识，但这不影响他深情实感带入这份情绪。

同样，姜夔这篇《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看似字字句句都在写别人的今昔对比，实则有强烈的“你之于我、千万般叹惋如出一辙”的共情。

千载之后，叫人读之依旧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