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田园诗:内在世界的重建
士人走入田园,未必出自于仕途不顺,或许只有隐逸中的“上焉者”,才能真正无视于名利的追求。走入农村的唐代士人,也可以卸下世间繁荣的华妆,仿若当地的农民一般,深深的嵌入他们的生活当中。
许多时候,唐代士人为我们所揭露的,是一幅极其和谐的画面。有时候,互相分享见面的喜悦,有时候也分享对于局势不明的哀痛,如同杜甫那般“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杜甫的心态,是标准的身在田野,心在庙堂;相对之下,提倡“中隐”的白居易多少还较能适应田园的生活。
田园的生活,总不如王绩所描述
或许是因为王绩的家境较为宽裕,对于田园的持生之事,总显的轻松自如,仿佛只在别业中度假一般。在许多时候,经营田园生活必定是相当辛苦的,这在陆龟蒙作的〈甫里先生传〉亦可略见端倪:
虽然〈甫里先生传〉看似一篇仿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作文,五柳之所指涉颇为模糊,但陆龟蒙的生平来看,甫里先生其实便是陆龟蒙之自况。先不计算其他的部分,陆龟蒙光是土地便有四顷,这已经是算的上是地主了。
纵使有着这般丰厚的资产,陆龟蒙依旧无法避免“哭饥”,乃至于“无升斗积蓄”的窘状,可见经营庄园并不如一般想像的轻松。经营庄园的士人并不是躺着坐收田租而已,更多的时候他们必须用心于经营,才能得到理想的收益。
经营在这里已非空泛的口头管理而已,他们甚至要亲自荷著农具带头下田工作。至此,士人的躬耕已经和皇帝的籍田所有不同,籍田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意义,士人躬耕却是一个必然而肯定的事实。这份对于实际农务的娴熟,非常清楚的展现在〈耒耜经〉一文中。其目的,除了“以备遗忘”外,还是求个自己能够“无愧于食”而已。
雨下得太多要烦恼,不下雨同样也是个恼人的问题,尤其对于经营庄园的士人而言,这将直接影响到他的生计,怎么能就此不重视?见〈割获〉一诗:
面对着天公的不作美,还是只能够无奈的接受。这时能够维持与否的关键,在于平时是否有足够的积蓄。虽然理想的情况下,是如同《礼记·王制》所载的“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实际上的情况可能远少于此。这并不出自于农民的懒散与挥霍,而是唐朝政府不体恤百姓。
士人经营庄园,虽是结数十家之力养一家,实际上却也背负了数十家农民的家庭生计。在这个沈重的压力底下,无怪乎诗人要感叹“平生幸遇华阳客,向日餐霞转肥白。欲卖耕牛弃水田,移家且傍三茅宅。”希望能够摆脱一切俗物的羁绊,当个无忧无虑的神仙。纵使为了脱离了宦场无尽期的勾心斗角而返回农村,却也无法摆脱活生生的现实问题。成仙毕竟只是诗人玄远幻想的寄托,终究必须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这样的烦恼不独出于饥荒之年,纵使是往日的丰年,繁杂的农事依旧够使人心情烦躁,陆龟蒙的〈自遣诗三十首〉便是在这样情境下的创作。陆氏所意欲自遣者,自是农家生活的枯燥与无聊。各个季节所需做的农事极多,却也不过是一年复一年不断的循环而已,他如此自述:“厌厌卧田舍中,农夫日以耒耜事相聒,每至夜分不睡,则百端兴怀搅人思,亦纷乱无绪。”
借由诗歌的创作,整理盲乱无端的思绪,正是以诗言未明之物的功能。在这样情绪抒发的过程中,诗人也更加的立定自己的方向,因此陆氏以为“诗者,持也,为持其情性,使不暴去。”讲的便是这样的道理。
餐霞紫露毕竟只是暂时逃避现实的手段,对于解决当下问题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诗人毕竟不能长久沈溺其中。越是希望能攸然闲远的避世,只是更加凸显现实难以面对的问题而已,而这也是唐代士人入世精神的出色处。
由此,他想到一向推崇的陶渊明,以为“渊明不待公田熟,承兴先秋解印归。我为余粮春未去,到头谁是复谁非?”
然而这些烦恼都只是多余的空想,经不起“一夜逆风愁四散,晓来零落傍方巾。”在这里,士人的自我认同已然转移,不再是过去经营功名,计较利禄的过客。在土地上深耕的同时,他们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无论这些喜怒哀愁,都还比不过丰收时的喜悦。陆龟蒙感叹“羊侃多应自古豪,解盘金稍置纤腰。纵然此事教双得,不博溪田二顷苗。”士人的心志也已在当中完整的抒发了。
虽然田园生活有其辛苦的一面,这并不妨碍士人享受田园中那股特有的宁静。
庄园中所当应付的农事已然繁杂,若是不苦于斤斤计较中,有时也颇有一番异趣,此见于〈小鸡山樵人歌·并序〉。因为名为顾及的樵人没能如数供给陆龟蒙一家所需的柴薪,引来陆龟蒙的一阵责骂:“何数廉而致晚?得非赭吾山而为汝之利耶!”樵人顾及的回答着实耐人寻味:
陆龟蒙知道自己遇上了有道的隐逸之士,于是“与之酒,继之以歌。”无意间也结交了一个朋友,大概陆龟蒙自己也十分赞同顾及的言论吧!
士人的乡居生活,大体上依旧是宁静无争的。这并不代表他们只是纯然的剥削者,无情的苛剥其下农民生活所得,借此以供给自己无限的嗜欲。这份宁静无争,依然是出自士人本身的节制与用心。遁入庄园,并不代表诗人从此投笔从农,自此荒废了过去数十年在学问上的苦功。他们依旧维持着自己读书的习惯,更在农村的生活中砥砺自己的心志。
纵使在农村中的生活往往用不到学问,士人也从未荒废这方面的进修,这样的习惯已深植于他们体内,难以摆脱。《四时纂要》里头便多次记载晒书的时间,说明了读书与藏书对士人而言都是相当重要的日常活动。韩鄂如此,陆龟蒙亦不能免例,此见于〈甫里先生传〉中,他自称“性野逸,无羁检,好读古圣人书。“
此外,亦好著书“虽幽忧疾痛中,落然无旬日”,其进学不可谓不勤。对于读书环境的布置,更是有所用心,“好洁几格窗户砚席,翦然无尘埃。”一个明亮清洁的阅读空间,仿佛由纸上跃至眼前。其读书之法,又不同于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相当重视句读之细节,算的上相当细心。面对学问的当下,陆龟蒙显的不太像一个闲散的隐士,反倒更像是一个太学中兢兢业业的先生。其藏书与校书,亦自有一套方法,可谓开后世重视文献的先河。其对书本之珍藏与爱好,更颇有宋元以后藏书家的气味:
士人的农村生活当然不仅于此,在繁忙的农事与读书的嗜好外,大多数的唐代士人也有几个共通的兴趣,举凡饮茶、喝酒、作诗、弹琴…等,都是他们在闲散的农村生活中不可切割的部分。而在这个农村世界中,唐代士人仿佛建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无论是官场的失意、世局的混乱等不如意事,都被禁绝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这在唐代的田园诗里表现的尤其明白。
宇文所安在讨论到白居易的〈官舍内新凿小池〉时,曾经发表过这样的看法:被建构的自然是一片安全,受保护的天地。主体对这一天地拥有权力,在其中,他可以安排筹画经验的发生。
在私人住宅中兴造园林山水一直都是中国文人的嗜好,如主张“中隐”的白居易便在这当中得到了一丝宁静。虽然回归田园的士人表现的方式略有不同,实际上却是相当类似的。
虽然许多时候归隐农村的动机,是对于官场生涯的不满意,但是这些生活在农村的士人当中,无疑是更加快乐的。在他们所有的庄园里,他们拥有较大的掌控力,远比在官场流连飘零的无奈好上太多了。见王维〈渭川田家〉一诗:
此诗看似写景,刻画出一幅温馨的农家生活。然此诗之意绝不只在写景,只是一般知面的陈述,而达不到“刺点”的突破。全诗当以“归”的概念作为主轴,从最前面的牛羊,中段的牧童,最后与田夫“相见语依依”的,自然便是诗人本身。既有“墟”,则其本为城,而都城本身便是国家与权力的象征。而今城已成墟,只任落日斜照,正是暗示著帝国的黄昏。在这当下,正是归去之时。农村此时已被转换成家乡的概念,不断的在王维诗中出现,农村成了士人心中的乡愁。
至此,外在的世界已与诗人的内心有所区隔。纵使外在的世界不如意,士人依旧能够在这片小天地里,营造出一片让自己满意的空间。白居易在忠州贬谪期间便曾这么感叹:
正是因为外在世界获得了重建,内在的世界也获得了安宁。诗人也开始试图忘怀过去,在农村中寻求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参考文献:
《礼记·王制》
《白居易集笺校》
《杜诗镜铨》
《全唐诗》
《甫里先生文集》
《全唐文》
《三至十四世纪中国的权衡度量》
《中国“中世纪”的终结》
《四时纂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