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我”的婚姻
文章摘自《父母爱情》作者: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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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到女孩子的黄金时节,被人像举接站的牌子那样接待了几个主题很突出的青年男子。实话说,还真有几个挺像样的,但我心里老有那么一种感觉,认定这中间少了一道程序。我想,这大概是我母亲的一箱子书把我惯出的毛病。好朋友们眼睁睁地望着我往老姑娘的行列里大踏步地迈进,痛心疾首地问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玩意儿才肯罢休?
真应了那句古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家伙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冲我龇牙咧嘴地坏笑。噢,那种怦然心跳面若桃花的感觉,真他妈的绝了!
问题是,他那种坏兮兮的笑有点儿麻烦。恐怕,我母亲那一关要过去是相当费事的。我实在怕我那严格要求严格把关的母亲,我知道这事百分之九十要黄在她身上。那样的话,我虽然不至于像小姐那样为他吞下一瓶子安定去医院的急诊室里洗胃,但长时间的闷闷不乐甚至终身不嫁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我也别指望能取得我那厚道慈祥的父亲的同情和支持,我认定我父亲对那坏兮兮的笑不感兴趣甚至会大倒胃口。
我想写信是解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的,弄不好我的母亲会赶到我的部队给我的同事和战友们搞出点茶余饭后的笑料来。我决定探家去,鼓起勇气面对面去争取我的幸福,拯救我的爱情。
二十天的假,张了十几天的嘴也没把顶在舌头尖上的他给抖搂出来。眼看假期告急,我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他都被烫过一回的,再拖出来烫一次吧。
我挑了个日丽阳高的好日子,瞅着母亲脸上的气象跟天气差不多,心一横,就说了。
“妈,我有男朋友了。”我说。
“噢!”母亲从她的宽边镜框后边看我,像奇怪我竟然也会有人稀罕一样。
这让我很生气,我换了口气很硬地说,这人你认识。
母亲又“噢”了一声,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一览无余地望着我。
“噢什么,我不该有男朋友吗?”我气愤地问。
母亲不在意我的气愤,她望着我的眼睛问:“是谁?”
王—海—洋!我一如当年的小姐,胆略像,气概像,连吐出来的名字也像;不光是名字,其实我俩说的是一个人。
母亲有点奇怪,仅仅是奇怪。她问我:“咦,你俩是怎么搞到一块的?”
我被这不三不四的“搞”字搞得很恼火,我觉得母亲简直是在亵渎我的爱情。我火气很大地说,我俩怎么搞到一块去的你别管,你只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母亲一脸的轻描淡写,她说,你们都大了,这事该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们同意不同意都无关紧要。
热泪一下子涌满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满眶盈盈欲滴的眼泪弄得我异常狼狈,我快步逃离了我的母亲。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的眼泪,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也不愿。
我躺在床上,把胳膊盖在眼睛上,像是要阻止汹涌澎湃的流水,又像是要遮盖这份软弱。我心里说,我真他妈的倒霉,什么东西到我这儿都是凉的,生我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懒得给我起,胡乱叫我老七,把我叫得像个土匪。这一辈子的婚姻大事,管我上边的哥哥姐姐们管得带劲着呢,甚至差点管出条人命来,怎么到我这,连管一管的力气也没了。我真他妈的不招人待见。
父亲回来了,我听不清母亲在跟他说些什么,但一听那压低了的鬼头鬼脑的动静,我就知道母亲一准是在说我和王海洋的事。
果真,父亲抬高了声音说,王海洋,哪个王海洋?母亲的啾啾声。父亲又高着声说:“王海洋那‘执绔子弟’还想娶我们老七?”父亲依然认定王海洋是纨绔子弟,并坚定不移地把“纨绔”叫作“执绔”。
此刻对我来说,“纨绔”和“执绔”都问题不大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这个纨绔或者执绔子弟是否能被通过。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准备去做我父亲的思想工作。以我正在自学的那点电大中文系的功力,我觉得对付一个农村出身的没啥文化的经常念错字白字的父亲还是有把握的,别看他是个堂堂的政治委员。
我走到客厅门口,听见我母亲已抢先一步正在替我做工作。母亲的声音依然压着,但让站在门口的我听清是不成问题的。我听见我母亲劝我父亲说:“你老糊涂了?你不知道这事是管不好也管不了的吗?弄得不好,黄鼠狼没打着,鸡也被拖跑了,你还要沾得一身臊。”
听听,听听!这像是亲生母亲说的话吗?这分明是后娘在唆使亲爹。要不是我的面孔跟我母亲的相是一种版本,我到医院去验血查血型的心都会有了。
好在我的假期就要结束,让我把这一肚子气都撒在那猴子身上吧。
王海洋瘦得依然。我蓦然回首的时候,他北大研究生毕业并留校当了老师。我说他,王海洋,你不适合讲现代文学,你适合讲生物学,讲人从猴的进化过程和偶尔的返祖现象。
我跟王海洋结婚的时候,人没回去,只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他们一声。我说我们要旅游结婚没多少假期就不回家了。过了几天,一张五千元的汇款单到了我的手上。我父母在单子上除了写全了我的部队番号和姓名外,其他一字不提。不知是给我的陪嫁,还是鼓励我去热爱祖国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理解成后一种,把原先预定的旅游线路图扩充了一大半。我的丈夫王海洋深有感触地说,有钱真好,有钱就可以扩充疆域拓展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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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当我的肚子即将挺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对生产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恐惧。我觉得,要把孩子生下来身边只有一个瘦猴似的丈夫实在是件挺吓人的事。
王海洋跟我也有同感,他也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热锅上蚂蚁一般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白着眼珠子答他:“怎么办?让你妈来。”
王海洋这时的妈已不是那时的妈了。那个亲生的病妈早在他初中没毕业时就不负责任地走掉了。这时的妈是他不再当司令的爸爸后续的。王海洋跟他的后妈互相不待见。他把脑袋摇得如风中疾草,对我的提议全盘否定。过了片刻,他突然来了灵感一般,大叫,对了,叫你妈来。
上帝,亏他想得出来,叫我妈来,我妈是那伺候月子的人吗?
到现在,我同我父母已将近三年没见面了。我嫁了王海洋后,好像有许多因素不便回娘家去了。我母亲那自不必细说,我父亲对王海洋“执绔”的印象也是铁案一桩了。最难堪的是我那几乎为他殉情的小姐亚琼。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但小姐见到他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把握不准:旧情难泯死灰复燃是我不愿看到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也不愿目睹。王海洋像王母娘娘划下的那道银河,把我同我娘家的往来隔断了。
在一切为了孩子、孩子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基本原则下,我们两口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拨通了干休所娘家的长途,嘴里抹上蜜,拐了半天弯,把我们的迫切愿望给捅了出来。
想不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十分干脆,说:“行啊,我们收拾收拾就去。”
看着王海洋兴高采烈的德行,我提醒他:“哎,你可别对我妈抱太大的希望,你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去。”
王海洋忙说:“那是,那是,你妈是什么人还用你说?我在你妈身上得到的教训比你多,我只是让他们来给我壮壮胆罢了。”
我见到我父母那一瞬间,有一种喉头哽塞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我出来当兵早,独立性比较强,对父母的依赖比较少,对他们的感情好像没有人家孩子那样缠绵悱恻。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父母毕竟是父母,我实在跟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平时没有特别的注意和体会罢了。
父亲几乎没什么变化,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好得不得了,保养得极好的胖脸上竟有婴孩般的光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不显疲倦。父亲上下打量着我,用他那改不掉的山东鲁西北口音说我:“好哇老七,你也要当妈了,真快呀。”
我望着我的母亲,突然明白,我喉头的哽塞,我内心的那份伤感,全是因为母亲。
三年,有多久?母亲为何变得如此苍老,那笔挺的腰板呢?那一头的青丝呢?那光洁的额头呢?那炯炯的双眼呢?哦,我那年轻的、美貌的、高贵的青岛母亲呢?
我穿着摘掉领花肩章的黄军装,最后一颗扣子被硕大的肚子撑得紧紧的。母亲上前弯下腰,解开那颗扣子,说我:“这不勒着孩子了吗?”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想止也止不住。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说:“瞧瞧多大了,要当妈了,还动不动就哭。”
我看见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不再纤细,不再白皙,那上边有条条青色的血管,略显粗糙,像我见过的大部分的操持家务的母亲的手一样。
我住的是筒子楼的两间房。父亲洗了把脸就开始熟悉周围环境了。他从堆满了煤气灶具、厨房用具、空纸箱子、烂床板子、破桌椅板凳的狭窄的走道里倒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从这头往那头溜达的时候,那气派的后背,把我的邻居们都给搞糊涂了,以为是哪个大首长下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现场办公、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来了。
父亲回到我们屋子,对我们发表观后感。他说:“你们说,这北京哪好?啊?人挤人人摞人的,你看这住的房子,那头放屁,这头闻臭味。你说怪不,还都愿往北京跑,北京有什么好?老七,你说。”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王海洋说:“你们这公用厕所不行,蹲坑,我恐怕不习惯,蹲不下,也蹲不住。”
王海洋眼珠子转了半天,讨好地说:“爸,你看这样行不行:外边有卖便桶式木椅的,买一把您凑合一下。”父亲想了想,点头同意,说,好吧,就凑合一下。
我的母亲马上开始检查我的产前准备工作。她指着王海洋买的一次性婴儿纸巾批评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图省事,这个给孩子夹在腿里能舒服吗?将来不就成了罗圈腿了?洗几块尿布能累着你们?她从提箱里拿出一摞旧内衣内裤扯成的布片,说,还是这个好,又软和又吸水。
“海洋!”母亲在叫王海洋时,那声调慈祥得不得了,像叫我的一个哥哥她的一个儿子,像她对他从没有“癞蛤蟆”和“酸狐狸”的前嫌一样。是母亲老态得对往事一概记不得了,还是母亲老到了对旧事一概既往不咎?
母亲说:“海洋,老七生了以后,你跟你爸睡那屋去,月子里我跟她娘儿俩睡。月孩子闹得很哩。你也不用请假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耽误了工作。”
母亲略显粗糙的手整理着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东小西,嘴里絮絮叨叨些家长里短,那样子,真像个妈样子,和别人家的慈祥的妈妈一个样子。
我跟丈夫王海洋对望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如出一辙,莫名其妙得厉害。