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来生——写给父亲的情书
张萍萍(1963— ),女,满族,呼和浩特市毫沁营镇哈拉更村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于《山丹》《草原》《呼和浩特文艺》等文学期刊,其中短篇小说《亲爱的额莫格》获第二届内蒙古网络文艺“白羊奖”最佳作品奖。呼和浩特市作家协会会员、呼和浩特市新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二〇一五年六月四日——这一天,我挚爱的父亲走完他八十一岁的人生路程,永远的离我而去了。
尽管时间已过去数月,但这份永诀的痛,我至今无法释怀。
许久以来,命运的多舛,世事的不遂人愿,我生命的触觉似乎快要麻木了,对于聚散离合、对于悲欢苦乐,我早已波澜不惊,无论面对怎样的辛酸、委屈和无奈,我很少动容,也很少落泪。其实,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做为女人,不会哭了,说明她的情感世界已经封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只是一具躯壳。然而,父亲的离世——这无与伦比的痛楚,重又掘出我躯壳中生命体征的流质,汹涌的心泪,伴着想要倾诉的心语,肆意地流淌开来。
夜深人静,孤灯下默默细数着父亲陪我走过的五十多个春秋,钩沉既往,历历在目,那尘封已久的记忆,凝聚成一股巨大的潮汐,在我心中奔涌喧嚣,召唤我不要再麻木,不要再沉沦…… 人,在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的时候,是需要大哭一场的…… 哭过后,心霾涤净了,心思清冽了,本真的、纯粹的情感,便清晰地裸露了出来,那些曾经敢于面对的、和刻意回避的过往,毫不掩饰地呈现在我脑海中,无须夸张,无须雕琢,只想为我一生中从未和“精彩”与“辉煌”沾过边儿的父亲,写一篇情真意笃的情书,寄予我已在天国的慈父,告诉他:别忘了我们来生的约定。
记得冰心先生在一篇散文中曾这样写道:“……雨后的青山,像泪水洗过的良心……”良心,何以要用泪水清洗呢?之前,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而此刻,我理解了。属实说,在我还没结婚之前,我从未真正的爱过父亲。
现时流行一句话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可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且百无一用的人。我知道,我这样想、这样说,是没有天良的。没有父亲,哪里会有我。可是之前,我一直这么认为的。
朱自清先生笔下的父亲,仅仅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人觉得宽厚温暖,值得依赖;梁晓声先生笔下的《父亲》,虽偏执暴戾,却是个敢于担当的铁骨硬汉;而我的父亲,则是个一辈子连句硬气话都没说过的、近乎窝囊的男人(这是我之前的映像,那时,我还没有真正读懂父亲)。
父亲的窝囊,使得母亲变得越来越强势。当时整个生产队,将近二百来口子人,几乎全部是我们张姓家族成员,在这样一个大家族中,如果父母抱团儿窝囊,谁都不会正眼撩你的,甚至会很受气,所以母亲不得不强势。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二十三岁的母亲就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我儿时的记忆当中,母亲很少对我和父亲施舍一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应有的温婉柔情。
母亲生我那年刚刚十八岁(周岁十七),父亲比她整整大十岁。十七岁的母亲,按生理年龄算,正值青春叛逆期,因此,在我最初始的印象中,母亲性如烈火,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加之父母的婚姻是我外祖父一手包办的,母亲对父亲其实没什么感情。
等我长大之后,母亲曾和我说过,在她怀着我的时候,就开始和父亲闹离婚,但父亲死不松手,坚决不离。
晚年时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当初不愿意和母亲离婚呢?父亲说,他觉得外祖父是个勤劳勤俭、而且很仁义的人(他是先认识的外祖父,才和母亲见面的),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女子,肯定赖不了。他还说,他自己是个软软(窝囊废),只有娶了我妈这样的女人,才能和他一道扛起这个家……听这话,他好像早已谋划好这辈子让我妈跟他一起吃苦受累了,当然,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技。我又问他:那你跟我妈在一起,就没有一点儿感情吗?父亲憨笑道:那时候的两口子,大都是媒人撮合,家长强逼走在一起的,感情是个甚?我不太机密(明白)。哎,在一搭儿整整过了一辈子,这还不算感情吗?你妈跟着我,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完啦,没有她,哪有这子孙满堂的日子。你妈她是我的恩人哩…… 我相信父亲的话是发自肺腑的,他从来不会玩儿虚的。
这也许就是他们这代人的命运,尽管母亲心不甘情不愿的嫁给了父亲,最终还是倾其所有的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
母亲怀我的时候,基本不怎么回婆家,一直住在外祖父家里。
我家在大青山南坡——原呼和浩特郊区毫沁营乡哈拉更村,外祖父家在郑家沙梁,两村相隔十几里地。母亲当时一心一意和父亲闹离婚,并不想要我,但她又不懂得去做人流,只是听说干重活可以把胎儿坠掉,于是,她总是帮外祖父挑水,平常回家也不走大门,专门翻墙头,要么就找根绳子在院子里跳跳绳儿。也许是我跟他们的尘缘太深吧,无论母亲怎么作怪,我还是如期来到了这个世界。
儿时,我若是说话做事不得母亲的章法,母亲打我的时候确实痛下狠手,我觉得她是在泄愤。后来母亲和我提起过,如果没有我的牵绊,如果她肯放弃我,她也许就离开父亲了。但我根本不领这份情,这个世上是否有我,不是我能主宰的了的事。那时的我,比母亲还要叛逆。
在外祖父家居住的那段日子,母亲只要精神状态稍好些,就去跑乡民政、跑区法院,挺着个大肚子,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抱定一个信念,艰苦卓绝地和父亲打离婚。
父亲说,当时他也不管母亲以后能否跟他过在一起,夏粮熟了的时候,他就背着母亲的那份口粮给外祖父家送去,秋粮熟了他又把秋粮送去,临走时,还要放些少得可怜的粮票和零花钱。这倒不是说父亲多么有韬略,他就是觉得那份口粮是母亲应得的。要知道,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也饿得走起路来两腿直打晃晃,可他愣是背着几十斤粮食,徒步十几里把粮食送到外祖父家。
因此,外祖父更加认准了父亲的诚实和厚道,便对母亲发起了威:看见没?生死节褃上,他有两碗吃的,还想着给你留一碗,这样的男人你不跟,到底想跟谁?赶紧走,老老实实回去跟人过日子去……
最终,母亲和父亲的婚也没有离成,以致后来又有了我的弟弟和妹妹。
生活的艰辛,感情的无所归依,把母亲锤炼得太过刚强,连说话也像打铁一样,我从来没听她柔声细语地对父亲说过一句话。母亲的刚强,愈发将父亲反衬得懦弱、窝囊。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个病秧子,三十多岁,他的腰就几乎是九十度的弯曲。
父亲和我讲过,他刚刚十岁时,就给村里的财主家当长工,因为家境贫寒,连双鞋子都穿不上,常常赤着脚给财主家放牲口。五十年代中期,二十来岁的父亲,和村里一批青年农民,应招成为内蒙古华建公司的一名建筑工人。早年,呼和浩特兴建起来的那些地标性的建筑物的基础工程,父辈们大都参与过。如内蒙古博物馆(旧)、原市委办公大楼、联营商店(民族商场)等。父亲一生最津津乐道、最值得炫耀的,就是这段历史,他以他曾是一名建设者、劳动者而骄傲、而自豪。
一九五七年,父亲随华建公司被派往蒙古国援建那里的基础建设工程。初到乌兰巴托,生活设施还不完善,他们一边施工,一边建宿舍,宿舍刚成雏形,还没干透,还没装门窗,就住了进去。大强度的工作量,加之恶劣的居住条件,为父亲后来的健康状况埋下了隐患。
恰恰是这段最艰苦的岁月,成就了父亲一生中少有的一份精彩。由于父亲对工作任劳任怨,年年被公司基建队评为先进生产者,公司表彰会上,还戴过大红花呢,公司领导亲自给他颁发过奖状和奖品(一件红背心和一只搪瓷茶缸) 。最令他荣耀的是,他还代表民工演出队,登上过乌兰巴托大礼堂的舞台。
父亲年少时很喜欢乐器,他说他喜欢乐器是源自早年活跃在我们这一带的一个鼓匠班子,班主是个会吹唢呐的盲人,这个鼓匠班子在我们当地很有名气,逢着村里有个婚丧嫁娶,就请来吹奏一番。
父亲原本也喜欢唢呐,但家里穷买不起,于是就琢磨着自己做一件乐器。做金属乐器既没有材料,也不好掌握制作工艺,因此,便选择了胡琴。
我们村后有一座寺庙,父亲去庙里把香炉里的香灰收集起来,积攒下足够的香灰后,将松香融开,用松香水和着香灰捏成胡琴的壳子,再用一根废弃的风箱杆做成琴柄,然后从马尾巴上揪几根马尾毛做琴弓和琴弦,就这样,一把自制的胡琴便做成了。
父亲学胡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他不识谱,也没拜过师,全凭自己潜心揣摩,一点点琢磨学会的。后来,无论是二人台曲子、山西梆子,以及时下流行的歌曲,只要听过一两遍,就能驾轻就熟地演奏出来。
赶赴蒙古国的时候,除了行李,他还带着他的胡琴。当然,那是他自己挣了钱之后,从乐器铺里买来的第一把二胡。父亲说,那次在乌兰巴托大礼堂演出时,他演奏的二胡独奏《草原晨曲》,赢得了满堂彩。
说起这次“辉煌”经历时,父亲略显骄傲之余,也有几分苦涩。他的“音乐人生”,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闪亮登场的机会,也只赢得过这一次喝彩。打那之后,生活再也没有为他提供舞台,个中缘由,待细细道来。
一个乡巴佬拉琴,能让千百号人为他喝彩,可见父亲是个极其内秀的人,一个内秀的人,一定是个内心世界细腻、情感充沛的人。可单从父亲的外表来看,却丝毫显露不出什么来,用母亲的话说:他就是个里明外不亮的“牛皮灯笼”。
在我入学之前,我是比较倚重父亲的,母亲不在跟前的时候,任凭我怎么胡作,他从来都不嫌烦,即使我捉弄他,他也不会生气,看着我花样翻新地“刁难”他,他会乐呵呵地数落道:啊呀,好麻烦呀!你咋这么会磨人呢……
一九七一年夏天,父亲的风湿病特别严重,不能下地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只在家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他不会收拾家,做饭只会做两样:一样是熬稀粥,一样是捏莜面煮鱼子。那天将近中午,他把捏好的莜面鱼子蒸熟后放在灶台上,等着母亲收工回来,汆在锅中的汤里就可以吃了。趁着闲暇时,我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回到里屋,父亲躺在炕上教我猜谜语。父亲肚子里装着好些学问呢(当时我就这么认为的),甚至因为父亲会讲故事,我一度挺崇拜他。
至今,我还记得他教我猜过的谜语:“花狸虎,虎狸花,四只蹄子没尾巴。”—— 炕席。
“红嘴;扁肚,黑尾巴上树。”—— 灶台、大炕和烟囱。
“一棵树,五个杈,杈上扣着琉璃瓦;动一动,开金花,要吃要穿全靠它。”—— 人的一只手……
猜完这个谜语后,父亲沉默了许久说:人只要勤动手,肯定能有好日子过。父亲举起一只手晃了晃又说:就是这双手,动一动开金花,要吃要穿全靠它。哎,可惜我这副烂身板子,不争气啊……
其实,父亲是勤劳的,只是病痛缠身,让他失去了为这个家添砖加瓦的能力。他用最浅显的道理告给我,人一定要勤劳,只要勤劳就可以获得好生活。可惜那时我仅仅是把它当做谜语猜猜而已,并没有用心理会过。今天重拾这段时光,自然想起了父亲的这些话,也悟透了这个理。
就在父亲专心致志地为我灌输勤劳能获得好生活的道理时,母亲回来了。
母亲背着一条比她高出多半截的特大号麻袋(两条麻袋缝合在一起的),走进院里。她把麻袋放在院门口的猪圈跟前,掏出猪草扔给圈里的猪们。
我家每年养两头猪,年终,一头卖给供销社,换点儿活钱花,一头过年时宰了,那便是一家人一年的油水。那时的猪都长不大,一年四季尽吃糠和菜,一头猪连皮带毛也就百八十斤。每年夏秋,母亲干完地里的农活,总会打满满一加长麻袋的猪草,扛回来喂猪。
母亲疲惫地跨进门槛,立足未稳,便炸雷般地开骂了。原来,父亲将蒸好的莜面鱼子放在灶台上忘了盖笼屉,院里的几只鸡进来,把一屉莜面鱼子连刨带吃,扒得一片狼藉,且所剩无几。
母亲坐在小凳子上气急败坏地哭骂起来:活死人,要你有什么用啊!我没死没活的受着,就指望进家能吃口现成饭……上辈子我欠你什么了…… 又累又饿的母亲,哭得泪水涟涟。
父亲下了地,一脸愧疚地看着母亲。在母亲凌厉的喝骂面前,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站着,他想不起补救的办法,也不会说几句宽慰的话。
这天中午,母亲索性一口饭也没吃,躺在炕上哭着睡了个晌觉,下午又干活去了。
那天,我真的领教了父亲的无能,也从心底里对母亲有了一份怜惜。再往后,父亲所做的一件又一件的糗事,把我对他的那一点点崇拜和那一点点依赖,消减得荡然无存。
八周岁,我上学了。入学时,父亲用各色花布给我拼了一个新书包。本来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新鲜和好奇,让我心情很好,可紧接着噩梦开始了。
在学校附近,住着一户三年自然灾害时从外地迁来的人家,他家有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但比我高一头的儿子。他经常逃学,而且很顽劣,每天放学回家,他就堵在路上打我,谁也不堵,专门堵我。堵住后,他嬉皮笑脸地推我,踹我,骂我。那时候,我还没有自我保护能力。从此,上学成了一件最让我糟心的事。那一天,我实在气急了,冲他喝道:再打我,我回去告我大(父亲)。
男孩儿无所忌惮地挑衅道:告去,你大一个弯腰罗锅锅,我才不怕他。
原来,男孩儿之所以无所顾忌地欺负我,就因为父亲是个弯腰罗锅锅。我弱小的自尊,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伤害。
面对此事,我不敢告母亲,我害怕母亲疾风骤雨般地跟人吵架,也不想惹疲惫不堪的母亲跟人生气。可这样无端的被人欺负,一味的忍让下去,多会儿是个头呢。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向父亲哭诉了我的遭遇。
父亲听罢,气得浑身哆嗦,他背起我朝那户人家走去。
进到屋里,男孩儿的母亲正在灶膛前烧火,男孩儿见父亲背着我进来,故意贱兮兮地撩欠道:气得儿气,气得儿气,放开花狗咬死你。
父亲把我放在那个男孩儿面前,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凶相,指着我对男孩儿说:给你,打吧,往死打,想咋欺负就咋欺负……
男孩儿似乎被目露凶光的父亲震住了,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头。
男孩儿的母亲不明就里,诧异地停下手里的活问道:这是咋啦?
父亲:你们家娃娃,成天拦住我闺女打。
男孩儿母亲听罢,不以为然地笑了,嗔怨道:我还以为是甚事儿呢,这也值得你上门来问罪?你没听说吗,娃娃打架没问题,练好本领打美帝。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也好意思……
父亲彻底光火了,平生第一次见他发威,他大声嚷道:这叫甚话?那我也天天拦住你儿子打……
男孩儿母亲噌地蹿起来,随手从背后扯过那根捆柴火的绳子扔给父亲,吼道:给,给你根绳子勒死他,你想咋处置就咋处置……
父亲气得攥着拳头咬着牙,脸上的肉突突地跳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管有理没理,每当别人的声音比他高,语速比他快时,他总是理屈词穷。
最后,父亲背起我,灰溜溜地从他家出来了。
一出大门,我从父亲背上跳下来,撒腿就跑。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他为我撑腰做主了。
之后,那个男孩儿照样还欺负我,可我不再惧怕了。他用手搡我,我就用脚踹他,他飞着小石子打我,我就捡起大石块儿追着砸他。几个回合下来,他不敢和我照面了。
想想父亲的壮举,简直自取其辱。他自己还是个挺不起腰杆的人,有什么能力替我撑腰呢。当我长大后跟母亲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母亲不无嘲讽地调侃道:他历来都这样,你还把他当成只敢咬狼的狗了……
在我映像中,父亲没和任何人吵过架,这次因为护着我,平生第一次气势汹汹地主动找人吵了一架,但最终以无言以对败下阵来。
最让我沮丧的是一九七五年的春节。
那年秋天,三岁的弟弟得肺炎住了回医院,欠下不小的一笔饥荒(其实也就百八十块,但在当时就是天价了)。家里四口人,就母亲一个整劳力,凭她多么能干,也挣不回四口人的嚼鼓,况且父亲看病吃药时不时的要花钱,年终分红时,饶没分回一分钱,还倒欠着生产队队的口粮款。
那年秋天,地里的活忙完之后,父亲跟着公社组织的工程队外出给城里的建筑单位垒地基。那段时间,他的身体还比较做主,没闹什么大毛病。可刚干了不到一个月,那天晚上回家睡了一觉,第二天就起不来了。母亲问其原因,说出来简直可笑,他说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把腰闪了。
母亲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咬牙骂道:我一拳捶死你算了!打个喷嚏能把腰闪了,你可真真儿的出奇死了……
父亲躺在炕上,只有苦笑。
母亲骂归骂,怨归怨,可还是把攒下的鸡蛋卖了,给父亲求医买药。眼看进了腊月,父亲的病仍不见好,母亲不得不把留着过年的猪肉也卖了,给父亲看病。
快到年根儿了,邻居家的女孩儿们都已备好了过年的新衣新裤,我几次想问母亲什么时候给我置办新衣服,但见母亲一脸愁容,我没敢开口。那时,只有过年才能穿上一身新衣服,而这身新衣服,不仅仅是为了保暖御寒,更是一个女孩儿家一份小小的虚荣和体面。可就是这点儿小小的奢望,恐怕也要落空了。
那天,母亲把几条颜色各异的旧裤子拆了,挑选了一面没有补丁的布片,给我攒了一条杂色的“新裤子”,又把我头年穿过的棉袄拆了,四周整整齐齐弥了一圈儿花布,为我改制了一件棉袄,这就是我过年的衣服了。
我问母亲,这就是我过年的衣裳?
母亲:嗯,今年就穿这。
我冲母亲叫道:我不要。
母亲提高嗓门儿反喝道:爱要不要,就这。想穿好的跟你老子要去,别就尽着我一个人挤逼……
我委屈极了,忍不住哭了。看着躺在炕上的父亲,心里狠狠地怨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我怎么就摊上你这样的老子呢……
年三十儿换新衣服的时候,我死活不肯穿那套再生的新衣服。当同龄的女孩儿们到家来邀我一起出去跑大年时,看着她们一个个都花枝招展的,我越发的沮丧了。
夜晚,听着一声声爆竹伴着孩子们的欢言笑语,我坐在炕角默默地垂着泪。
因为是过年,母亲特别开恩,她没骂我,抱着弟弟串门子去了。其实母亲也很无奈,她没办法,只能逃避。
这时,父亲从枕头底下摸出两条鲜亮亮的红绸带放在我手上。那是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父亲给我买的红绸带,尽管我当时特别喜爱它,但此刻它已弥补不了我心里的失落。我把红绸带推回父亲手里,怨恨地看着他。我这才发现,父亲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那眼神格外清纯,当他和你对视、眨动双眼时,像婴儿刚刚睁开的眼睛,那样的专注、挚诚。而此时,我却无心领略他纯真的眼神里传递的是什么。于是,我把脸转向一边。
父亲把红绸带叠好重又压在枕头下面,他爬起身借故上茅房出去了。不多时,就听西屋里传来了悠扬欢快的胡琴演奏声,是《白毛女》里,“扎红头绳”的曲子。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哭得泪流如注。并不是我从中感悟到了什么,我就是想哭。那哭声里,有对无可奈何的父亲的一丝丝同情,有对他满足不了一个女儿仅有的一点小心愿的怨恨。喜儿过年时还有二尺新扯的红头绳儿呢,可我不是喜儿,我也不是生活在旧社会……
一九七五年的春节,我就是在这种不快乐、不开心、不幸福的情绪中度过的。
这么多年走来,经过了许多世事沧桑,当我有了一些人生阅历,当我在得失面前失而复得、得而又失,早已把得失已经看淡的时候,重新回望这段时光,重新想想那些事,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那个特定时期,一个小女生自哀自怜穷矫情罢了。而少言寡语的父亲,在他为我奏响那首扎红头绳儿的曲子时,就已经告诉了我,什么是简单的幸福。只是他不会用语言来表述,只是那时的我根本听不懂……
母亲虽然不再东奔西跑的和父亲闹离婚了,但心里依然别着劲,所以很少和父亲交流,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父亲,对他也很淡漠,父亲感到苦闷惆怅时,便将一腔心思赋予琴声,他独自坐在房檐下拉胡琴,演奏的是《看见你们格外亲》。
十三岁的我,刚刚处在叛逆期,加之父亲在我眼里一无是处,我根本不欣赏这不当吃不当穿的吱扭声,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作业,掀起窗户探出头去,喝断了他的琴声:别拉了行不行,吱吱扭扭的烦死了,以后少拉你的烂二胡,我不想听……
父亲住了手,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想来,他拉琴不单单是排遣心里的苦闷,他试图也想用琴声召唤什么,只可惜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从此,我很少再听到父亲拉琴。多年之后,当我满心创痕回到家中,当我真正懂得用心品味、再度听到父亲奏出的琴声,才知道,那是可以抚慰灵魂的梵音啊……
斗转星移,在贫穷困顿的纠结中,我长成了一名初中生。
我们村当时只有一所戴帽中学,那时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一九七八年拨乱反正后,学制又恢复成了三年初中,所以,我们村考上初三的学生,只能就近到邻村有初三年级的学校去就学。那一年,我十五岁。
村里考上初三的学生也就那么五六个,每天早晨六点多钟从家出发,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到校,中午在学校吃自己带的饭,学校伙房负责把学生们带去的干粮加热,晚上放学再回家。那时候,管我们这类学生叫走读生。
上了初三,和家人照面的时候少了,所以被母亲呵斥的机会也少了。只要放学早,我就帮母亲把晚饭做好,把那些长嘴带毛的家伙们都打点了,劳累了一天的母亲,进门能有口现成的饭吃,肝火自然就不那么旺了。
其实,早两年我就不怎么挨母亲的骂了。弟弟长大了,母亲的关注点只在弟弟身上。当时还没有青春期呀叛逆期这些说法,但那时的我,的确非常叛逆,也渴望得到母亲的关注。可她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为生计奔命,闲暇时只宠着弟弟,并不怎么理会我。
当父亲走近我时,我只能看着他苦笑,我从心里不在乎他,所以懒得理他。
为了博得母亲的关注,我想方设法胡作,我从学校捡了几根彩色粉笔头,便在自家墙壁上作画,今天画只鸡,明天画头猪,后天又画头驴……墙皮被划得大片大片的脱落。终于,母亲关注到墙上的杰作了,于是,破口大骂:不作乱你心里难受呢?不让骂你肚子疼呢?好好的墙都画成甚样啦……
父亲在一旁小声规劝道:好好跟她说句话行不行,吼叫甚呢……
母亲:墙都画成甚样了,你没看见?
父亲:早就看见了。头是头,尾是尾,她画得多好……
母亲又要发作,乖巧的弟弟抱住了母亲的腿,睁着一双叫人着迷的眼睛央求道:妈,不要骂姐姐,不要骂大大……
看着弟弟那双稚气的大眼睛,母亲咬咬牙,偃旗息鼓了。
弟弟是我们家的柔顺剂。
我私下叮嘱过弟弟,母亲骂我的时候,弟弟就会为我求情,此举百试不爽。
其实,那时候我就是想看到母亲威风凛凛、大喊大叫的的样子,这个样子,在父亲身上永远都看不到。我多么希望他和母亲置换一下,那样,他也许就是我心目当中那个理想的父亲了。可惜他不是。
一九七五年春节过后,父亲依然病着,不能干重活,我们家吃水,只好由我和母亲抬,水井离我们家将近一里多地。母亲只是在生理周期才用我,平常都是她自己挑水。
北方的初春,依然结着冰,井口周围是一大片冰滩。打水的时候,要用扁担钩子挂住桶梁,伸到井里,探到水面时,顺势将水桶一甩,再向下一压,水才能灌进桶里,然后用臂弯架住扁担,猛力向上一挑,迅疾将水桶提上来。这个过程看似简单,但全凭巧劲,一挑一提若是把握不好力度,脚下一滑,人很有可能载到井里去。
母亲干净利落地把水打上来,我在前她在后,娘俩抬着水往家走。母亲不时地把渐渐前移的水桶往后扯一扯,以减轻我这端的压力。一路上,看着那些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挑水的男人们,我心里更加觉得父亲着实没用。
不久,自治区军区野战部队的一个连队,野营拉练驻扎到我们村上,我们大院的几间空房子里,分别住了一个排的战士,我家前排有间空房子,也住着一个班的兵。
这天,班长看到我和母亲抬着水进了院里,便接过水桶拎回了我们家。班长看看炕上躺着的的父亲,问其缘由,父亲吞吞吐吐地讲明了家里的情况。班长诚恳地对母亲说:婶子,以后班里的战士轮流为你们家挑水。
此后,班里的战士果真轮流为我们家挑水。这个班的战士,我至今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可见我们有多么的熟悉。
班长是个山西籍的兵,从父亲嘴里得知,父亲的祖籍也是山西,同乡之情油然而生,他把连部卫生队的队医请来,为父亲诊治。卫生队队长精通中医,每天到家里给父亲针灸。
那是我少年时最快乐的日子。劳碌的母亲能暂缓一息,她的脸上有了笑意;父亲的病也日渐轻松,腰虽然还佝偻着,腿也成了长短腿,走路一跛一跛的,但能大步行走了。父亲常常慨叹:他们是雪中送炭的人;母亲则第一次露出一丝柔情,赞许道:他们没吃过我的奶,可他们像儿子啊……
病困中挣扎的人,最珍惜一臂之力的恩德。
让我喜出望外的是,班长有好多的书,满满一大箱子。我问班长,我可以看吗?班长说随便看。
对于从来没买过一本课外读物的我,那无疑是书的海洋。到现在,我对那些书依然如数家珍。有《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昨天的战争》、《小英雄雨来》、《高玉宝》、《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等等…… 后来在箱子的最底层,我还发现几本当时的禁书:《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还有冯德英先生的“三花”。
半年后,部队开走了,班长把这些书全留给了我,书成了我的密友,我坐拥书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母亲偶尔的呵斥,我也充耳不闻,决不生气。父亲见我潜心读书,也不管是课内的还是课外的,时不常的会念叨一句:好好念书吧,总会有用的。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心说:大字不识一个,你知道个啥。
有时只顾看书,会把饭烧糊了,母亲正要责骂,父亲忙为我开脱,他说他怕饭没煮熟,又添了一把柴,结果烧糊了。他把一通责骂揽在了自己名下。
我暗自窃喜,觉得父亲多少也有点儿用,他能替我挡横儿。
考初三的时候,我语文得了96分(百分制)。由于知识信息量的扩充,我的作文水平长足提升,作文时常能得满分。
初三每周都有一节作文课,作文课的主角常常是我,语文老师拿着我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上宣读时,我心里总是美美的想着:有朝一日,我会成为曲波,我会成为杨沫的。
然而,精神食粮难以抵御物质的诱惑。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家最不能满足的就是物质的需求。
这一年,弟弟已经入学,母亲又怀上了小妹,不能出全勤,父亲虽然能下地干活了,可就他那两把刷子,干农活远不及母亲,所以,整个家庭重又陷入了困顿。
初三一年,我上学所带的干粮,是一成不变的二莜面(莜麦和高粱磨成的混合面,且高粱多莜麦少),搓成鱼子蒸熟后,呈紫红色。
中午,我们这些走读生在教室里吃饭时,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围坐在一块儿吃。时间长了,就有同学打趣说:嗨,张平,你家是不是住在高粱仓库里,从开学第一天到现在,就没见你换过样儿。
我冷冷地回敬道:你管呢,我爱吃。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不觉涌起一丝悲凉。
一个男生站起身戏谑道:我们家的高粱只做马料。
我愤然扬起脸,狠狠地盯着他。
他也是走读生,他父亲是邻村的大队支书,班上的同学都称他为公子。他写作文时老写病句,上午最后一节是作文课,他的作文也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宣读了。其中一段莫名其妙的句子是这样写的:我父亲打开拖拉机盖子,松了松裤子,开始放水(小便,在当地俗称放水)。……
顿时,班上哄堂大笑,有同学擂着桌子问道:嗨公子,你爹的尿能当柴油吗?我们家买不起柴油,拖拉机在那儿死着呢,哪天把你爹请去给我家也放放水行吗……
公子瞬时满脸通红,回过头看着我,怒目而视。
我得意地迎合着他的目光。
……
此刻,他正好借着机会贬损我。
他的伙食在我们这些走读生里是最讲究的,要么白面膜,要么白面饼,要么是包子。
我看着他饭盒里已经粘成一坨的炒饼,回击道:所以,你们家的人只吃猪食,把你吃成头猪……
公子拿起那盒炒饼朝我飞过来。
我也拿起面前的一盒二莜面朝他飞去。
就这样,一顿饭打了个不亦乐乎……
回到家,我仍气愤难平,自己躲在小西屋里,手里拿着本《刚铁是怎样炼成的》,却无心看下去。想哭,却一丝泪也没有,泪水让愤怒灼干了。
天黑了,父亲进来叫我吃饭,那切切的眼神,分明是想问我点什么。
我冷冷地看着我的罗锅父亲,像个大问号似的站在那里,我的眼眶不觉有些潮湿。我看他可怜,也可怜我自己。
父亲张了张嘴,想对我说点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听,便懒懒地对他说:你回去吃吧,我还看书呢。
父亲:我把饭给你端过来。
我绝决地说:不用。
父亲叹了一声走了。
我拿起木箱上那面小镜子,细细地端详着自己:花季年龄,艳若桃李,班花级的“才女”,却因为窘困备受羞辱。这么多年,几乎都是在窘困中度过的,而窘迫的根源,就来自这个多病的、无能的父亲。在这样的坏境中长大的我,性格非常极端,极度自尊,也极度自卑。
一九七九年,是我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已经两周了,我的学费仍没着落。语文老师——我的班主任私下里问我,是不是交学费有困难?我先给你垫上吧,明天学校要上报了。
那时候,每学期的学费只有两元钱。
强烈的自尊,其实是虚荣,让我拒绝了老师的援手。
第二天临上学前,我对母亲说:我的学费扛不过去了,今天必须交。
母亲坐在炕上,正用一堆破布给即将出生的小妹拼尿布,她头也不抬地说:明天,明天一定交。
我不满地说:又是明天,都多少个明天了。明天还有明天呢……
母亲呛火了:你看我值几个钱,拉出去卖了……
父亲怕我和母亲吵起来,赶紧把饭盒捅到我面前,诚惶诚恐地说:明天一定交上,大一会儿就出去给你借……
我侧脸看看父亲冷笑道:你都借了几天了?
父亲低下头小声允诺道:今儿个,头拱地也给你借回来。说着,父亲把饭盒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一盒像蚯蚓一样的二莜面,不觉干噎起来,想要呕吐。
我把饭盒重重地掼在灶台上,扯起书包,扭头就走。
父亲拿起饭盒,站在门口叫道:平子,拿上饭,中午得吃哩……
我头也没回跑出家门,刻毒地说:留着喂牲口吧!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地骂声:你就是个没调教好的犟驴……
出了村,我没和其他同学结伴走大路,而是独自沿着一块耕地上的地埂,朝学校方向走去,一路上边走边哭。心里默念着:赶紧长大,快快长大吧!长大后赶紧离开这个家,离开这样的爹和妈!将来,我要是嫁人,一定嫁一个像卢嘉川、少剑波那样的人物。顶天立地,昂首挺胸,振臂一呼,掷地有声;艰险面前不屈服,生死面前不低头,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哪怕只活一天也值了。看看自己那个窝囊废的父亲,唧唧囔囔,畏首畏尾,推不前搡不后的,从我记事起,就没听他说过一句响亮话,做过一件让人心悦诚服的事。就是因为他的无能、和他没完没了的病痛造成的窘迫潦倒,让我无端地被讥讽、被嘲笑、被羞辱……
这一上午,我坐在教室里心如死灰,老师讲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中午放学后,本村的学生纷纷走出校门,各班级的走读生们则到伙房里去取干粮。我今天没带饭,所以一直在教室里枯坐着。
这时,教室外传来一个女生的招呼声:张平,有人找你。
烦死了,连个独自清静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我起身走出教室抬眼一看,只见父亲站在伙房门口旁,正和我们班的一个女生说着什么。
他佝偻着腰,穿着那件打着杂色补丁的黑棉袄,头上戴着那个当兵的班长复员时,留给他的一顶崭新的雷锋帽,看得出,他这身装束是用心捯饬过的。但这般摸样,再配上永远都显得低声下气的神态,是那么的怪诞、滑稽。
那位女生好奇地问父亲:你是张平的什么人?
父亲谦和地说:我是她大。
啊!?女生诧异地回过头看我,像看一只怪物(其实没那么夸张,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
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这时,公子端着饭盒刚好从伙房里出来,看着那位惊诧不已的女生问道:嗨,咋啦?《“友邦”惊诧论》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女生指指父亲说:他、他是张平的大。
公子转过脸煞有介事地打量着父亲:嘿嘿,良种谷穗儿呀,弯得真够可以。然后回过头挂着一脸坏笑对我说:张平,赶紧给你大买点儿打虫药吧,你大浑身上下都让钩虫侵占了,你看看都佝成甚样了。
那位女生骂道:公子你积点儿口德行不行,嘴是用来吃人饭说人话的……
我彻底被激怒了,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蹿火。我跳下沿台,大步朝公子走去,来到他近前,还没等他作何反应,我已经扑上去把一个响响亮亮的耳光撇在了他的脸上。
公子吼叫着抬腿要踹我,围观的几个同学有意拉偏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走了。
我追过去还要打他,父亲忙不迭地上前拉住了我,战战兢兢地怪怨道:不能好好跟同学说话吗,咋还动手打人呢?
我悲愤地看着父亲,恶毒地冲他喝道:你走,走得远远儿的,少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父亲没理会我,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饭盒递到我面前说:拿回去吃吧。专门给你做的鸡蛋炒小米饭,一做好就赶紧送来了。不凉,还热着呢。
我哭了,但绝不是感动。
父亲:昨儿个就没吃晚饭,到现在,肯定饿了……
我抹着汹涌的泪水,绝情地说:饿死才好呢,死了都省心了。
父亲耐心地笑了:愣闺女,尽说气话。你饿死了,大咋活……说着,他把那盒果然还热乎乎的蛋炒饭放在我手里。
我咬咬牙,一抬手将饭盒掀翻,大声嚷道:活不成都死……
静默,许久的静默。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抬起眼看着父亲。我看到一张无比忧伤的脸,和一双从未见过的冷凝的眼。
好久,父亲轻叹了一声,依然轻言慢语地对我说:我知道,同学们笑你,你心里招架不住了,还动手打人。看看你现在这个相份儿,同学笑你,看不起你,你活该!因为你自己都没把自己看在眼里。看见你一天一天长大,大高兴,你除了识课本上的字,还成天搬着那么厚那么大的书在读在念,我以为,你看了那么多的书,总该明白点儿事理了,可今儿个一看这局阵,哎,你白读了,白学了……父亲有些哽咽,眼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
看着父亲悲伤的样子,冷静下来的我,心里萌起一分从未有过的悔意。
父亲噎回眼泪,惋惜道:我活了四十多岁,大字不识一个,我承认我没甚本事,可我这辈子没坑过人,没害过人,我……不至于养出你这么个不长心肝的闺女吧……我跟你说吧,有学问的人我见过,不是你这样的。告诉你吧,人,不修个好德性,不把心放端正,念多少书都不顶,不顶……
父亲激动不已地说着,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听出了他的失望和哀伤,他从来不会慷慨呈辞,可这番平实的话语,却句句直指心底。
我哭了,泪水是灼烫的,因为它是透过良心流淌出来的。
我抬起泪眼望着已经走远的父亲,那弓着的腰,那跛着的腿,还有那颗痛着的心……他是我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啊……大,女儿错了!低头看看脚下被我抛洒了一地、带着父亲体温的黄灿灿的小米饭,我心碎一地……
今天,我敢于把这件事讲出来,因为我早已放下了那份可悲可怜的虚荣。这么多年,浮生游世,有过小小的成功喜悦,也有过失败后的落没,当现实的利刃剖开所有虚伪、削去一切自以为是的幻想、剥落那看似流光溢彩的浮华,尝尽世间薄凉之后,坚不可摧的,唯有亲情,唯有父亲是最靠得住的,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穷,他总是无条件的接纳你。尽管你曾经是那样的看不起他。
一九七九年七月,我初中毕业了。考高中时,我的成绩并不理想,但高中的招生名额未满,我想升学,还是有机会的,可我不想再为难父母了,所以我选择了辍学。这一年,小妹出生了,我是家里的长女,回来可以为家里减轻一分压力。
时年冬天,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
一九八〇年,我家的生活跟当时所有中国农民一样,发生了历史性的改变。粮食够吃了,而且吃得好了,因为想吃什么就种什么;钱也有的花了,农闲时,父亲和村里那些石匠瓦匠们外出承揽一些小型的建筑工程。父亲和母亲以百倍的心劲儿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辛勤的耕耘着。
这年,外祖父去世后,父亲又将外祖母接到了我们家,我和外祖母在家照顾小妹,操持家务,父亲和母亲各忙各的。心气儿通畅了,母亲也不再无端的、愁肠百结地释放她的肝火了。
之后,每当父亲领了工资,总要给小妹和外祖母买一些他认为好吃的东西,然后再给弟弟留出上学的用度(弟弟那时在郊区民族小学上学,因为住校,每月必须交生活费)。而每每这时,父亲总是不无遗憾地说一声:哎,平子要是晚生两年,也能上得起高中了……
我未置可否地笑笑,其实我从来没为自己失学后悔过,我早就厌学了。
一九八二年年初,呼和浩特文联举办了一届影视文学创作培训班。当我从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蠢蠢欲动,少年时的梦想,埋在我心底的那个文学情结,又在我心里萌发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父亲的欣喜溢于言表,他连声说:好啊好啊。好好记住报名时间,不要错过了……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们家离市区十几公里,培训讲座的时间大都安排在晚上,两个多小时的课时结束后,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想去听课,根本不现实,除非市里有寄宿的地方。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当没这么回事。
父亲沉默了许久,没有出声。
第二天一早,父亲吃了口饭,推着自行车走了,他没和任何人说他要干什么去。天黑之后,父亲回来了,一进门,他摘掉棉帽子,抹着头上淋漓的大汗,兴奋地对我说:平子,明天去报名吧,我给你寻下住的地方了。
我惊异地看着父亲。
父亲告诉我,他市区内有个表哥,虽然近十几年少有走动,但小的时候关系甚密。他侥幸地认为表大爷会念及儿时的情分,能为我提供一个落脚之地。由于多年不怎么来往,表大爷家的具体住址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致方位,但父亲硬是一家挨一家地打听着,找到了他们。而事情也正如父亲所料,表大爷一家非常痛快地答应了。整整一个晚上,父亲喋喋不休地念着表大爷一家人的好,颂扬着他们的重情重义。
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我,背着小米、绿豆、莜面,徒步走了两三公里,来到呼市水泥厂,那里有一班唯一通往市区的公交车,每天只往返四次。
和我并排坐在车里的父亲显得激动不已,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一路不停地碎叨着:好好学吧,学问总是有用的……
我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又没文化,你咋知道学问有用?
父亲:肯定有用。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不屑地笑了:你见过几个有学问的人?
父亲:就见过一个。在乌兰巴托做营生的时侯,我认识了一个最有学问的人,他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人又随和又谦虚,他教我看图纸、放线,我教他拉二胡……
我自以为是地答道:他是建筑工程师,跟文学是两码事。
父亲:哎,一回事,学问都通着哩。每回往家里写信,都是他帮我写,信写得跟文章一样,他写好了念给我听,又入耳又入心。那时候我年轻,饭量也大,食堂饭是定量的,我吃不饱,他有胃病吃不多,就把他的那份饭让给了我。好人啊,可惜找不见他啦。要不,他说话你肯定愿意听。跟他在一搭时间长了,受他的习染……
我把脸转向车外,不想听他磨叽了……
在表大爷家吃过午饭,临别时,父亲对我又是一番叮咛嘱咐。碍于在表大爷家里,我只好显出一些耐心认真地答应着。心说我是来干什么的,用得着你啰里啰嗦的费口舌吗!临了,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50块钱,很慷慨地放在我手里,说:拿着,交学费。
看着父亲的样子,让我不由的想起了课文中的孔乙己,从衣袋里摸出几文大钱排在柜台上的得意劲儿……
就这样,文盲父亲鼓励着我、支持着我、引领着我,使我这个只有初中文化、连“的”“地”“得”都不太会用的村儿姑,凭着少年时的那份初心,凭着对文学的热爱,也步履蹒跚地、战战兢兢地跨进了文学殿堂的门槛。
我站在表大爷家的胡同口,望着远去的父亲,他要去赶最后一班公交车。他背着手,顶着料峭的寒风在人丛中走着,背还驼着,脚还跛着,可他的脚步是扎实的、有力的。不觉,一泓温热的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跃上一个念头: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成功了,最值得感谢的人,当属父亲。
多年之后,当我拿着相继在《山丹》、《草原》上发表的作品放到父亲面前时,父亲咧着那张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嘴,欣喜得泪眼婆娑。他不识字,但认得我的名字。他抚摸着我的名字喃喃自语道:起小直犟硬倔的一个楞闺女,也能给书上写文章了!只可惜那时候家里太穷,不能供你多念几年书,大没用啊……
看着自责的父亲,我不无调侃地吹嘘道:你闺女天份极高,念八年书足够了,再念多了也是浪费。
父亲憨憨地笑了。但每次说起我失学的事,他总要感慨一番,他对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
一九八三年年底,我结婚了,那一年我二十岁,爱人是市里的工人。
从我情窦初开之时起,母亲就不断地教导我说,将来嫁人,千万不要找庄稼汉,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不是好熬的,即便是找个缺胳膊少腿儿的城里人,也要逃脱农村,我这辈子受得够够的了…… 半辈子吃尽苦操碎心的母亲,用她的经验之谈告诫着我。
父亲却不以为然,不温不火地叨叨着:找谁那得看缘分。我觉得还是找村里的后生好,村里人厚道。羊皮贴在羊身上,谁也用不着看不起谁……
母亲刻薄地回敬道:你倒是厚道,一辈子死烂没出息。跟着你活一辈子,足足的受了两辈子苦……
母亲的话直戳父亲的痛处,他不言声了。
当然,我选择爱人也不是完全听命于母亲,爱人是我在文学创作班认识的,我们有着共同的志趣和爱好。那时候,城里的小伙若是找个农村姑娘,那些小伙们大都身有残疾。要么一只眼儿,要么瘸胳膊拐腿儿,条件最好的,也得是少几根手指头。
身体健全的爱人,顶着全家人反对的压力,找了我这个没工作没户口的村姑(我相信,我和爱人这份不计后果的感情,最初肯定是真挚的)。
婚后一个星期,婆婆将爱人的户口从她家的户口簿上分出来,为他另立了门户,并办了他一个人的购粮本,一并塞给爱人,说:人人一份,谁也别白吃谁的,你有本事,自个儿养着你媳妇儿去……
生性敏感、极度自尊的我,心情顿时跌落到冰点。从那天起,每次端起饭碗,心里都备感纠结。
不仅如此,生活的差异,习惯的不同,让我觉得我和这个家格格不入。从前在娘家,我做任何事其实都是由着性子来的,饭只要做熟了,家只要收拾利索了,母亲虽然性情火爆,但她不会挑剔玻璃是否有擦过的痕迹,做菜时酱油是否放多了。从小吃着大烩菜长大的我,不太会炒菜,往往把各种蔬菜放在一起一勺烩,每每这时,婆婆也不指点,只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一句:不是这样做的,这是农村人的做法……我无所适从,甚至没有了存在感。
那段时间,我特别怀念我的穷家,想念我厉声厉色的母亲,想念我温润宽厚的父亲……
其实到后来,婆婆和我相处得很好,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人,一辈子养育了四个儿子,生活在那样的年代,可以想见,她所经历过的艰辛和不易,也理解了她对几斤米几斤面的在意。但在当时,我却无法忍受如此直白的、毫不留情的歧视。
回到娘家,母亲见我明显瘦了,便问其缘由,我忍不住对母亲说了实情。母亲听罢,当时就蹿儿了:这是什么出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识文断字的人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白白给了你们个闺女,这还亏下理啦……(农村嫁女儿是要彩礼的,当时最少也得两千块钱。母亲念及我找了个城里人,非但没要彩礼,还设法为我筹了一份嫁妆)。
母亲愤愤不平,扬言一定要和婆婆理论理论。
父亲在一旁耐心地劝导道:理论甚呢,既然成了儿女亲家,那就是一辈子的亲戚,扯破脸面谁都不好看,平子在婆家更为难了……
母亲:从小到大,娃娃们挨打受气你谁也罩不住。这事儿不用你出面,我非得跟她们说道说道!
父亲没理会母亲,和颜悦色地笑看着我:记得小时候大让你猜过的谜语吗?父亲晃着手掌说:一棵树,五个杈,动一动开金花,要吃要穿全靠它。回去寻份儿工作,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像你妈一样,一辈子活得理直气壮。
母亲被戴了顶高帽子,虽然还有些愤愤然,但不再坚持她的主张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很有智慧,他从来不走极端,这是他一贯的处事风格,只是从前谁也不愿意听他多说一句,不容他说出下文,便一板子拍回去了。
当我真正长大,有了足够的耐心之后,就不再拦截父亲的诉求了,所以,后来才真正的走进了父亲的世界。
年终,我正和婆婆公公打扫房屋,准备迎接一九八四年的春节。将近中午,街门突然开了,只见父亲赶着一辆驴拉的排子车进到院里。正是一年最冷的季节,父亲的眉毛、胡子和眼睫毛,结着浓重的霜花。父亲把驴拴在院门内的那棵老柳树上,开始从车上卸货。
父亲抱起一条长长的布口袋走进屋里,那是满满一袋子白面。
婆婆公公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给父亲让座,又是端茶又是倒水。
我帮父亲把小米、胡油、鸡蛋、猪肉和两只现宰鸡倒腾回屋里。这些东西堆放在当地,形成一座小山。看着父亲的手指冻成鸡爪状,我赶紧灌了个暖水袋,放在父亲手里。
父亲落座后,谦和地笑着对婆婆公公说:快过年了,来看看老亲家。
婆婆忙说:我们该去看你们的。拿来这么多东西,礼物太重了……
父亲:我比你们年轻,理应我来看你们。平子的户口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可娘家门儿有她的三亩地哩,我和她妈给她伺候着,她的户口一年落不下,我供她一年,十年落不下,我供她十年。庄稼年年长,咋吃也吃不完。你们也一起吃吧,自己家侍弄下的粮食,吃着养人哩……
父亲认真地、轻言慢语地絮叨着,话语中夹带着几分旁敲侧击,他从来不会攻击谁,更不会伤害谁。
婆婆听出了话外音,尴尬地应和着,非要留父亲吃午饭。
父亲还要到市场上去采购年货,谢绝了婆婆的好意。他和风细雨地道出这番让我特别暖心、特别有底气的话语,赶着驴车走了。
我追出胡同,爬上驴车,在父亲身后坐下,送他出街口。我抚摸着父亲的老羊皮袄,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都说父爱如山,而我更觉得父爱是一条绵绵不绝的小溪,如山泉来自大山的自然涌流,他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我、滋养着我,无论我起初多么平凡,甚至多么平庸,他都会让我的心田一点点的殷实、肥沃、富饶,直到有一天,有播撒无限希望的能量。而这能量,正是来自父亲生性的善良,由善良引申的知恩、感恩和包容,正如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因为慈悲,所以懂得” ……
外祖父去世之后,父亲就将外祖母接到了我们家,直到二〇〇二年,九十三岁的外祖母寿终正寝。在我们家这二十多年,外祖母可以说是活得顺心顺气,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所以活得顺心顺气,其很大程度取决于父亲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表情都可以决定老人是否开心。
外祖母初来我们家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虽说温饱已有保障,但物质条件还不那么充裕,每年农闲时节,父亲就和村里的工匠们进城打工,干的是最累的活,工头承包了某建筑公司的基础工程,雇用他们负责开槽垒地基。
天热的时候,每天晚上收工后还得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天凉了,大伙一起在工地住工棚。
每次完工后,父亲总忘不了给外祖母打牙祭。要么几斤槽子糕,要么几袋奶粉。至今,我仍能想起父亲喘吁吁、汗津津地进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从工具兜里掏出这些好吃好喝的东西放在外祖母面前,脸上挂着极有成就感的憨笑,然后从衣袋里拿出浸着汗渍的辛苦钱递给外祖母,说:老保管员,您了装起来吧。
外祖母欣然笑着:我又不花一分钱,我拿它干啥。
父亲狡黠笑道:知道您了不花一分,所以让您了保管着才保险哩。
两个老顽童乐得心花怒放。那时,父亲也已经六十多岁了。
事后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把工资交给母亲掌管呢?父亲说,就你妈那烂记性,随手一塞就忘了,到用的时候找不见,又得冲你吼喊一通。更主要的是,你姥姥如今干不了多少活了,坐在女婿子炕上吃干饭,心里难免会有褶皱,把财权交给她,她心里托底。再说了,老人们都是从最苦寒的年月跋涉过来的,穷怕了,也饿怕了,知道家有隔夜粮,心里才不慌哩……
原来,父亲把钱交给外祖母掌管,是为了夯实她心里的那份虚缺,这是怎样的体贴和知心啊!
财权落到外祖母手里之后,我们家便出现了这样一种怪像:父亲如果需要消费时,只要一开口,外祖母也不问出处,毫不吝啬地就拿出来了;而母亲需要时,外祖母却要刨根问底,要钱买什么呀?大概数额是多少呀?……直到把母亲追问毛了,冲外祖母赌气道:我拿钱甚也不买,一出门我就随风扬了它……
看着母亲生气的样子,外祖母冲父亲嘿嘿直乐。
父亲洋洋自得地火上浇油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人到中年,财权旁落的母亲回头朝父亲喝道: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父亲不急也不恼,帮着腔替母亲交涉。
我问外祖母为什么对母亲如此苛刻,外祖母说:老根锁(父亲的小名)岁数也不小了,风里雨里的刨闹回点儿活命钱不容易。我不是心痛那点儿钱,我是心痛那挣钱的人哩……
这就是我们的家,有外祖母的偏执、有母亲的置气、有父亲的和稀泥和妥协。这一切都是善意的,其乐融融的。
最令我感动的是,从外祖母进我们家这二十多年,每年春节除夕夜,新年倒计时之际,整个村子的鞭炮响成一片,年夜饺子端上桌子的时候,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端正正地站在当地,冲着坐在炕头上的外祖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我和弟弟妹妹们跟着父亲把新年的祝福和问候送给外祖母。
在我们这个相对贫寒的家里,物质上的需求时常会缺失,但惟独不缺孝道,而且从来不用谁教我们什么是孝道,因为父亲就是标杆儿。
父亲曾对我说过:在家不敬老,隔山求神佛,那都是虚情假意。人,谁没个老呢,老人名下,能替她们做点儿甚,想到就去做,就算做不到,给她们一句好言语,那也是孝敬……
“勿以善小而不为……”父亲肯定不知道这句名言,但他却这样做了。
这辈子,没听见母亲对父亲有过什么溢美之词,唯有他对外祖母的这份孝心,母亲至今时常称道。
我也问过父亲,何以对外祖母这样好,他说,因为她是养你妈的人,你妈是跟我过了一辈子的人。虽说你妈脾气不好,但没有坏心眼儿,你奶奶最后那几年行动不方便,坐在咱家炕上,你妈高一碗低一碗且伺候来着。人得将心比心哩……
如今,人情已经被稀释,亲情也似乎与金钱绑定,没有利益的驱使,谁都不愿意为谁白白付出,包括子女对父母,包括夫妻之间。贪婪,让人心没有了尺度,自私,使良知不断缩水,将心比心—— 本该是人所具有的基本品质,而今,却成了一种让人仰望的境界……
父亲太过善良了,他的善良有时被视作是傻瓜、软弱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